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一传》一个六一

3、独有愁根在

　　漫天黄沙，寸草不生。距离脚程外的大戈壁，天公不作美，赐福的甘露盼了半辈子降不下来，连绵山脉的化水也赶不过来。

　　巨大的腾格里沙漠中，天山的雪是最好的赐礼，在放晴的日子里汇成水流点出一片绿洲，这是大漠上的翡翠，是美人眼际的朱砂泪。

　　沙沙……

　　“东边那位姐姐马上就修成人形了。”

　　沙沙……

　　“可不是，她年龄最长，资历最高，修行了千八百年，可不是要脱了这骨成人了。”

　　草原外，荒漠中，蹄蹄马声。

　　赶路的军队人困马乏，平日肃杀之气减半分，懈怠之姿添一身。

　　据说这是前来西征的军队，路长道远，储备的粮草耗尽，入眼又都是无尽的地平线，士兵渐起绝望意，颇有路长人困骞驴嘶的颓态。

　　随行的领兵偷偷向将军禀告：

　　“将军，剩余粮草仅够将士们吃三天，军中怨声载道，前方还不知是何情况……请将军决策，队伍向前还是向后。”

　　眼前的将军剑眉星眼，眼望无尽的黄沙，轻吐二字：“前行。”

　　终于在第四天，军队吃完了最后一点粮草，骁勇闻名的战马双腿打颤。整个队伍一片沉寂，如行尸走肉挪行，仿佛等待最终的死亡。

　　突然前方出现一匹奔马，探路小兵在马上高呼：“水！有水了！”

　　将军几天没解开的眉头终于不再紧锁，大挥令队伍前行。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在所有刚刚经历过绝望的人眼中拉开帷幕。

　　没有黄沙，没有变换的风，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是蓝天，是草原，是一汪神赐的海子，旱獭在山包里打洞，牛羊在山际吃草。

　　牧民没见过这般煞气重的人，纷纷躲了起来。将军将他们寻来，分享从中原带来的丝帛锦缎，山中人拿出珍藏的羊皮袄子，用草原清泉酿的烈酒款待。

　　吃饱喝足，将军问起前行的路，牧民说向北走，走出草原，便是北狄的地界。

　　马踩到草甸上，蹄子终于有了轻松之感，踢踏得赶的轻快。

　　将军在大队前，感叹此行乃天意，便是一派旗鼓盛态。

　　茫茫草原上，突显一丛野草，一簇乌韭样貌，承着露水，在阳光下带着微光。

　　将军及时勒了马，竟觉得这草平凡的如此不同，有些吸人目光。

　　将军下了马，看这周围尽是在树叶荫蔽之下的，独这一块透过树叶，留下一孔阳光，就像此行天公作美。

　　将军下令，大队前行，马蹄不准踏足这丛草。

　　后来，大军凯旋而归，将军加冠封爵，一时风光无两。

　　春猎皇帝特许将军随行，将军围猎时，突遇一牡鹿，角呈五彩，背上泛着异光，将军收起角弓，赶马向前，却见牡鹿背驼一白衣女子，女子似昏厥不醒，全无气力。

　　将军下马，牡鹿竟主动靠近，将军抱下白衣女子，却发现女子嘴皮干裂，面色煞白。

　　征战多年的将军自然知道，这白衣女子是脱了水，便取下随身的水壶一淙淙喂给女子。

　　水壶见了底，女子也只是刚颤下睫毛，将军的好名声在外，不忍心丢下女子，便请示了皇上，带回府中。

　　皇上说女子突然出现在牡鹿背上，许是天上的神女掉落凡间，赐御医前往将军府好好医治。

　　药方子喝了三天，女子终于有了清醒意思，只是这刚一开眼，随身伺候的丫鬟就被吓了一跳。

　　只因这女子与寻常中原人不同，这眸子竟是碧绿色，御医慌忙向宫中禀告，这不是神女实乃妖女。

　　皇上派钦天监掌司前去将军府，掌司却只能得出个此女命数不定的结论，皇上一时难以抉择，一则怕误杀神女遭天谴，一则怕留有妖女后患无穷。

　　僵持的第二天，将军前往了女子所在的栀园。

　　将军遣开手下人，问女子：“你为何出现在春猎场？”

　　女子直勾勾盯着将军：“一路走，没有水，被牡鹿救下了。”

　　将军问：“来京城所为何事？”

　　女子说：“前来报恩。”

　　将军问：“是何恩情？”

　　女子说：“救命之恩。”

　　将军问：“还为何事？”

　　女子说：“聊解情结。”

　　将军问：“是何情结？”

　　女子说：“生死情结。”

　　将军看向女子的眸子，一汪碧绿，似深潭，似林间，恍惚间回忆起了那年征战，茫茫草场一株阳光宠爱的草穗子。

　　将军问：“当真不是妖女？”

　　女子答：“当真不是。”

　　第二天将军启奏，此女非妖女，将军用性命担保。满朝文武是信服将军的，便是无一人再递折子。

　　半月余，女子已能下地，身子也丰盈起来，将军再次探候栀园。

　　将军问：“身子可灵便？”

　　女子答：“已恢复如初。”

　　将军问：“是否前去解了姑娘的情结。”

　　女子突然顿住，一双眸子抬起竟含满了泪，就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将军：“……所谓情结，多少不过是一个你罢了。”

　　将军有些发愣，这些年征战沙场，与风流事绝缘，倒是上哪惹了这桃花债。

　　将军不解：“我在外征战多年，倒是不知何时结识了姑娘。”

　　女子慌忙解释：“我……”突然顿住，又低下了眉梢，“我倾慕将军许久了，将军怕是不知道有我这一人，只是我对将军暗许了芳心罢了。”

　　将军说：“既然这样，姑娘看我虽为将军，在这京中却也没什么权力，不如我遣人送姑娘回家，我们二人谁也不提，凭姑娘才气，定再寻一好人家。”

　　女子摇摇头，目光坚定：“便是离家报恩，原来的家便再也回不去了，不如就留下伺候将军，日夜但求做一朵解语花。”

　　女子执拗，坚持了一周有余，将军终于同意让女子入了书房。

　　女子说：“我叫草荔，但求日夜伴君侧，报我恩情，解我情结。”

　　日夜陪伴，添水研墨，在京中的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过去。

　　三月，将军自请前去抗击胡虏，只是这次敌人实在狡猾，将军被毒箭击中，危在旦夕。

　　草荔赶了三天三夜的马到大营中，只看到随行的军医一个个摇着头走出营帐。

　　队里的士兵说，将军这劫怕是难过了。

　　草荔冲进营房，说我有办法，随笔写下三页药方着人配制，煎好了药又赶走营帐里其他人。

　　将军服下了药，只一周，竟见好，军中纷纷说草荔真乃神女。

　　将军于半醒间看到草荔，一双小手紧紧握着将军，还坐着竟睡了过去，将军刚想起身，却见草荔握着他的那只手手腕处系了一个绷带，丝丝血迹自白绷带渗出。

　　将军没有叫醒草荔，只又握紧了她的手。

　　班师回朝，将军向皇上请了婚，要娶草荔为正房妻子。

　　那一天，十里红妆，接亲的队伍自乾门连排了三里，只因草荔不肯说自己娘家在何处，皇上特许接亲队伍自宫中接走草荔，并赐她五品诰命夫人，赐字德。

　　锣鼓响了整个京城，草荔的脂粉香满了一条接亲路，她盖着红盖头，底下却已是满面泪花，听着轿外的锣鼓，突然想给家里的姐妹看看这盛景。

　　她捏着求福的符，豆蔻染的一双指甲透亮，仿佛她入眼的都是红，都在为她庆贺。

　　拜堂的时候，她知道对面这个与她对头的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正是她此后一生的夫君。

　　洞房花烛，好不热闹。这份欢喜一直持续了一周，前来庆贺送礼的挤满了门庭，各类珍奇摆满了整个草房。

　　草荔眼中却没有这些，她关注的只有那个日日怀抱着她的将军。

　　将军说：“你的眸子真好看，像是我许久前踏马赶到的一片草原。”

　　将军让她唱家乡的歌谣，将军说：“你的歌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来自西方，却葬在了东方。”

　　草荔听将军讲过去的故事，讲他打鱼，讲他淘气摔进水里，头磕在石头上。讲他母亲在的时候日日给他唱家乡的歌谣。

　　草荔以为这样简单的生活就是全部，草荔并不期盼什么。

　　后来，将军攻下了南疆，南疆派出公主求和，公主性烈，说非将军不嫁。

　　皇上召见将军说了一天一夜，回家的时候将军抱着草荔，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十天后公主嫁进了将军府，草荔被改立为侧夫人。

　　这一天的锣鼓声是那么响亮，可草荔什么也没听见，只知道耳畔将军的那句对不起。

　　南疆的公主面容姣好，又善蛊术。将军娶了公主自然要交出兵权，便日日在家醉酒。

　　草荔来劝，将军趁酒劲把草荔赶了出去，却是公主前来，就乐伴舞，哄的将军开心。

　　毕竟是一国公主，寻常的人际交往如鱼得水，宫中近半权臣被将军笼络，将军的酒喝的更开心，只是许久未去栀园。

　　草荔不问窗外事，一心修剪着园中的栀子花。

　　将军刚由武官转文，难免行事莽撞，却是不小心触了皇上的霉头，罚了一月俸禄。

　　夜晚将军听枕边人说，南疆的姑娘会蛊术，她愿意给将军驱驱邪气。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公主竟不敢再言。

　　将军说但说无妨。

　　公主支支吾吾，似有犹豫：“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养在栀园里的美娇娘，冲了你的运势。”

　　将军问：“此话怎讲？”

　　公主说：“这美娇娘拥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却是勾人魂魄的，短期没什么影响，只是这时间长了……怕是犯了将军晦气。”

　　将军问：“那夫人认为如何？”

　　公主说：“只需挖掉她一只眼睛试试便可。”

　　美人无泪，心自成河。

　　将军抱着怀里颤抖的草荔，柔声说：“卿卿乖，卿卿不是要报了我的恩情，我只要你一只眼睛，从此你就是我的恩人。”

　　草荔说不出话，只感到眼眶是那么空，那么疼，喉咙却要命的干涩，草荔想，是否这样，我就不用流泪，就不用哭吼。

　　十天后，将军治水有功，皇上开恩不仅停罚了俸禄，还奖了将军许多金银珠宝，又连升官职，一时风光无两。

　　将军在前院诗酒唱画，推杯进筹，却不知角落的栀园中，草荔一个人哼唱着家乡的小调。

　　你说我的眼眸像那年你踏足的草场。

　　你说我哼唱的小调像你母亲家乡的民谣。

　　不识六宫何粉黛，只知门口杜鹃无花期。

　　六月，栀子花盛开的时节，公主怀胎三月，说是怕孩子沾染不详之气，剜了草荔的另一只眸子。

　　七月，草荔在栀园上吊，不知哪来的子规啼了一宿。

　　元月，公主早产，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从此将军好似疯了，净说些沙漠草场之类的胡话，没半年也随去了。

　　将军府渐渐落荒，旁人都道这是座凶宅，没人敢接受。

　　渐渐宅子里的花谢了，被一种形似乌韭的菜占去了地盘，路过的人采摘去，都说这是种神药。

　　伤情的，食之已心痛。

　　负心的，食之断肝肠。

　　《山海经》西山一经

　　又西八十里，曰小华之山，其木多荆杞，其兽多牛，其阴多磐石，其阳多琈之玉。鸟多赤鷩，可以御火。其草多薜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