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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玉殒 ...

  •   当崔佳允一行人匆匆赶到方宅时,方小姐的尸身已被盖上白布放到厅堂里去了。他本想亲自瞧上一瞧,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线索,到了却发现那儿早已里一圈外一圈地围满了人,其中有穿绯青团领衫的官吏,穿比甲只孙的差役,还夹杂着零星几个短褐竖揭的方家家仆。一阵迭一阵的凄厉哭喊声不绝于耳,正是方博士为爱女之死而悲痛欲绝。几日不见,这个十日前还劈头盖脸驳斥他的老儒的背更驼了,几近要蜷作一团,其佝偻至此。
      听仵作说,方小姐约摸在丑时丧命,死因是砒霜中毒,七窍流血,死状可怖。想起昨日她还和蔼可亲地招待了他们,谁知今日便香消玉殒,不经让人慨叹世事之无常。
      蓦地,崔佳允在人群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头戴一顶乌纱帽,身着绯红盘补服,这时正背对自己高谈阔论,一对大大的招风耳格外引人注目。
      “祝大人,锦衣卫北司的季大人到了。”一名小吏凑到那高官身旁,禀报道。
      祝泽苍这才转过身来,端详了一番眼前的三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朝几人作了一揖,寒暄道:“季大人,您来的正好,我等正结案呢。”他讲话时,嘴上的两撇小胡也跟着抖动起来,滑稽极了。
      “结案?这么快?”崔佳允插嘴道,“烦请祝大人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崔公子也来了。”祝泽苍笑笑,不紧不慢地答道,“方小姐实乃贞烈女子,未过门的夫婿死了,竟一饮砒霜与其同归而去。”
      “依你所言,方小姐乃是服毒自尽。”季青临双目炯炯,直直盯住几步之隔的大理寺卿大人。
      “正是,方小姐到底是方博士的千金。”祝泽苍避开他的目光,继而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怜了方博士,妻子早早撒手人寰,儿子误入歧途,女儿又寻了短见,竟落得个老无所依的境地。待我将此事上表,让陛下在这儿立一座牌坊。”
      “祝大人,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季青临问道,“依你所言,陈公子乃为方公子所害,因此陈家人伺机报复,毒杀了方小姐。”
      “季大人有所不知,自陈公子遇害后,陈家彻底绝了后,只剩夫人一人;而夫人素有疾,一听相依为命的独子死了,当场咽了气。”祝泽苍狡黠地扬起嘴角,“莫非大人也信那些愚民口中的无常索命之说?”
      季青临看着他,没回应。倒是一旁的祁惊鹊接过话:“多谢祝大人相助,此事已全权交由锦衣卫来办,还望大人莫要多插手。”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邀功的事!崔佳允对其之急功近利腹诽心谤。他上前一步,道:“若方公子为了洗脱罪名,狠下心要来个玉石俱焚,早先就决意雇凶毒杀亲妹,何如?”
      祝泽苍“啧”了一声,晃了晃脑袋,看似万般无奈地说:“崔公子要是一心与我抬杠,那我亦无话可说。”
      崔佳允抿了抿嘴,目送祝大人离开此地,心里却无比困惑:方小姐虽形容略显枯槁,但绝无厌世之意,否则又如何会与他说,自己要见到真凶伏法,替陈公子和兄长伸张正义后才甘心离去呢?
      “你们怎么看?”崔佳允扭头看向两位锦衣卫,“我不信方小姐会自尽。”
      “这个祝泽苍就像根搅屎棍,哪里都爱掺上一脚。”祁惊鹊啐了一口,恨声道,“依我看,此事哪有他说的这样简单,其中定有隐情!”
      “有隐情是不错,但祝大人到底身居高位,不可再轻易冒犯。”季青临警告了下属一句。
      崔佳允伏首思索:“眼下方小姐尸骨已寒,冒然上前揭布亲验显然不妥,看来只好去别处碰碰运气了。”于是乎,他迈开步子朝厢房走去。
      站在门外看,闺房一片寂静,陈设布置与昨日无二,仿佛无事发生过似的。崔佳允往香闺里边走了几步,听得干草拂过地面的沙沙声,眼中映入一个绿衣身影。
      “红梅!”崔佳允上前同她打了个招呼,却把正全心全意扫着地的红梅吓得把笤帚脱了手。他替她把扫把扶起来,和声道,“红梅,小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崔公子……”红梅抬头对上他点漆般的杏核大眼,玉面飞红,立刻垂下脑袋,支支吾吾地说,“今早绿萝回家去了,因此由我叫小姐起来。卯正一刻,我到小姐房里唤了她一声,小姐头扭向里边没作回应,于是我上前轻轻晃了晃她,谁知把小姐的脑袋晃过来后,却见她面上七窍流血,已没了气息。”
      言讫,她重重长叹一口气,似乎心有余悸。
      “平日里都是绿萝叫早的?”
      “是,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我不过是个打杂的。”红梅道,“昨晚她从信使那收着一封信,就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说自己的亲爹重病,要立即回去照看,所以这些日子托我代她伺候小姐。”
      崔佳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问:“近日可有可疑人物来家里?”
      红梅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这让崔佳允困惑不解:“什么?”
      “信使送信过来,还有高屠户,他来送过肉。”红梅说,“那高屠户是绿萝的相好,两个人打情骂俏的,黏了好一会儿呢。”
      “这事还有谁知道?”
      “没了,大抵只有我晓得。”红梅说,“绿萝前几日还说过,想和他私奔出去。我叫她别做梦了,安安分分在这里做事,她还驳了我几句。”
      “昨晚小姐可有什么异常举止?”
      “小姐同往常一样,用过晚饭,又喝了药,戌时三刻便睡下了。”红梅解释道,“最近家里祸不单行,连着小姐身子也不好了,只好叫绿萝去药铺里抓了几味药来。”
      听到这里,崔佳允与身后的季青临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对红梅笑笑:“多谢。红梅,你先行出去会儿,我们且查看一番。”
      待到红梅退下,崔佳允三人即刻在方小姐的闺室里翻箱倒柜起来,但一无所获。束手无策之时,他的双眼倏地掠过床榻上的一处异样:方润娥的床铺上大半平平整整,唯独枕边一小块被褥十分凌乱,像是被人大肆搅动过一般。他警觉地拿开枕头,底下赫然有一块整整齐齐的方形印痕,先前大抵有什么东西被压在枕下,且重量不小,否则无法造成如此深刻的痕迹。
      这里究竟藏过什么?又被放到哪儿去了?是何人所为?与这桩案件是否有关?几个谜团在崔佳允脑中兜来转去,几乎要将他绕晕。不行,此案要破,必要有绿萝的证言才行。
      “惊鹊,去把绿萝寻来。”季青临握了握腰间刀柄,对祁惊鹊下令道,“我去找高屠户。”
      “等等,我也去!”崔佳允急忙跟上季青临。
      三人分为两道,季青临与崔佳允并肩在风沙肆虐的阜成门内大街上向西前行。早些时候,北京扬起了沙尘,四周灰蒙蒙一片,好似世间一切都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沙旋里。此刻走在空荡荡的西街上,没了车马行人的遮蔽,漫天卷地的黄沙伴随呼啸的狂风从西北面长驱直入,不防头便冲到眼睛里,使人目不见日,寸步难行。
      崔佳允这时已尝到了苦头,走在右侧的他正对着西北面,周遭又都是些低矮的破屋,以至于又蒙古人那块地儿吹过来的砂砾全打到了他的身上,不时就有细小的沙石进到眼鼻里,令他大气不肯出,话也不敢开口说上一句。
      一旁的季青临处境也没好上多少,原本漆黑发亮的官服这时已被染成了灰黄色,双目只堪堪睁开一条缝,但好在到底有崔佳允替他挡掉一些,这才不至于狼狈至极。他瞥了一眼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崔公子,只见他抬手挡于额前,想以此对抗沙尘,但这只是杯水车薪。
      他不假思索地走到了崔佳允的右侧,主动替他挡起风沙来。
      崔佳允感到拍打在自己身上的砂砾忽而减少了许多,以为这场沙尘暴终于要结束了,放下手臂喜出望外地看向右边,视线却意外被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给盖住了——是自己在锦衣卫任职的那位友人,此刻他正以肉身为自己遮沙挡尘!
      他的心底似煮开的蜜块一般,又暖又甜,对方体贴的举动着实令自己感激涕零。与此同时,他不禁为从前恶意揣测他的为人而深感愧怍。虽说这季青临平日里不善言辞,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但心地究竟是贴心善良的。
      依照当地住户的指点,高屠户就住在前边的陈寡妇胡同里。要说这北京城一大奇景,便是城中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街巷名字,什么烟袋斜街,锣锅巷,闷罐葫芦胡同……怪名比比皆是。眼前这“陈寡妇胡同”也不知是哪位陈寡妇,现在还活着没有,但她到底作为一条小巷的名字流传至今。
      两人拐进巷子里,这个胡同狭窄古旧,只容三人并排而行,但好歹终于能挡下可怖的狂沙。巷道两边都是些年久失修的破败民房,排列倒是紧致,好似篦子上的密齿。偶有几间屋子开了半扇大门,可以窥见其中的穷酸布设。
      “八,九,十……到了!门口有棵枯树,就是这儿!”崔佳允一面走着,一面数着数。先前为二人指明方向的大婶说,由南往北走,第十间门口栽一棵枯树的屋子就是高屠户家了。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这才轻轻扣下高家大门,“有人吗?”
      连敲了几下,依然无人回应。崔佳允心生烦躁,加中了手中的力道,又提高了音量:“高屠户在吗?”
      这下旁边的人家可不干了。只见隔壁大门訇然洞开,从中间蹿出一个矮壮的汉子来。那男子见着崔佳允,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叫嚷道:“敲那么大声,找死?我家小孩被你吵得连奶都吃不下去了!”
      “抱……抱歉……”崔佳允吓了一跳,急忙好言好语地示弱。
      “哼!现在的年轻后生,一个个不学好,整天就知道游来荡去,真该叫锦衣卫把你们抓去好好审一审!”那男子还不肯就此罢休,板着一张脸喋喋不休地骂着。然而他刚讲完这句话,就听得“咻”的一声,颈子上登时抵上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刃!
      “这叫绣春刀,陛下御赐。”季青临闪到他身后,斜睨着这男子,言语平淡却字字有力。他说着,加大了些手上的力道,锋利的边刃微微刺破男子的颈皮,渗出点点血丝。
      “锦……锦衣官爷,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不过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您二位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那男子顿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刚才趾高气昂的样子消失殆尽,换成了一副阿匼取容的神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崔佳允无意把事态放大,于是说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就放你走。”
      “好,好,您问什么,只要小的知道,小的定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位高屠户?”
      “是的,他家祖上就是屠猪的。原本跟着他老母亲,前两年老太太病死了,他就一个人在这儿住。”那矮壮汉子答道,“平日里他就在这一带摆肉摊,肉质好又便宜,我们邻里街坊的都爱上他那儿买去……”
      “他这会怎的不在?连沙尘天也出摊?”
      “今早我遇着他的时候,他背了个包裹,刚把门锁上,说要出一趟远门。”男子道,“但他没说去哪儿,看样子要一阵才回来了!”
      “还有呢?”
      “没,没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那汉子生怕二人不信他,甚而发了毒誓,“要是我说的有半点缺漏不真,全家活不到下个月!”
      季青临这才把他放了,只见他在地上滚了两下,活像一只笨重的大猫,而后才起身,还不忘觍着脸向两人抱拳:“多谢二位官爷!”
      “这汉子生得五大三粗的,胆子却是比老鼠还不如。”崔佳允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嗤笑出声。语毕,他又看了一眼高屠户的屋子,说道,“高屠户与绿萝身为相好,今早同时出门,依我看,是私奔去了。”
      “理当如此。”季青临收回绣春刀,“我们要找到他们。”
      “私奔得要好多盘缠吧,他们两个,一个是屠夫,一个是丫鬟,哪儿来的钱呢?”崔佳允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除非从哪儿搞来了一大笔银子,譬如……”
      “譬如,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季青临沉下脸来,低声道,“消的是方润娥此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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