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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拜访 ...

  •   青天明鉴,若非破案需要,崔佳允这辈子也不想踏入方宅一步。想起方博士在北学里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过往,他不禁浑身一哆嗦,在这暖意丛生的四月里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噤。
      方宅坐落在城西临近阜成门的地界儿,这处乃是京城中价钱最低的不毛之地。这儿一无官府衙署,二无闹市大街,三无亭台小池,最多只一座前朝留下的白塔寺有些生气。平日里,宽阔的阜成门内大街上屡屡空无一人,偶有从西北边吹来的飒飒凉风重重撞到零零落落的行人肩上,似乎在宣誓自己在此地的至上主权。
      因此,这儿鲜少有达官显贵们居住,道旁多是低矮朴素的屋子,而方宅正是其中之一。方博士一向自诩为京师最有骨气的儒士,真正视钱财名利如粪土,一心只读圣贤书,茄袋里自然也常年羞涩,只勉强盘得起这块地。听闻他每日刚过寅时便要动身出发,横跨整座内城一直到东北角的安定门,才堪堪准时赶上国子监的教学。
      三人在方宅前驻足。这是一栋简朴的小四合院,灰墙灰瓦,显得呆板无趣,只涂成大红的如意门有几分颜色。抬头望去,门楣上镌了一幅竹报平安的小型砖雕,不失小巧玲珑之雅。
      季青临轻轻扣了扣门,未几,小门裂开一道缝,探出一个梳着双丫鬟的脑袋来。约摸豆蔻年华的少女瞧见外边的不速之客,眨了眨好奇的双眼,警觉地问道:“你们是谁?”
      “我是方博士的学生,专程来探望他……”站在最末处的崔佳允对着她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抢先开口回答。
      “锦衣卫办事,望配合。”然而不等他说完,季青临就开口打断了他。只见他迅速亮出那枚精致的牙质令牌,同时伸臂放到虚掩着的门板上,稍稍一用力便将其推开。
      天真烂漫的小丫鬟哪里见过这般仗势,这一出下来,已由担惊受怕转成了丧胆游魂的模样,惊慌失措地闪到一边去,瞪大眼睛任由两道高大的黑影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来,后边还坠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莫怕,他们不过外强中干罢了,不会害人的。”崔佳允迎上来,扶起脚软的小丫头,安抚道,“我当真是方博士的学生,这会来拜访他,顺带问候小姐。”
      “老爷这会儿还在国子监讲学,晚些时候才回来,”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小姐在厢房里……”
      “多谢。我姓崔,你叫什么?”崔佳允睁着滚圆的黑眼睛,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问道。
      “我、我唤作红梅。”红梅到底年纪小,见识得也不多,被眼前这俊俏公子盯着瞧了瞧,脸上霎时烧热起来,言语蹇涩,只好扭过头去掩盖自己的窘态。
      与红梅打过照面后,崔佳允向这穷阎漏屋的深处走去——说是深处,实则也有过誉之嫌,这不过是一间最为简洁的单进四合院,从门口一眼望去就能看清正房上边铺盖着的瓦片,处处透出一股穷酸之气。左侧厢房房门洞开,大抵那儿便是方博士的千金方润娥小姐的闺房了。
      十九年来,撇开环采阁的姑娘们不谈,崔佳允未曾踏入过哪位正经小姐的香闺之内。他在方小姐的闺阁门口踌躇少顷,终于咬咬牙,埋头走了进去。这间内室与他在花柳之地所感受到的胭香脂浓呈天壤之别,布置简洁素雅却井井有条,只一塌一案一柜而已。柜边摆着一个烧制精美的梅兰竹菊青花瓷瓶,大约是整栋屋子里唯一的奢华摆设,其中塞满装裱考究的典雅字画。整间厢房不闻一丝脂粉味,反倒传来阵阵芷兰幽香。这儿才可冠上崔府里附庸风雅的“芝兰堂”的名号!
      案边的一条小凳上坐着一位少女,头梳垂髫分肖髻,身穿鹅黄对襟小袖褙子,肤如凝脂,眉目清秀,这会正微笑着往岸上分茶碗。见客人到齐了,她请众人入座,又朝一旁的丫鬟吩咐了句:“绿萝,去备茶水。”
      原来方小姐天生丽质,并非他与梅笑寒玩笑中那般其貌不扬。只可惜这样一位清丽佳人却在成亲前半个月痛失未来夫婿,着实令人扼腕;亦可怜陈兄命薄,无福消受。
      “打搅方小姐了。我等此番奉命前来,为的是查清令兄其人其事。”季青临开口道。
      “大人拨冗莅临,实在是蓬荜生辉。”方润娥寒暄道,“我兄长在诏狱还好吗?”
      明知故问!崔佳允心想。人人皆知诏狱比阿鼻地狱还恐怖上十成。
      “小姐放心,我们自有分寸。”祁惊鹊接话道,“只不过令兄不大情愿合作,着实让我等难办。梅府行凶家丁已指认,此事就是方公子教猱升木,以钱财为饵,叫他将陈公子办了。”
      方润娥轻叹一口气,一手抵住微颓的脑袋,沉默不语。名唤绿萝的丫鬟泡好茶,敬小慎微地给四人斟上。崔佳允分明注意到她颤抖不休的手,不禁怨道:“瞧瞧你们把人家小姑娘吓成什么样儿了!莫慌,有我在,他们不敢造次的。”
      那绿萝听了,面色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向他欠了欠身以示感谢,将茶壶置于案上便缓缓走出门去。她与红梅梳着同样的发髻,看上去又比红梅年长几岁,大抵到了及笄之年。
      “方小姐,请谅解,当下事态驳杂,司里行事不可放过任何一处疑点。”季青临说道,“因此,我等斗胆恳请小姐无可讳言,将令兄相关事宜全盘托出。”
      如此咄咄逼人的话语也只有锦衣卫说得出口,若是换作自己,定对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好言相待。崔佳允腹诽道。
      “那是自然,润娥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官爷。”方润娥僵硬地笑了笑,“只不过,小女实在想不到家兄有甚么加害陈公子的缘由。”
      “此言差矣。京城的儒生里,哪个不晓得方公子天性好妒,骄矜自傲。凡是有些文采的年青士子,都缺不开他一顿抢白;更何况陈兄佼佼不群,堪称北壅之中才学第一,便说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遑多让。”崔佳允难得出口一长段典雅文辞。在方博士的掌上明珠面前,他总归要收敛上几分的。
      “公子是……?”方润娥注意到他并未着沉闷玄衣,而穿了件靛蓝直裰,觉察其并非锦衣卫中人,开口问道。
      “在下崔佳允,与陈公子同为方博士的学生。”他朝方小姐拱手行礼,“小生与陈公子同窗数载,此番他遭此横祸,我不愿他含冤而死,因而想将此事查个明白。”
      “崔公子?我听敬儒提起过的。”方润娥笑道,“他说,崔公子能说会道,风趣诙谐,一天天生龙活虎的,早想亲眼瞧瞧;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小姐过奖了。”崔佳允难得受到夸奖,脸上笑容一点儿也绷不住,嘴角几乎咧到了额头,“陈兄待我有如亲兄弟,我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
      “崔公子有心了,小女感激不尽。”方润娥垂眉道,“不过,家兄确不会加害敬儒,我真正了解他,他虽善妒,有时得理不饶人,可本性不坏,断不可能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若当真心虚,早就屈打成招了。”
      “但行刺陈公子的贼人有证言,说令兄出十两银子,嗾使他下此毒手。”祁惊鹊问,“这事小姐又如何解释?”
      “十两银子?”方润娥轻笑一声,“家父自诩浊世白莲,轻蔑权贵,得罪了不少人,固然讨不得多少好处,全靠微薄俸禄勉强度日。而今室如悬罄,哪里掏得出十两银子?”
      这话甚有道理,在场之人无不愣怔片刻,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半晌,才由季青临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方公子在翰林院任编修,是否有受贿之嫌?”
      “不可能,”方润娥摇摇头,“家父对贪腐贿赂之事深恶痛绝,而家兄从不敢忤逆他的。自童稚时起,父亲就教导我们兄妹二人行正言信,兄长再嫌恶他人也绝不可能置其于死地。再者,原先我过半月就要与陈公子成亲了……做哥哥的,难道还不期望妹子过得好么?”
      说到这里,她哽咽无言,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不忍:“敬儒是为守护心中正道而死的,否则绝不会坐以待毙。这宗凶案的始作俑者其心可诛。”
      崔佳允心中早已起疑,照方润娥的说法,方步青确实并非幕后真凶,莫非他们当真打鸭惊鸳了?可无论是平日的关系还是犯人的指证,他都是最为可疑之人……想及此处,他只觉脑中一片混沌,头痛欲裂。
      “……多谢方小姐配合,我等先行告辞。”季青临起身朝她作了一揖,转身便要出去,腰带上的刀鞘碰过圆凳,发出令人生怵的凌厉“哐当”声。
      “大人,我兄长何时能回来?”方润娥追问。
      “若他肯认罪,今日晚些时候便可押他回来看看。”季青临丢下一句话,迤迤然踏出厢房。祁惊鹊紧随其后。
      “小姐莫要过于忧虑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崔佳允安慰她,“我这二位朋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令兄一定不会有事的。”
      方润娥感激地朝他笑笑,叹息道:“唉,要是我能替哥哥受点罪就好了。”
      看着她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崔佳允不免担忧道:“方小姐节哀,千万莫要做甚么傻事,得不偿失啊。”
      “崔公子放宽心,我怎么也要等到给敬儒和哥哥讨还公道才可心安理得阖眼的。”方润娥字字铿锵,俨然一副决心已定的样子。
      “那就好。既然如此,崔某先行告退了。”
      崔佳允朝她行了一礼道别,又到方宅门口与正在院中打扫的红梅道了声“再会”,在见到对方双颊涨红,手足无措的羞赧神态后付之一笑,气定神闲地走出朱漆如意门去。
      “依我看,此事定有蹊跷,那张德全找到个替罪羊便揪住不放了。”崔佳允迈大步子追上两位锦衣卫,若有所思地说,“方步青自幼浸淫于自命清高的儒家氛围里,为了骨气宁肯受尽万般折磨也说得通。”
      “哟,崔公子真是聪慧,连这都想得到,要不是我听闻过阁下在国子监里干的那些荒唐事,怕是这会该对你顶礼膜拜了。”祁惊鹊讥诮道。
      “你说什么?!”崔佳允恨声道,伸出手推搡了他一把,双方怒目而对,势同水火。
      “崔公子说得不错。”季青临发话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逼迫张德全说出真凶。”
      “我看那张德全也是条汉子,受了这么多日严刑拷打,嘴巴还能把到现在。不像某位心直口快的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军机要事都能冲口而出。”崔佳允白了祁小旗一眼,换来对方一声冷哼。走了几步,他感到左腹还隐隐作痛,虽说季青临确实算他的救命恩人,但方式毕竟过于粗暴,所幸他身子骨硬朗,受了这一记猛敲才不至于肝胆俱裂,七窍流血而死。
      “我说,你们不累吗?我们要不找个地方坐坐?”崔佳允问道。
      三人望了望天边,这才发觉此时正值夕阳西下,绯色晚霞如被衾一般从天边拥被上来,将世间一切环抱在怀中。道两旁的人家炊烟渐起,街上飘来一阵饭香,惹得崔佳允腹内“咕咕”地叫了起来。
      “也好,一同去吃个便饭吧。”季青临道。
      于是几人来到一家街边面摊上,各自点了一碗面。崔佳允这些日子吃的都是些难以下咽的冷盘素斋,吃起来味同嚼蜡,因而这会捧起一大碗炸酱面,也顾不上什么士族子弟的颜面,一股脑儿地往嘴里送,嘀咕着:“好吃!这才是美味佳肴,前阵子简直是吃糠咽菜……”
      季青临看着他狼狈不堪又津津有味的吃相,绷不住脸轻笑出声,径自夹起几根细面在口中咀嚼,抬眼随意看了看周边街景,却不防头瞥见了奇异的一幕:对街巷口杵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身穿灰短布衫,头上戴着一顶宽边斗笠,且刻意压低了边沿,使人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矮的那个身着粗布短衣,看上去是个穷苦平民。两人先是交头接耳了几句,接着高个男子从腰间小囊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到矮个子手中,叮嘱了几句,两人便分道扬镳了。
      这二人是谁?为何行动如此诡异?季青临漆黑明亮的凤眼中久久映着那个小小的巷口,心中腾起一团疑雾。
      “什么?这顿饭还要我付账?方才为了安抚那个暴跳如雷,快要和我拼命的瓜果摊大娘,我给了她整整一锭一两白银!”崔佳允怒不可遏地看着祁惊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小小锦衣卫小旗,休要欺人太甚!”
      “不过玩笑话罢了,谁知道崔公子如此斤斤计较。”祁惊鹊泰然自若地吃着面,含糊地回答道。其实,穿着这身官服,纵是吃完就走,摊主区区一介草民,哪儿来的胆子跟锦衣卫计较?
      崔佳允想了想,登时从脑中拖出一个主意。他佯作为难地说:“罢了,你们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请一顿饭报恩也是应当的。只不过,小生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是否能如愿。”
      “哦?什么请求?尽管说,就冲这碗面的情谊,只要兄弟能做到的,定不辱使命!”祁惊鹊大笑道。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想去诏狱瞧瞧。”崔佳允道,“祁小旗办公时捎个兄弟进去,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季大人,您意下如何?”祁惊鹊面有难色,转向自己的上司。
      季青临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踌躇不定的惊鹊,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崔佳允,终于松了口:“无妨,明早带崔公子去瞧瞧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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