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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尚记三生石(上) ...

  •   第三章

      褪粉翩翩惊蛱蝶,扬灰阵阵趁香骡。

      桥头好记归时路,汤煮松风有孟婆。

      忘川水中望穿水,奈何桥头应奈何。

      奈何桥仍是每日熙攘,日夜游神交替把守。

      三生石旁,孟婆熬汤,问眼前姑娘:“你不是凡人,如何要走奈何桥?”

      姑娘接过热汤,与孟婆讲起往生旧事:
      “我叫在斯,是山中鸱鸟,我们族天生形貌丑陋,声音嘶哑难听,受外族排挤。

      我并不在意,在这方圆深山中,寻常也不见几只外族,倒也乐得自在。

      我父亲是头鸟,我又是家中老幺,从小就受婆婆阿姨照料,性子难免娇纵些。

      本来我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了,直到我修行满五百岁那年。

      我第一次变了人形,父亲特许我到山下的世界转转。

      就算灵性再高,五百年的修行也顶多支撑我化人形保持个五天。

      我答应父亲,第四天晚上一定出现在山脚下那棵歪脖树旁边,他会候在那,接我回去。

      山下的世界可真精彩,捏糖人的能把孙悟空的金毛挑出来,扎纸灯的能让那灯自己转起来,我从前在山上从来没看过这些。

      姑娘的脂粉,伙夫的汗巾,夫人的珠宝,少爷的短襟。

      这一切可太神奇了,我连逛三日,兴头丝毫不减。

      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第三天晚上下暴雨,我躲的那破庙让大雨给冲垮了,本来庙中有些灵气护着我,谁料大雨突现。

      我灵根不稳,又遭了雨,现了原型。

      娘亲曾告诉我,我们鸱鸟一族,是灵魂的引导者,我们生来就喝不惯泉水和井水,只有遇到下雨沾湿了羽毛,才能喝到水。

      遇到这雨我自然高兴,正忙着汲水,却觉双脚被禁锢,被人倒提了起来。

      恍惚之间听到面前两人的对话,那个高个和尚对那个胖和尚说:‘这鸟生得如此丑陋,必不是什么良鸟,怕是大雨冲了庙引来的,不如我们将它宰了,压压这庙里邪气。’

      给我气的直蹬腿,这两个乡野村夫,还装什么佛门弟子,平日也不见来庙里收拾,遇到活物净知道杀生,可太给他们和尚丢人了。

      更何况我鸱鸟一族被王族贵胄认为是威猛与必胜的象征,谁不是良鸟?谁邪气?可真真要气死我了。

      然而我翅膀打的再欢也没用,如今我两腿绑着,被人倒悬起来,要是爹爹看到我这样,一定要笑话我。

      谁知我一气急,竟抖出几丝灵气来,一激灵间又化为人形。

      也许是两个和尚并不知道我有这等变换,把我吊在了离地仅一尺之处。

      我猛一变幻,脑袋生生磕向沾了水的泥地,瞬间肿起了鼓包。

      精神恍惚之间,我看到面前两个和尚更吓得发抖,胖的那个拾起了旁边的棍子就向我而来。

      我要死不死的根本提不起精神,眼睛半睁半闭,心里颇有一番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嗟叹。

      就在那粗木棍打在我脸上之前,这破庙突然进了一道光,像白昼突然舔舐起了房顶,带着侵略性迸进庙中。

      一袭白衣略过,舞袖略去了圆木棍,击倒了胖和尚,挡在了我面前。

      我也是心大,觉得这位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便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脚边是淙淙溪水,小鱼儿从我的脚掌下游过。

      我正感到新奇,突然意识到,这该死的,竟把我扔水里。

      我把自己从水里拎出来,拧干裤脚,却见昨晚男子正优哉游哉在火堆旁烤鱼。

      他发冠尽散,一身白衣不沾尘,眉间是未化的春愁,眼际是乍寒的淡漠。

      我心说:‘这男子倒是生的好看。’转念一想,‘可惜是个黑心的。’

      我瞅准时机抢了他的鱼,烫了我一口,他只在一旁瞧着,什么也不说,满脸戏谑。

      我吃完鱼,埋了鱼刺,他竟已经又烤了一条。

      我问他:‘为何救我?’

      他给鱼翻了个面,说道:‘顺手。’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扔了块湿木头,说道:‘既然救了我,为何要把我扔进水里?’

      他倒是连头都懒得抬,说道:‘我看你睡得死,怕你误事,叫醒你罢了。’

      他说的倒是有道理,我心里一团火没处发泄。

      突然,我扳指头算了下,这已经是第四天了,爹爹肯定已经下山了。

      慌忙之下,我抢了他的鱼叼在嘴里,含糊地说:‘这位大侠我们后会有期,我还有急事就此别过了。’

      转念一想,我又如何知道这是哪里,于是拎起了正在踩灭火堆的白衣男子,让他给我带路。

      我在后面急的挠头,他却颇有兴致,一会拾一颗石子,一会折一条柳枝。

      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走到了山脚下,父亲已经在那张望了,我赶紧向前踱了步子。

      走几步想起了身后的仁兄,客气地说:‘与仁兄就此别过了,我叫在斯,就住这山上,仁兄救命之恩他日再报。’

      我怕他再纠缠报恩事宜,连忙又踱几步。

      谁知耳后传来轻轻一声:‘安虞。’

      我转头说:‘什么?’

      他笑了,说:‘我叫安虞。’

      我看他笑竟也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冲他点点头,便前去找爹爹了。

      等我再回头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本以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遇。

      然而,在我回到家的第二天,在我翻遍整个山头都寻不到外祖母留给我的七彩铃铛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可能又要见这个男人一面了。

      从娘亲的话本子里看的,大家闺秀神不知鬼不觉的出门去,都是要扮做男子模样。

      我没什么兄弟,从隔壁引人厌的劳什子那里拿了件衣服,留下了些碎银,便下山去了。

      这个叫安虞的男人,只告诉我名字,却未曾说家住何处。

      没有办法,我只能去我俩相遇的破庙中守着。

      等了四天,我知道我就要变回原形了,便悻悻而归。在家好吃好喝了几顿,我又离了家。

      这样连续一个月,我等的都不耐烦了,山里的果子和鱼也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我留了个帕子,用庙里剩下的香灰写下了姓名地址,拍拍屁股走了。

      回去路上突然想吃东街的糖葫芦,仔细挑了两串再绕回山脚下的时候,太阳都要藏起来了,我兴冲冲的爬上山顶,找到我平日最喜欢的位置。

      这片火烧云,我悠闲时看,烦闷时看,碰上了要看,碰不上也要专门来看,这片火烧云,烧得我心痒痒的,我时常好奇,那云里藏着什么,太阳要躲到哪去。

      我看晚霞的时候,什么也不做。

      突然感觉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了,我转脸,此人不是我日日寻觅的人又能是谁呢。

      可我此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静静地看太阳落山。

      我知道他走了,也知道他留下了那帕子,上面写着‘廿七青川酒楼 不见不散’。

      那天,我特意梳了个好看的发髻,把抢来的衣服洗了干净。

      他就在二楼坐着,向楼下张望着,见我出现,举酒示意。

      我俩相谈甚欢,第一次觉得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和山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倒是不一样。

      酒足饭饱,正准备出去溜溜弯,突然见一伙人穿着不凡,就往这处走来。

      我瞧了一眼安虞,他果然不复刚才轻松,我猜想他可能是欠人债被人讨了上门。

      若在平常,我便化作原形溜之大吉,在这倒不是场合。

      我眼神示意他,他有些发愣,我心说事态紧急,不容解释。

      说时迟,那时快,拽着他就从二楼窗子跳了下去,猛跑一气,躲进一条巷子里。

      我俩可能都不是什么健壮的人,这一通小跑,两人都开始喘粗气。

      突然头顶响起了他清脆的笑声。

      我问他:‘你笑什么?’

      他说:‘我笑你有趣。’

      我先红了脸,转移话题问他:‘那些是何人,为何气势汹汹似要拿你?’

      他想了一阵说:‘算是仇家吧。’又低头问我,‘倒是你,为何如此熟练。’

      我说:‘我小时候常被我爹爹追着打,躲藏惯了,后来谁都找不到我。’

      他又笑,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声还挺好听,像那天的溪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我冲他笑笑,他突然严肃起来,说道:‘现在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我回不去家了,望‘贤弟’能收留愚兄几日。’

      于是当我硬着头皮把他带回家的时候,家中的婆姨都吓得不轻,而我父母却深感烧了高香,我无法无天了五百年,竟能带回一个佳婿,根本不让我开口,好吃好喝招待起了安虞。

      我也没什么意见,他在山上几日每日都能与我练剑,我头一次觉得这山里的日子没那么无聊。

      后来,我们还一起在林子里摘果子,他教我识草药,告诉我哪一样治跌打淤伤,哪一样止渴生津,我觉得这男子真是不一般。

      后来我化原形的时候,躲着他不见,他却倚着门口,颇不在意。

      我说:‘你虽见识广,我到底是个精,怕吓着你。’

      他一笑,说道:‘吓什么,我也不是什么凡人。’

      这倒是惊讶了我,后来我再问他有关家室种族,他却只字不提,只说来自一个小支系。

      我自然不信,我虽见识短浅,却也知道他这般能隐藏自己的灵气,修为一定不浅,若是什么小支系出的黑马,早就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无论我如何纠缠,他硬是一个字都未曾透露。

      山中无甲子,我俩就打闹着在山里游戏了五十年。

      在他的引导下,我修为渐高。

      这五十年,我倒越看他越顺眼。

      我们一族的女子最不尚什么扭扭捏捏的女子姿态,恰逢三月后上元节,我叫来从小玩大的好女子帮我绾发,又偷摸购置了一套看过去眼的襦裙,约安虞上元节那天陪我下山去。

      那天他在山头我们常看日落的地方等我,他仍是一袭白衣,仙风道骨,他的头顶就是一片火烧云,我突然不再看晚霞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太阳落去了哪,我只想看着眼前这男子,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如意郎君。

      那天是我近六百年来第一次随男子逛上元节,甜腻的糖葫芦要两个,手扎的走马灯央他买给我,路过女子的胭脂有不同气味。

      映着荷花灯的星星烛火,我问他,是否愿意做我的如意郎君。

      他有些发蒙,一双眸子闪着星光,却不张口。

      我许下愿的荷花灯越漂越远,我的泪珠扑棱棱的往下掉,感觉心里扎了个八月初下的橘子,酸的生疼。

      他犹豫着说:‘你等我几日。’

      我转过头,说:‘不必。’

      手里的走马灯还在没眼色的转啊转,我感觉喉咙干的不行,只想呕出什么东西。

      我在藤木屋子里躺了两天,娘亲气得骂我,干甚么为一个男子如此要死要活。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他也没说喜欢我云云,只是我确实难受。

      又过了十日,听闻他收拾好了屋子,自己下山去了。

      我没有送他,只是觉得他走后,这山里的日子更难过了。

      在我满八百岁的时候,父亲干了件大事,他召集了全族男子,与隔壁山头争起了山脚下的地盘。

      本来这是我们这些好斗种族之间的寻常事,只是不巧,恰有刚渡劫的天神路过,颇没运气的殁于这场战争中。

      天帝发了怒,当即杀死了我父亲和旁族的首领。

      我家中再无男丁,却是我一个独女撑起了整个族群。家中的其他人都在悲伤,我却只能着手打理起族中事务,忙的连悼念爹爹的时间都没有。

      被传唤那日,我又见到了他,他果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位列仙班,依旧一袭白衣。

      我跪在天帝面前,我也清楚,天帝一怒难消,怕是我全族都要受牵连。

      我不抬头也知道面前的人如何威猛,听着他说出:‘鸱鸟一族,停雨三月,以示惩戒。’

      我在我的小藤木屋子里待着,不用出门就能听到窗外哀鸿遍野,停雨三月,我一族只在雨水沾湿羽毛的时候才能汲水,老人和刚出生的婴儿死了大半,就连青壮年都无力劳作。

      我再次跪在天帝面前,一个个头磕的响亮。

      我说:‘我是父亲的遗女,是我血脉的头鸟,天帝要屠族,该从我开始,我愿替族中老幼受过,受地府七十二道刑罚之苦,永世不得翻身。’

      天帝让我回去等他考虑,七天后,再唤我入天庭。

      就在这七天,天上传来了消息,员神名安虞娶了那日被误杀天神的独女,天帝大喜,赐东山所有山川草木,并让员神掌管太阳起落。

      我第七日前去复召时身子已不堪了,天帝说:‘念你族忠义,不再施刑,你也不必受刑罚,只需脱去修为,入转世轮回,受尽红尘之苦。’

      我颤颤巍巍的磕了最后一个响头,便前往刑台。

      万万没想到,执刑的居然是他。

      我摇晃着走到他跟前,先贺喜他新婚快乐,他什么也没说,嘴角牵出份笑意,那么难看。

      我看着他,说道:‘你不喜欢我,倒也不必狠心至此,明知我最不愿你送我。’

      他张嘴想说什么,被我拦住。

      我一步步向刑台走去,脚下的云被我踩散,耳边是轰轰的雷声。

      我回头冲他苦笑,对他说:‘要是你念着我们情谊,到时替我求个情,生生世世投好人家。’

      我在山上的时候最惧高,此时我什么也不惧,你说我从山头走到山脚尚要一个时辰,从天上掉进凡间,又要多久。

      我下坠的时候,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铃铛声,这才想起来,我的七彩铃铛还在他那里,算了,送与他吧。

      只是我这心,又像那天上元节那样疼。
      我发誓,再也不要受这等情苦了。”

      在斯讲完故事,孟婆刚刚舀好一锅汤给她。

      在斯拿过汤碗,就要喝下。

      孟婆一汤匙拦下:“你可想好,这碗汤下去,斩七情断六欲,前尘往事统统记不得了。”

      在斯笑道:“我还有何要记得,都忘记才好。”说罢,一口气吞下。

      孟婆继续熬着粥,声声叹气。

      鸦婢牛奴大可诛,扫花驱蝶太糊涂。

      盗兵竟弄潢池戏,出手轻弹玉局铺。

      小坐忘川兼及楚,设词挑越更燔吴。

      来因渺渺无人识,窃笑徐娘负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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