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一传》一个六一

1、持以问禅伯

　　稻村刚入隐麓寺的时候，是被一块棉布包着让乡亲送来的，布好像是从谁的身上胡乱扯下来的，灰蒙蒙的，上面满是泥土和灰尘，里面透出一个小娃的头，脏的看不出原本的肤色，眼睛闭的紧，没什么气息。

　　乡亲说这孩子让人大白天丢到了庄稼地旁，老李家下了耕才看见拾回家，喂了点米汤也不见好，赶紧让人赶着驴车送到寺里看看。

　　开门的小和尚慌慌张张的，没了主意，只得请来寺里德高望重的妙梵禅师，禅师一看，让小和尚收了这孩子，喂了点大殿里的香灰，又就了点米粥。

　　禅师没多交代，只留下一句:“已经做到这份上，剩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没想到这寺里的香灰倒是灵验的很，只那一小撮，便引回了这孩子的命，禅师说他与寺有缘，便收了他做一名座下弟子。

　　按理来说，出家人是弃了红尘往事的，有没有名字也不打紧，可禅师觉得若这寺里只这孩子一人没名讳，倒提醒他独独是个没有爹娘的，又因着这孩子是让人从稻田里捡来的，禅师便给了他一个稻村的名字，并给他皈依，赐法名为镜观。

　　寺里的师兄都大了，并没有同龄的小和尚陪着稻村，他每天洒扫院子，抄抄经书，日子过得倒也快。年龄稍大些，师兄们便带着稻村去化缘。

　　一年冬，天气干的吓人，天火降落到各处，把山头烧了，妙梵禅师年岁大了，让大弟子领着坐下诸小和尚去寻山下大户化缘，修缮寺院。

　　燥冬寒霜雪，赤足履冰坚。袈裟掩木鱼，佛渡有缘人。

　　山下有一张姓大户，觉悟倒不寻常，只唱了两天的佛号，便先捐了半数身家来，并把众和尚请进家里吃茶。

　　稻村第一次参加这么庄重的化缘仪式，幼嫩的脚冻得没了知觉，便去寻到灶炉旁捂捂脚。

　　再寻回大堂的时候，隐约间觉得墙角幽幽的泛着白光，稻村吓得不清，常听师兄们熄了灯讲些妖魔鬼怪之类的异事，稻村只觉刚刚捂热的腿此刻又僵了，向前走也不是，向后退也不成。

　　稻村心想他是个寺院里长大的，是有佛祖庇佑的，怕甚么这些，手里攒着珠子念了几句，才缓缓回了头。

　　这一回头，倒是让稻村红了脸，原来这泛着白光之物并不是什么故事里的鬼怪，却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羊。

　　走近了看，仔细着能辨出小羊通体的白色，像一块沾了浑水的玉玦，羊角刚长出来还不韧，却是不知哪受了伤浑身的血迹，更是连什么模样都瞧不出。

　　稻村看着这小玩意可怜的很，抱到大堂去找家里的主人，女主人瞧了瞧，说家里并未养羊，许是山里的野羊仔，山烧了，林子里待不下去，跑到山下来了。

　　又瞧了瞧小羊奄奄一息的样子，说家中没个看牲畜的大夫，这羊就算是放到家里也是得死的。说话的意思，倒是想把羊随便处理掉。

　　稻村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当初也是叫人给丢下了，若不是村民与师父，自己今日怎能活生生站在这，这同样命运的小羊，叫他如何能够弃之不理。

　　稻村悄悄的把小羊放到空的行囊里，带上了山。

　　回忆师兄给讲的当时自己被带上山时的情形，隐约记得是吃了香灰才捡回的一条命。

　　是夜，稻村悄悄地寻到平时最有人烟气的庙宇，先在陷了个形状的垫子上跪着使劲磕了三个头，才好在佛像面前开口：“佛祖你别生气，我借你些香灰救这小羊的命，若是它此次能捡回条命，我日日在您跟前抄佛经。”

　　说罢，小心捻了些香灰放到一小块牛皮纸上，折了折藏到衣服底下带回住处。

　　香灰倒是找到了，可稻村上下摸索了一番小羊的脸，却是怎么也找不到此羊的口在何处，稻村只道是干活的手粗，摸不出什么凹凸，需得给它洗干净了，在灯光下好好寻摸一番。

　　就着井水给小羊洗干净了血迹，又用寺里的破衣服给它擦干，稻村找出来一盏油灯，把小羊放桌上，给灯芯着火。

　　这一照令稻村一惊，原来这小羊是没有口的，鼻子下面是平平的一片，一片藕色。

　　稻村只觉这羊甚是可怜，可能就因着这一缺陷，惊了羊群，被母羊衔着丢到山下了吧。

　　同时他又觉得颇无奈，小羊无口，这香灰即使再灵验也没有用处。

　　稻村找齐了小羊身上上上下下共十多处伤口，死马当活马医的均涂上了香灰，心中不是滋味的堪堪睡下。

　　谁知第二天起来时，稻村便看到了小羊在桌上磨着蹄子，看他醒来，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稻村惊喜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桌前也直勾勾的看它，这小羊随缺了一张口，却生的俊俏，一双美目，通体透亮的纯白色绒毛。

　　稻村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小羊的脖颈，小羊微微阖目表示应承，稻村见小羊对他的亲近并不十分抗拒，嘴中说道：“我俩都是苦命的，从此就在这寺院里相依为命，我赐你一个般若的名字，可好？”

　　般若没有口，药食不能服用，稻村使尽了法子，把山上的野草碾碎涂抹到患处，点燃了艾草给它驱毒。

　　一天天的般若竟慢慢好了起来，除了无口这点缺陷，与寻常娇嫩的小羊羔一般无二。

　　唯一令稻村困惑的是这小般若不进食，却一点显不出虚弱的样子，不知那稻米谷物它是从何处补充，只当上天眷顾这可怜的小羊羔，给它个不寻常体质罢了。

　　师兄们见般若无口，夜晚倒时常通体发亮，十分诡异，纷纷道这羊是天火带来的灾星，身上是带了不详之气的。

　　本就对这小玩意万般不满，偏又叫人抓了把柄去。

　　一次般若随稻村去井边取水，正就着一小滩积水洗着蹄子，却发现稻村早担着井水走远了，前去追赶的时候撞上了自岔路出来的小和尚，也巧那和尚手里捧着盛油灯的盘子，这一撞油灯浑撒了一地。

　　这让寺里的师兄弟们更有了说辞，跪到妙梵禅师跟前足足说了一上午，禅师漫步到稻村住处，只远远的瞅了一眼，便转了身去，嘴里清清悠悠的一句：“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稻村听来了诸多不满的声音，自请带着般若搬到偏院去一人住，虽每日来做法事麻烦了些，倒耳根清净了些，般若日日陪伴，身处这寂桐清院倒也不显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