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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持以问禅伯(2) ...

  •   天冷过了劲,元宵节将将过去,禅师的身体突然不行了,手里的金刚珠子盘的油亮,嘴里的经重复的念着。

      禅师与大弟子说自己大限将至,对于这个寺还有些事要交代下去,遣他去把寺里的小和尚聚集下,都挤到他这陋室里交代几句。

      青衣小和尚都是被师父看大的,看到师父这副躯壳就要燃尽了的样子,都别过脸去,怎么也不忍多看。

      大大小小高矮胖瘦的小和尚挤满师父的床头,都等着师傅念经,最后一句结了,师父抿了抿嘴,微嗑一声清清嗓:

      “凡人都有个命数,我的命数是尽了,若佛祖在上觉得我此生虔心积的阳德足够,此番便可美称一声羽化而登仙,若是这一番尘世修行算无功而返,那我便落一个转世投胎的结局。

      我的后事倒不重要,你们也不必琢磨,但要时刻记着,这间寺,是怎么也要守好的,这香火,也是不能断的。”

      大呼一口气,又盘了盘手中的金刚珠子,手一挥遣散了一众弟子,又示意留下来几个跟在身边从小看到大的弟子。

      禅师使尽最后一点力作出一幅严肃姿态,瞪大眼睛:

      “我走后这庙交到你们手上,无论最后谁守着庙,万万不可让旁人进了这藏经阁,这里面都是几代禅师用命保下来的珍宝,如今俗世戾气甚重,终有一日,众生须普度。”

      二月二,大人给年间刚生出来的婴孩剃了胎毛,隐麓寺的佛号唱了一整天,妙梵禅师仙逝,引来了一众善男信女前来悼哀,庙里的法事办了三天,在第四天大厅的油灯刚收拾干净时,从山下传上来一个消息——

      村外打仗了。

      终于在第十天,村外薄弱的防守被攻破,一队满面征尘的军队驻扎进来。

      也许是太久没看到高粱和大米混的二米饭,也许太久没见养在房里白胖的女人,这一进村烧杀抢掠算是干尽了。

      村民本是想寻个安生日子过,受点屈辱也就罢了,可他们这一进来,糟蹋了粮食,糟蹋了大半良家妇人,一帮人扛着锄头就“起义”了。

      可惜锄头哪比刀剑锋利,一时间稻田染血,空气中弥漫一股腥味,村民在窗上厚厚实实钉了两层木板,门后藏着磨尖的利器。

      村里的老人才敢几个人相约坐在村头,饱经沧桑的眼此刻只想永远闭上。即使是有一年蝗灾,黑压压的啥也看不见,倒还比不上今日这场景。

      隐麓寺的和尚原来都是有父母的,听到山下的消息一时间念经都念的心不在焉,大师兄知道寺里人心都散乱了,便同意有家的这一段时日回去帮家里的忙,等乱世过了再除尘出世,重新回来向佛。

      只是许多人收拾了自己的行囊与干粮,却再也没有人从山下到寺里来,连平常捐油钱的人也因着这飘摇乱世,藏在家中。

      寺里还有和尚要吃饭,却化不到缘,剩下的师兄也因饥饿难忍换下青衣,下了山去,最后,大师兄也下山了,这整个寺庙,只剩下偏远的稻村和般若一人一羊独守。

      稻村又把住处迁回了东院,预备时时刻刻迎接着师兄们的归来。

      粮食一天天用尽,稻村只得去山里寻些野果,又在后院垦了一块地,栽了点菜,日子倒还过得去。到不知道般若哪来的本事,每日去山林里能寻些野菜山参回来,还有山沟里的菌子雨后的笋,虽没有什么粮食,倒也还能充饥。

      稻村日日从早到晚打扫这寺院,然后去藏经阁除灰,一待便是一两个时辰,晚上熬些菜汤,炒个菌子,就算顶饱。

      般若无口,自然不用进食,却是一天天长得更为壮实,脖颈纤长,通体白毛更加透亮,就连白日,也似泛起柔光,羊角终于褪去柔软,在棕褐色的羊角之上,浅浅带有远古图腾状的印纹,让稻村隐约觉得,这只小羊不一般。

      后院的菜让稻村吃了三波,山下又来了消息,这次却是个好消息。

      那一队人走了,被人赶走了,外面的乱世已经结束,现在坐在遥远都城的龙椅上面的又是一个新的皇帝。

      稻村还是没等来他上山的师兄们,却等来了刚上车的县老爷。

      县老爷来的那天,挺个大肚子,后面一大堆手下人哈腰奉承着,有人前面引路,有人身后扶着,生怕老爷带不动他那大肚子,一个骨碌翻下山去。

      好容易爬上山,却是连同那县老爷一起众人皆是累得气喘吁吁。

      手下人唤出稻村让他收拾个坐的地方,沏壶好茶。庙里什么也没有了,倒是禅师仙逝时人捎来的野山茶还留了点,县老爷盘腿坐在稻村的榻上,直夸这茶香气浓郁,与众不同。

      刚能平缓的喘上口气,接下来说的话却直让稻村想把他拿扫帚扫出去。

      “小师父,你这寺年头也长了,就你一个人在这洒扫,给佛祖的油钱都添不够,也显得我们县穷酸不是”

      说着,把茶盅递给近旁的下人,猛咂了一口新茶,喘了好大一口气。

      “倒不如这样,我在都城的时候听皇家寺院里一个老僧说,这里虽地方偏了点,却是还沾了点山里的灵气的。

      我们县可是皇上避暑的必经之路,不如将这寺庙修缮一下,整个宫里来人歇脚的地方,倒也好跟那些个虔诚的娘娘贵妃们说,这地方曾是供奉佛祖的福地呢。”

      这县老爷可能是上山累的,连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就那么耷拉着,等待着稻村的回应。

      稻村心里记得清清的,师父圆寂之前是嘱咐了他们这庙千万要守住的,只得摇了头。

      县老爷许是没想到这破寺的小和尚倒如此不识抬举,于是终于舍得把他八层厚的眼皮抬了起来。

      “你当真如此不识抬举”

      稻村把头埋到了胸前,一直到县老爷蹭着下了塌,又在一帮人簇拥下出了庙,他才把头抬起来。

      县老爷用过的茶盅狠狠地刷了十几遍,才晾干了放回去。

      第二天,县老爷家门挤进好几伙人,泥瓦匠木匠石匠,还有外村的几个打手,强凑来的镖局保镖的,药房结实的运货伙计,米店精干的送货小伙,乱哄哄的挤在一起,屋里什么味都有。

      一些人听县老爷说是要把寺庙给拆了,就怎么也不肯随着上山去了。虽说这些年年成不好,村民也就不在意烧香拜佛这些个事了,但再怎么说心里还是信这些个因果轮回的,听人说在佛像跟前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是要遭大报应的。

      一时间吵吵嚷嚷,各种男人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面的厢房,把日上三竿正在熟睡的县老爷夫人吵醒了。

      这县老爷夫人姓朱,是都城大户的独生女,县老爷能分到这么有油水的地方做官也都靠着老丈人的提点。

      这朱夫人不得了,挺个大肚子倒比她家老爷的还要大,据说县老爷刚来村里有个小姑娘路上扶朱夫人,只问了句:“夫人肚子里这孩子多大了”便被拖到巷角遭了一顿掌掴。

      朱夫人却是挪着步子按了下眉角剜了一眼县老爷,县老爷赶紧让人给抬来了他的太师椅,扶着夫人坐下。

      朱夫人的眉眼一动,问了句:“大白天外面吵吵什么呢”

      县老爷赶紧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交代了,这一听朱夫人不乐意了。来这儿之前,朱夫人和几个都城里的女眷去尼姑庵,皈了依做了俗家女弟子的,此刻这股新鲜劲还没过去呢,一听要干这种事,气的狠拍了下檀木桌子。

      不行,这是往自己身上招祸的事,谁都不能硬去把那庙给拆了。瞪着眼珠子环顾一周,最后落到颤颤巍巍此刻十分渺小的县老爷身上。

      这下他可一点办法没有了,这个家也确实不是他能做的了主,只得吩咐下去好吃好喝的招待那个小和尚,硬的不行那就长久的软磨。

      为了表现自己的虔诚,朱夫人特地寻了个好日子上山去烧香拜佛,可惜这山路太高,朱夫人上不去,于是雇了七八个大小伙子抬着朱夫人上山去。

      七八个大小伙,一个个累的直大喘气,趁着朱夫人进寺的功夫,都猫到做法事跪拜的垫子上睡了。

      这几人里有个叫干猴的,睡到一半,被一泡尿憋醒了。干猴在这七八人中最为机灵,是县老爷特地选出来留心眼的,这一路上山,他更是手连轿子底都没碰一下,光在前面吆喝。

      于是早上喝的一肚子水没地儿卸,都攒到这泡尿上了。

      干猴找了个没人的草垛子随便解决了下。身上舒服了,困意也散的差不多,干猴倒有心情在这庙里转转。

      越走越觉不愧是间老寺,墙角的绿苔都要漫到屋顶上去了,斑驳的墙面,横长的野草,说这是寺里独特的禅意都觉违心的很。

      走过个拐角倒完全不同了,松软的土壤里种下各式的瓜果蔬菜,阳光从另一角斜射过来,刚好洒满整块地,还有心的找块破布挡住一块,种些喜阴的蔬果。

      在一堆青的黄的菜中间,干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块璞玉将阳光收拢起来,然后柔柔的照亮四下的土地。

      干猴用没洗的手狠狠揉了眼,清楚的看明了,那块璞玉原是一只羊,周身柔软的毛散发着光芒,就着浇菜的桶里水搔着身子。

      干猴从未见过如此美的东西,他本以为三道口王家的小媳妇是世界上最美的,今日这一晃眼的功夫,倒是叫一只小羊迷了心窍。

      倒是这干猴不愧是让人称机灵的,想起县老爷这几日愁的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大好,倒是老天送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送朱夫人下山的时候他心里一直想这事,去了轿子老远都未曾发现,被朱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里倒是开心的很。

      到了县老爷远离干猴直奔县老爷卧房。

      县老爷此时还睡着,呼声扯的老高,干猴在旁边轻轻敲打几下老爷的肚子,并未有什么效果,又挠了挠老爷的脚心。县老爷一缩腿一翻身,带着干猴一起滚下床去。

      县老爷痛的直嚎,还不忘拿他那宽手掌扇干猴的脑袋。

      “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我正睡着。”

      “爷,爷,您不急睡,我要说的这事,可比睡觉重要的多。”

      县老爷让干猴去外面候着,自己收拾利索了才走出来。
      “说吧,什么要紧事。”

      “爷,那院子里有只羊。”

      县老爷气的上牙要把下牙咬碎,抬起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我看你是没长脑子,我让你去探小和尚的底,你倒给我惦记吃食去了。”

      “爷爷爷,您先别急,听我说完,这可不是普通的羊。”干猴把他在寺庙里看到的添油加醋悉数禀告给县老爷。

      听了一半,县老爷眼睛就亮了。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你小子这回算是立了大功了。”

      原来这都城龙椅上的皇帝有个众所周知的爱好,喜欢把玩一些珍奇异物,又这县老爷自身没什么势力,靠夫人母家还得瞧人脸色,若是将这小羊进奉上去得了皇上的眼,那县老爷可真是一时官运非凡了。

      县老爷越合计越觉得这买卖只赚不赔,赶紧又上山寻趟稻村。

      这次县老爷可算终于睡醒了,一双豆子眼中满是商人的精明。

      “小和尚你看啊,我有个方法既可以保住你这个庙,又可以让我对上面有交代,我们做个买卖,你看如何。”

      稻村自打记事起倒也没出过这破庙,说是人情世故,只从山下传来的故事中听了些,面对县老爷这样的老手,自然乱了阵脚,只得耐着性子听听话中的意思。

      县老爷一看这小和尚许也不是辞也不是,断定这毕竟是个没甚么主意优柔寡断的主,手里的胡桃盘的生快,又进一步的打探。

      “小和尚,你看我也是个虔心的人,我是真心想要保住你这庙,只是我这芝麻点的小官这手里的银两实在不多,要给你这庙修修补补,那我这官府的日子还如何过。所以你要想保住你这庙,就得有心舍。”

      稻村不知这县老爷打得什么主意,也不知道这庙里装着什么值钱玩意,若是他从人家那化缘时捐给庙里的玉石漆器,那拿去便拿去,若是师傅留下的舍利,那为了保留这庙倒也可以考虑。

      稻村打探问道:“官老爷尽管先说要我这小和尚舍什么。”

      县老爷一看有戏,豆豆眼又快眯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一说你把这后院藏经阁里的藏书拿出来几件让我给上面有所交代…”

      稻村听人打起藏经阁的主意,赶紧摇头,就要送客。

      县老爷安稳住他,又添笑容:“若是这难为情,便只有另一个法子了,你把你养在后院的小羊交出来,让我送上去,这也不算为难你吧。”

      稻村不知何时般若让人盯上,也不知眼下如何是好,只得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到县老爷留下一句“你好好考虑”便洋洋离去,等到众人散尽只余未收拾的茶盏和将灭的烛火。

      稻村头一次觉得,这山中的夜色留存的这么长,头一次觉得山中如此寂静,连声鸟叫都无处寻得。

      没过几日般若发现山上好像出现了很多异乡人,他们出入藏经阁,穿着和稻村一般的粗布僧衣,一车一车的运走了藏经阁里的经书。终于在十五县老爷给的期限前三天这庙又重归往日的宁静。

      这天稻村最后一次认真的洒扫了院子,连往日无人居住的各师兄房间都打扫地一尘不染。

      稻村估计也没料想到,在这庙里生长这么多年,竟只能收拾出一个瘪瘪的包裹,也没想到竟真的会离开这个无比熟悉的地方,稻村抱着般若,般若只觉得这是第一次看到稻村无声的哭泣。

      稻村说:“我把整个经阁都搬空了,我把经书都托付给了以前的老住持,我最后还是没能完成师傅的嘱托,我最后还是要一身落寞的离开。”

      稻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长满青苔的破庙,双手颤巍巍的打开庙门。只是门外的火光令稻村睁不开眼,门外挤满了人,县老爷此刻在轿子上,眼中的怒火似乎比这满山头的火光更乍眼。

      般若不知道天到底是怎么亮的,只知道这破庙竟何时挤下了这么多人,只知道自己被装进一个大铁笼子里,而稻村正被绳子捆住吊在不远的位置,他的脚下,是成剁的柴木夹杂着尚未抖净尘土的枯枝乱叶。

      县老爷一身气派,旁边是几个大汉,而不断挤入庙门的是山下的户户村民,其中不乏旧日常打照面的善男信女。

      般若只听到县老爷说稻村离经叛道,说他与奸商勾结贩卖藏经阁经书,说他准备逃跑被自己抓到。

      而此时的人群,早看不见他们眼中往日的虔诚善念,倒满是旁观的冷漠,仿佛稻村不过是他们今日才认识,仿佛这里正在断一场与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案。

      不知人群中谁亮了一嗓子“烧死他”,人们的眼光中才反应过来的添了点怒意。一个、两个,人们纷纷举起手要征讨这个犯戒的小和尚,而稻村,被割去了舌头,只是咿咿呀呀的抗争着,乏力又无助。

      这大约是这破庙中近几年最为盛大的事件,火慢慢烧了起来,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场天火燃了整个树林一样,人们只觉火花带来的热拂了自己的脸,眼中却没有任何热意。

      只有般若在铁笼子里猛烈挣扎,它不断的撞击笼子,像一只充满攻击力的困兽,它通体的白毛渐渐染血,铁笼却无丝毫变化,就这样,般若看着那团火烧上稻村的衣角,看到火因为没有补给火势渐弱。

      般若满身血色,伏在笼中,一滴眼泪打在地上,人们这才知道,原来牲畜也是会流泪的。两滴眼泪,般若看到曾经那个喂它香灰的男孩,一身破布,满面稚嫩。三滴眼泪,般若看到稻村在火烧上眉尾时无奈又凄凉的笑容。

      突然天开了口子,雨就这样落了下来,雨像是冰雹一样狠狠的砸下来,打的人脸上生疼,看戏的人群慌乱下散了场,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只是这雨越下越大,山下的村子很快涨了水,而这雨却丝毫没有消减的意味。

      一天一天,水不断上涨,淹过了小孩的赤足,不断有人家带着必备的物什出走逃命。

      村子渐渐空了,雨却还在不停的下,谁都不记得在山上的铁笼里,还有一只羊,在不断的流泪。

      山空了,雨终于停了,山上只余一个发霉的破庙,庙中有一个铁笼子,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后来听偶然路过的人说,山中常常有一道白光,闪的人睁不开眼。

      后来听人说,有过去的村民带着孩子回来寻迹时看到树林中闪过一道白光,那小孩说像是只羊。

      《山海经》南次二经
      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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