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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民国旧梦(1) ...

  •   第一章
      她姓沈,出身于无锡的大户人家,祖辈三代都做纺织生意,也算是陶猗之家,富贾一方。
      可她没有名字,从小到大被唤作兔娘。唤作兔娘的原因,不在于她有兔牙,不在于她有兔唇,仅仅是因为,她出生在兔年。假如她生在虎年,也许会被叫作虎娘、虎妹。
      她庆幸自己生在兔年。毕竟,虎妹这个名字,让她一下子就想起自己身边那个虎头虎脑、憨厚敦实的小丫鬟龄香。
      1915年,是兔年,一个最平常最普通的下雨天,无锡沈公馆响起第一声婴儿的清脆啼哭,沈家的大小姐沈兔娘,就降生在梨花木床的金丝席上。沈家大少爷的正妻吴氏在经历了鬼门关之后终于长吁一声,看了看身边还在呱呱哭泣的粉嫩婴儿,虚弱地问接生婆:是个男孩吗?
      一时间没有人答话,岑寂之外只有婴儿响亮的哭声。过了好一会儿,接生婆才缓缓地开口:是个女儿。
      刚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沈少奶奶,恍然如失了神一般嚎啕大哭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郝中医明明说了,我怀的是个男孩……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她只是哭着,一寸寸皮肤因为哭到极致变得绯红,一寸寸绯红变得透明,无力的挣扎,无谓的控诉。似在反驳又似在哀求,声嘶力竭逐渐变得没有一丝气力,直到偃旗息鼓,雨声完全盖过了哭声。
      沈少奶奶就这样哭死过去,睫毛上还挂着永恒绝望的泪珠。嫁来沈家十年,一直没能添个子嗣。丈夫看她越来越不顺眼,从刚开始的温存到后来的薄凉;婆婆絮聒唠叨如喷壶下注,挑剔如缺牙的熊猫,非箭竹不吃,吃了又下不了咽……甚至连丫头们都明里暗里地指桑骂槐说风凉话,她也只能忍气吞声踟蹰不敢言,毕竟连块肉都掉不出来的是她。也吃过所谓灵丹妙药,也访过江湖名医,更不用说拜了多少这样那样和蔼可亲笑脸盈盈的佛道神仙……终于有一天,她怀上了,各路神医都说怀的是儿子。可是呢……当得知历经十年辛辛苦苦生出来的仍是女儿的时候,她已然崩溃:都是她的错!按理说错不在她,可是错又在谁?《女诫》里没说,《女孝经》里也没有答案。既然错都不在其他人,那么错便不能不在她!
      生来既为附庸,活着只为修修补补、逢迎他人。她活着本无意义,活着活着又失去了追求意义的意义。既而修补不得、逢迎不得,不如任其破碎,如飘蓬一般随风散去。
      “生下个女娃子”,来电话的人顿了顿,“娃子好好的,少奶奶……怕是保不住了……”
      “知道了。”沈大少爷挂了电话,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得凝重一点或是释然一点,他面无表情地向牌桌上的各位挥了挥手,“继续。”妻子的死去、女儿的出生不会影响他赢牌或是输牌。对他而言,甚至一间厂房的倒塌和一间厂房的新建更能改变他的心境和手气。
      兔娘就这样出生,在母亲眼泪的洗礼下平平常常地、像所有旧式大小姐一样渐渐长大,并被所有奴婢称呼为“小姐”,被所有长辈唤作“兔娘”。是的,她还是没有正式的名字,即使到了七八岁也没有。她也没有上过学堂,但是会念几句《女四书》。对了,她还缠过小脚,只是因为痛偷偷把缠脚布撕了,大人不再逼迫,这才有了半对“天足”。算起来她也该是个资产阶级的小姐,是有自己的名字、看《新青年》、短发微烫、翘着二郎腿在咖啡馆里小口啜饮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时髦女郎。无奈新文化运动又掀起了怎样的浪潮,欧风美雨总是吹不进沈家公馆的廊亭榭台,风化不了人们心中那块沉积了两千多年的顽石。辫子绞了、皇上没有了、风水转了、风俗异了,人们还是当年俯首称臣的人们,只不过不再是大清帝国的臣民,却也不是中华民国的新公民。表面上是新的,是穿着代表五权分立的中山装、蹬着锃亮皮鞋的公民,本质上还是腐的、朽的,仍是清朝的殉葬品。分不清“民主共和”与“封建专制”,分不清宣统皇帝与袁世凯大总统有什么区别。也许溥仪当总统更让人们高兴呢……张勋复辟的时候,不是还有很多人欢天喜地喜极而泣地跟着闹腾、“逆历史之潮流”吗?“民主共和”就和一切舶来品一样水土不服,关着门选出了个袁大头,还贿选出了个曹胖子。成天打来打去闹来闹去,都说是为了革命、为了共和,奉系皖系几个军阀比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总统风头盛过许多。所以,与其说人是历史的创造者,不如说人人都是历史的旁观者。在舞台上表演的总是那些人。观众是否参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懂得适时鼓掌。
      以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其实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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