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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44 真假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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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然居里丢了一名郎倌,鸨头的脑袋挂在了横额上,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变作了废人。夜来巷的暗倡小馆远不止这一家,全都被吓破了胆,摸着脖子不敢再接客。猎艳猎奇的好色之徒掂量着□□的宝贝,轻易也不敢再往那里去。
北门城郊一座六口之家的两进小院走了水,等附近邻居赶到时,滔天的火舌已令人无法靠近。水龙局更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尽。一片废墟里只找出了一具遗骸,其余人等不知去向。
襄王府里世子的住所死了一个下人,除了新年新岁的不大吉利之外本不该有什么波澜。谁料知府衙门的刘甲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上门去请走了世子说要他“协查”。
这就有意思了。
渐有知情者将这几件事联想到了一起,追根溯源,敢情问题都出在同一户人家。丢了的郎倌是年前被从来君苑遣出来的程竹,不知怎地又回到了来君苑,好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死状凄惨。走水的小院里住着他的父母弟妹,虽然被烧死的只有一人,旁的约莫也难逃一劫。
按下葫芦浮起瓢,牵牵连连又扯出好些个怪事。
失踪的,自尽的,横死的,没有十个八个总也有五个六个,个个都曾是来君苑的“座上宾门中客”。被遣出王府后从良上岸的有之,仍操故业的有之,本以为就此可以从新开始,偏偏却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遭遇横祸。
当初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是沉迷南风不可自拔的伍其路。可是此人的状况似乎也不大好,有说他是马上风的,有说他是误服药的,有说他是遭人害的,总之现在起不来身下不来床。
不是有人亲眼见到襄王世子与伍其路在一壶茶楼里起了争执,还被他当作郎倌轻薄?当日人来人往,这“有人”或许是看走了眼,要不然去跟茶楼的伙计掌柜核实核实……慢着,世子入王府的那天,一壶茶楼就被查封了呀!
茶余饭后闲聊着,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莫不是世子的身份有什么蹊跷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遍地都是足以佐证的蛛丝马迹,越传越有鼻子有眼。
好比伍其路在一壶茶楼发难时,同在现场的还有白氏商队过去的船工白府别院现在的管家平川,认识他的人不少,能从他那里探出的消息却有限,因为白府近来也很不太平。
暂住白府的勇毅伯遗孀杨氏,跟前有陪嫁过来的管事长富和昌贵兄弟俩。他们趁着新年轮休去温柔乡里纾解纾解压力。等到春宵苦短日高起,红牌姑娘睡眼惺忪间差点惊掉了魂,一夜恩客不知何时成了断头鬼。
还有徐邦和薛义,自打被大管家和白三联手踢出了白氏海运船队,成日流连于钱庄赌坊不可自拔。忽有一日鸿运大开,怀揣着沉甸甸的银子高喊着要去喝两口花酒,却从此音讯全无。徐、薛二人在福州养的小房一口咬定他们已遭不测。
这几个人,长富、昌贵陪同勇毅伯世子扶灵,搭乘了徐、薛二人领队的船从姑苏到的福州。算算时日,他们在海上漂着的那段时间,不正是沿海航线厉行严查的时候么!
有说:腊八前后就有人在各处见过襄王世子,说不定他到福州是更早时候的事,什么“小年前几日才到”根本不可信。
有说:假如世子是藏身于白氏商船上躲过了巡查呢?那么曾在船上见过他的人相继被灭口便解释得通了。
有说:只是同船照过面,不见得引来杀身之祸吧?怕不是死了的那几个知道“世子”究竟是什么人,见他飞黄腾达一时眼热,这才……
有说:从头到尾,勇毅伯世子不也在那艘船上吗?他不是还好好活着。只不过就是搬出了王府……话说,襄王将他留在王府小住的举动,也挺耐人寻味的。
关于福州两位世子的种种猜测和议论才刚消停了没几日,这下子有如滚水下油锅,再度沸腾了起来。而且与之前云山雾罩各执一词的论调相比,这一回仿佛是有了些拨云见日的意思。
襄王对此三缄其口,一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态度,与迎接世子入闽时的强硬作风判若两人。几位地方要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解释不澄清不搭理,总让人觉得暗暗憋着一股劲。
“婆婆,您……”杨氏太过惊讶拔高了声调,被江老夫人一瞪眼,生生压了下来,指着藏书阁方向几乎气声道,“外头都疑心我们家里这位才是正经世子也就罢了,您也这么觉着?他……他哪里像了!”
“多半错不了。”江老夫人的三角眼小而聚光,“你别瞧他平时尽力故作畏缩相,可人家那言行举止间的气度是打娘胎起就在宫里修炼出来的,想藏便能藏得了?”
杨氏心中不以为然,反正她是没看出来。
“真要是龙子龙孙,襄王府那样的气派都不见得能看得上眼,会稀罕我们家这没根没基连个正经宅子都没能置办上的伯爵家业?”
“你啊,瞧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也就能跟不入流的妾室斗上一斗。一遇上关键事,满脑子都是浆糊。”江老夫人冷嗤摇头,“陛下紧盯他不放,图的是什么?是要命。反过来想想,他能图什么?自然是保命。懂不懂?”
杨氏咂摸着味道,好似有些开了窍,讪讪干笑两声,迫不及待问出心中疑惑:“那我们……不得做点什么?万一这事让陛下知道了,以为我们……以为我们跟他是一伙儿的,故意包庇他,那还得了!”
“哼,你就不能盼着点好么!”江老夫人狠狠剜她一眼,“你瞧瞧孙大人,那在京畿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到了福州,不还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阴沟里翻了船。你我内宅妇人,能做得了什么?给我老实点吧你还是。”
杨氏欲辩,一张口千头万绪,居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数,别老动着小心思非跟他过不去。我要是猜错了,左右他是我江氏子,将来是要指望他给你我养老送终的。我要是猜对了……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眼下都没个准。保不齐哪天他得了势,有的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江老夫人的语气稍有缓和,“我活到这把年纪,两眼一闭什么都无所谓。可你得想想你自己,想想阿岫。”
提到云出岫,杨氏的面色软了下来:“婆婆还记得岫姐儿就好,我还以为您早就忘了……”
“我年儿留给我在这世上的念想总共还剩下了几个?我能忘得了么!”江老夫人半阖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太阳穴,“从今日起,你就跟我一样先病着吧。那些个贵妇人的牌局,不去也罢,免得叫人探了什么风。”
杨氏难得柔顺一回:“媳妇知道了。”
“世子爷,您来看老夫人,怎么在这风口站着?我进去给您通报一声?”
“哦,不必了。这个时辰,祖母兴许已经午憩,我还是下午再过来吧。”
门外殷廿四和平川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进来,杨氏一个激灵,低声问道:“该不会叫他们听见了吧……”
江老夫人吃不准:“你出去,就说我睡了。跟他寒暄客套几句,看看能不能探出什么来。”
“哎,好。”杨氏应声要动,又被江老夫人拉住。
“算了,听没听见的,反正我们也没说什么太戳心眼子的话。以后除了面上客客气气,能避开就避开些。起码得等这阵子风声静了有了定论,到时候再看该怎么应付。”
平川随殷廿四进了藏书阁,摘星和擒风已经在里面候着。
殷廿四不等坐定,开门见山问道:“白三那边,有信儿了吗?”
平川一面摇头一面躬身行礼:“请世子爷稍安勿躁。飞鸽往返于各梢站需要时日,一旦得了少爷的回复,我必会立刻禀告,绝不敢有半点拖延。”
殷廿四一手撑着头,一手轻轻叩击着桌面,又问摘星:“去探过了?里面是什么情形?”
“属下扮作差役混入大牢,挨个牢房都找了一遍,不仅没有发现小公子,甚至连孙文吉也没有找到,向其他差役套话,才知道他们已被按察使大人以事关机要为由提走,单独看押。具体地点在何处尚未打听到。”
对于摘星所言,殷廿四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他不是看不清眼前的局势。
拿人的是福州知府王宁,审人的是按察使罗国宾,一个墙头草两边倒,一个则从一开始便站错了阵营,若这一把没能将殷廿四钉死,便是万劫不复。就连布政使覃博和指挥使羌越,细究起来,一个是早年由太上皇安插的眼线,一个是被皇帝托付于重任的武将,即便表面上好像立场鲜明,究竟又有几分可信?
最让人拿不准的,是襄王的态度。
江蕴灵曾拿话点过殷廿四,说孙文吉作为出任闽浙总督呼声最高的臣子,除了家世和与皇帝的情分,必然也要有真本事才行,就这么折在了芒礁未免太过轻易。
可殷廿四当时得以窥探襄王的秘密,得其亲口允诺,又亲眼见到事态发展如预期般顺遂,对此言并不以为意,反而认为这是襄王多年以来韬光养晦起了作用,蛰伏得太深,让人忘了他也是一身龙鳞,随意踩踏不得。
如今看来不得不承认,或许是他和襄王都低估了孙文吉才对。
又或许,襄王估算得刚刚好。
借舆情平舆情,意图煽动民议揭穿襄王世子李代桃僵之计,背后兴风作浪的到底是谁,并不难猜。往小了说,是或许已经脱身的孙文吉,往大了说,则是圣意。
若将江蕴灵视作弃子,默认或是公开承认她是冒名顶替,殷廿四以皇室之尊拜入他人宗祠的丑闻势必遮盖不住,皇帝罗织罪名治殷廿四的罪是易如反掌。纵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要了他的命,起码可以断绝了他日后相争天下的可能。
若一口咬定江蕴灵的身份不假,毕竟经不起仔细推敲。万一威逼利诱不从改成了严刑拷打,露馅是迟早的事。供出了殷廿四来,只会致使他罪加一等。
而襄王,只管假装毫不知情才遭殷廿四利用,皇帝忌惮他在闽地的深厚根基,就算容不下也无法将其拔除,甚至,这原本就是他二人联手演的一出戏。
逃亡路上那种不堪重压无人可信的孤绝感再又来袭,殷廿四胸口如遭针扎骤然抽缩,喉间涌起腥甜。
何必执着于帝位?母族被灭,父皇禅位,叔父难测,仅凭他自己,当真有实力坐稳帝位?白三口口声声说要襄助匡扶,可他人在哪里?安稳老实地待在延平江氏,吃穿不愁生活无忧,难道不是一条出路?为何偏偏鬼迷了心窍,非得再去王府招惹是非?
一连串的自省拷问压得他面色煞白,呼吸阻滞喘不过气。
远远地,有个小厮高声通报:“世子爷,王府世子跟前的羌小爷来了。”
他?
殷廿四强压下满口血腥,向擒风点了点头。
擒风朗声回应:“请他上来。”
片刻,羌燕祺裹挟着一身寒风入了内。
他解下被小雨淋得半湿的风氅搭在手臂上,行礼称呼了一声“世子”,然后从袖中摸出一枚袖珍竹筒双手呈上:“我奉命来给小公子送信。”
奉的是谁的命?江蕴灵能任意差使得动他?还是襄王授意?
殷廿四想问,但并没有开口。他示意擒风将竹筒递来,拧开小盖抽出小笺,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映入眼帘,江蕴灵是如何趴伏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首短诗的,几乎跃然在目。
反切码本已被她强逼着烂熟于心,他们甚至还约定了两首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上下阙切文。
这小笺上说的是,“手脚俱全,寝食犹安,蛇打三寸,按兵不动”。
殷廿四抓起手边冰凉的茶碗灌下发苦的茶水,勉强压住了上涌的血气,竟有些如释重负:“她在哪里?”
羌燕祺不便多言:“小公子要说的话,想必世子已经清楚。我赶着回去复命,告辞了。”
殷廿四终于忍不住:“叔父他……”
羌燕祺脚步稍停:“王爷特许伍夫人出面牵头,在府中筹备元宵灯会,还打算给福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递送请帖。递给世子的那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了。您且耐心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