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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诏狱 ...

  •   要是问随便一个平头百姓,北京城中最为危险的地方在哪儿,十个里八个会回答你“大牢”;若还要追问下去,十有八九会说:“锦衣卫的诏狱!”
      诏狱位处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内,不同于刑部大牢那般建于地面之上的“天牢”,而是较其骇人千倍的地牢。里边关押着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叛臣贼子,皆由皇上亲自下令捉拿,许多人昨日还是身居高位、食禄千石的座上客,今日便成了枷锁伴身、不名一文的阶下囚。但有二人除外:梅府马夫张德全与翰林院编修方步青。这两人既非腰缠万贯的显贵,又非卖国求荣的叛徒,他们所犯不过是一桩监生遇害的案子,却被陛下要求提至诏狱审讯,难免教人多想——莫非这监生实则为天潢贵胄,亦或是中枢要员?
      此时此刻,崔佳允就站在诏狱入口处。这是北镇抚司西角地面一座方形石室,门口辟开两扇木制大门,底下蹲着两只小小的貔貅,摆在这儿却颇有些镇墓兽的意味;推门进去,脚下是一道通往地底的长长的阶梯,像极了墓道口。愈往地底深处,阳光就愈稀薄,直到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为止。纵是仅仅向下走了两步,他就被底下吹出的一阵刺骨寒风吓得浑身一颤,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怎么,这就怕了?我告诉你,里边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走在前面的祁惊鹊晃了晃手中一大串牢房钥匙,这时他俨然成了牢中执掌生杀大权的牢头。
      “废话少说,快走,我等不及要亲眼见见了。”崔佳允推了祁惊鹊的背一把,紧紧跟住他的步调,却又发觉他往下多走了三级台阶居然还与自己一边高,一气之下在原地等他走出一尺远才肯重新迈步。
      两人大约往下走了百步,只觉透过敞开的大门投射进来的光照逐渐黯淡得如若孤星,甚至瞧不见前方之人的脑袋,好在道两旁的火把燃起熊熊火焰,给来客带来望眼欲穿的光明与温暖。
      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后,眼前又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长廊,崔佳允眯了眯眼,终于看清最远处绿豆般大小的木栅门。这又是一次长久的旅程。就算清清白白的寻常人家到了这里,过不上多久也要被昏暗逼仄的环境给逼疯,更不要说本就心虚理亏的案犯。
      随着那道木栅门越来越大,他们离诏狱的真正入口也越来越近。这儿的气氛不似刚才那般阴冷寂静,除开两人脚上踏出的趵趵跫音外,还掺杂着狱卒的高声厉喝和犯人的凄厉惨叫;若在此地深吸一口气儿,其中淡淡的血腥味叫人毛骨悚然。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于来到木栅门前,在看守那儿亮过牙牌,他们便一前一后地进到里边去了。门后豁然开朗,目之所及尽是一间隔一间的木栅牢房,排列十分齐整,每间牢房里都关着一名或几名身着囚服,镣铐加身的罪犯。他们有的正躺在简陋的茅草铺上休憩,有的神色木讷地望向某一处,似在思索着什么;有的则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见狱卒过来便立刻作鸟兽散。
      崔佳允跟着祁惊鹊穿过一间间鳞次栉比的囚室,向诏狱深处走去。在经过拐角处的一间牢房时,祁惊鹊忽而朝里边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招呼了一声:“牟大人,今日可好?”
      “承蒙关照,大限未至,我这副老身子骨还能撑一段时日。”老头儿笑呵呵地看着他,问道,“惊鹊,你身后这位小友是?”
      “这是我新近结交的一位朋友,刑部尚书崔大人的孙子。”祁惊鹊向他使了个颜色,崔佳允立即明白过来,朝老人作了一揖,“这位是前指挥使牟斌大人。”
      “晚生崔佳允,见过牟大人。”崔佳允道。
      “‘大人’二字就不必了,现下我不过是一个老不死的监犯。”牟斌自嘲地笑笑,“原来是崔大人之孙,怪不得看上去仪表不凡呐!”
      崔佳允很早就听说过这位前指挥使大人的大名。牟斌是弘治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以治狱公正仁厚著称,堪称朱骥第二。他掌锦衣卫事时,行动皆事出有因,从不仗势欺人,且以实证说话,若案件里有一丝疑点,便要收回刑部重审。祖父每每与他谈起牟大人,言语中无不透露出衷心敬佩。
      有关牟斌盛传最广的一桩逸事乃是他救助忠臣的故事:当时张皇后,即当朝太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①),是一位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成日家惹是生非,屡屡闹得鸡犬不宁,却由于有姐姐顶着,总能轻易脱身,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彼时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②)以其为非作歹上奏,请治其罪,却被这位皇亲国戚反诬下狱。所幸牟斌出手相助,在诏狱中对他好生款待,叫手下拾掇了一间整洁的牢房,又时不时亲自携酒与之畅饮畅聊。几个月后,先帝下令将李梦阳释放,在这段时日里,他不仅没缺胳膊断腿,面色甚至较入狱前还红润了许多。
      但好景不长,自从先帝驾崩,佞宦刘瑾得势后,牟斌受其排挤,终以徇私枉法之罪谪官,而后又被捕,囚于诏狱至今。所幸狱中许多狱卒敬其刚正,以礼待之。
      看望过牟斌,两人继续往前。
      “牟大人被关了这么久,你们就没想过救他出去么?”崔佳允问。
      “何尝不想,可现在到处都是刘瑾的爪目,我们如何救他?”祁惊鹊叹了一口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仁者不寿,祸害百年’。那死太监真似一只百足虫,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余孽却还残留在朝堂各个角落贻害众生。”
      又拐过一个拐角,前方尖利的惊叫声愈来愈刺耳,且一声声衔尾响起,连绵不绝,像是一道道划破夜空的炸雷,每出一声都教崔佳允心中一惊。他捂起耳朵,排揎道:“你们对多少囚犯用刑?”
      “上刑者虽数量众多,但一向规矩,每回只拷问一人。”祁惊鹊不以为意地哼起了小调,“这会大概轮到那位方公子了。”
      “带我去!”崔佳允冲上前紧紧握住祁惊鹊的手臂,仰起头,神色坚定而恳切地看着他,“我要去见见他。”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一时半会死不了。”祁惊鹊见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哂笑他,“季大人正在刑室里审讯他,也不知他松口没有。”
      走到刑室紧闭的铁门前,空炁里的血腥味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就连自小见惯了惨烈凶案的崔佳允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打呕。耳边萦绕的是钝器击打在肉身上的沉闷的“啪”声,令他不禁回想起昨天被季青临用佩刀刀鞘打下马的事。幸好季大人手下留情,只使出三分气力,这会已不疼了。但与他一门之隔的刑室里却迥乎不同,这瓮声瓮气的音色如同巨鼎或大缸这等庞然大物重重落到水里发出的低吼,听得人不寒而栗。
      尽管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当崔佳允亲眼见到眼前血淋淋的画面时,他仍然不可避免地睁成一双楞子眼,一手紧紧捂住因讶异而大张的嘴巴,面色煞白,浑身如同筛糠一般颤抖起来。密不透风的阴暗刑室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种形式各异的刑具,光崔佳允认得的便有拶指、夹棍、拦马棍。边上还放了一桶冰凉的冷水,其作用可想而知。
      上刑的犯人被牢牢锢在刑室里的一块木板上,两侧分别站有一位手执木杖的狱卒,一下一下拍在疑犯身上,直到手上的板子也被一团血迹渗满为止。而此时方步青显然已受尽折磨,囚衣褴褛如同一块破布,浑身上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没留下一块好皮。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木板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你们来了。”季青临稍稍偏头看了二人一眼,权当问好,接着把目光重新投回方步青身上,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浇水。”
      另一名狱卒提起满当当的水桶,走到方步青脑袋边,“哗啦”一声扑头盖脸地倒了下去。刺骨的冰水把昏死过去的方步青再一次从昏噩中生拉硬拽回来。他睁开眼睛,眼前是季青临神情冷淡的脸,只见他手上展开一张纸条,上书一行字:“陈敬儒不得好死,我欲手刃之”。
      “我们的人在翰林院里发现了这个,经由你的多位同僚确认,这上面是你的字迹无疑。”季青临说,“还是不招吗?”
      “我……我无罪!这是……诬陷!我方步青……坦坦荡荡……从不做这等奸邪小人所为!”方步青咬牙切齿地说。他咬字含糊不清,粘稠的血水从他唇齿罅隙间连绵不断地淌下,好似掉进染缸里的断藕扯出的细丝。
      “再杖二十。”季青临冷眼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年轻儒生,不曾表现出半分怜悯。此时他就是这间刑室里至高无上的权威,拥有生杀予夺的特权。崔佳允缩着脑袋望向地面,不敢朝行刑的方向看去;他瞄了身边的祁惊鹊一眼,却意外发现这傻大个也扭头呆滞地望向墙角。
      令人生畏的杖刑再度起始,这回受刑人却无力气喊叫了,只呆讷地任由木板敲打在自己身上,恍若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季大人,不可再加了,再打,犯人怕是回天乏力。”几杖过后,另一位狱卒制止道。
      季青临看了看方步青死气沉沉,创痕满布的身体,道:“今日到此为止。”
      当方步青被抬出刑室后,崔佳允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大喊:“这下坏了!我本是来审问方步青,可眼下他被打得半死不活,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这季青临,虽说自己与他交情不深,但见他平日里一副文文气气的模样,不成想到了诏狱里却变得这般残暴冷漠,莫非这才是他的本性?想到这里,崔佳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此一来,自己在他面前不可再这般放肆了,要是哪天对方翻脸把他抓进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出去吧,这儿并非会客之地。”季青临起身,揩了揩溅上脸颊的血迹,率先走了出去。
      其余二人缀在他身后,崔佳允悄悄朝祁惊鹊挥挥手,示意对方俯下身,接着贴近他的耳边,小声道:“他平时在这里都这样吗?”
      祁惊鹊点了点头,悄声说:“季大人一向不吝用刑的。”
      “当他的手下,你就不惧怕么?”崔佳允问,“若是有朝一日犯了什么小事,譬如逛逛青楼之类,你也被他抓进来,那岂不是……”
      “我可不是你!”祁惊鹊满脸嫌弃,但随后又神神秘秘地凑上来,“……你也爱去青楼?我平素爱去伊人居,那里有一位媚香姑娘形体丰腴,姿态风骚,尤其一双媚眼,啧啧……”
      “你好杨玉环那样的?”崔佳允坏笑起来,“我倒是更喜欢环采阁,那儿的芸豆糕可甜了,且松软不腻,比许多酒肆里的还好。还有蜜麻花,简直像在蜂蜜罐里浸了一通似的,一口咬下去全是糖……”
      “我与你说姑娘,你怎么反倒说起点心来了?”
      “哎,不管怎样,脸蛋漂亮的我都欢喜。”崔佳允面上笑嘻嘻的,“说起来,我还不曾去过南馆呢!听人家说,那边的小倌一个个长得眉清目秀,身娇体柔,一点儿不输女人,还不用担心被厂卫给逮住……”
      “真的假的?可……男人,你不觉得……”
      “慌什么,吹灭了蜡烛不都一样么!”崔佳允轻轻拍了拍祁惊鹊的后脑,“再说,连陛下都好这一口(③),你想想,那可是天子渔色的对象,不想试试?”
      “那你下回要是决意去了,记得告诉兄弟一声!”
      “好说!”两人做完这个腌臜的约定,相视一笑,却无法将这份快乐与前边的第三个人分享,心里委实憋坏了。看祁惊鹊的样子,想必平日里也是偷偷摸摸去秦楼楚馆里快活。不知看似一本正经的季青临是否进过那些个烟花之地,可是该如何开口询问呢……
      正当崔佳允为这事绞尽脑汁时,一个狱卒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在季青临身前停下,等不及缓一口气便急着开口,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季大人,方家小姐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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