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奇案逸编》青霓青璃

5、第五章 救命

　　自陈敬儒遇害已过了七日。这七日里，崔佳允被祖父勒令闭门思过，并派下人严加看管。每日清早便有仆人来将他唤醒，更衣、洗漱、用淡如无味的早点，而后把他关到书斋里自生自灭。
　　依照崔佳允的性子，绝不可能规规矩矩地读些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因而他在头一天就将这“芝兰堂”的藏书翻箱倒箧地拿了个遍，终于勉强找出一本不知何许人编纂的《大宋说公案辑录》还有点儿意思。
　　出于祖父的关系，他打小就对这类公案小说兴趣盎然，梦想将来也可裁诉断案，替罹难者沉冤昭雪，如名字般成为真真正正公允无私的大明狴犴。总角时起，每每祖父动身办案时，他便揪着爷爷长长拖下的衣袂奶声奶气地撒娇，缠着要跟着一起去。而崔胤往往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
　　待他长到舞勺之年，终于头一回帮着祖父侦破了一桩大案。正德八年腊月里，朔风凛凛，正是天寒地冻之时，又新落了一场鹅毛大雪，积下的白雪竟堆到如膝一般高。一眼望去，整座北京城银装素裹，浑然一汪辽阔的雪海。临近年关，许多人家早早挂起了火红的灯笼，与院中绽开的红梅交相辉映，给这片白茫茫的雪景增添几分明艳的喜庆。
　　而就在这一派祥和之中，城南的胡宅却发生了血案——胡家老爷与夫人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夜遇害身亡，屋内大量金银珠宝失窃。贼人丧心病狂，连刺胡老爷二十一刀，用匕首将他的脸刮得血肉模糊，又剖开夫人的肚子和肠子，扯出其腹中胎儿，房内无比血腥，就连经多见广的捕快也干呕起来。
　　由于性质恶劣，此事交由刑部督办。那年的除夕夜，祖父只匆匆回家吃了顿团圆饭就又出门取证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接连几日紧锣密鼓的调查过后，嫌疑犯总算被捕入狱。此人名王业，顺天府宛平县人，母亲是色目人。曾在胡家做工，而后因好吃懒做被胡老爷赶出来，现下乃是一名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案发后他带着大笔银子回到家中，却说这是这些年自己在京城里攒下的积蓄。其母疑其中有诈，主动报官。
　　看样子，此人八九不离十就是案件真凶。但他却有超乎寻常的毅力与忍耐力，在刑部大牢里受了三天三夜的严刑拷打依然闭口不言，吊着一条命奄奄一息地活了下来。至此，众人一筹莫展。
　　崔胤决意再次勘探一遍发生凶案的胡家正房卧室。好在近日恰逢过年，胡家人嫌这处凶宅不吉利，这会已搬到别处去了，此处原貌才可完完整整保留下来。崔佳允跟在祖父身后踏进了发生凶案的屋子，扑鼻而来的便是一阵难堪忍受的浓重血腥味。他只好捂住鼻口，这才有所缓和。
　　他学爷爷那般在室内四下搜寻蛛丝马迹，不放过一边一角。忽然之间，他瞥见床榻边的墙角地面上有什么与底下青砖色彩迥异的东西，便蹲下身察看，竟拾起了几根细细的红色发丝。而王业因母亲血统的缘故，也有一头黯淡的红发。
　　此证一出，嫌犯终于认罪伏诛。结案后，祖父对这个孙子更为偏爱，更情愿他作自己探案时的跟班；而外祖父更是认为外孙天赋异禀，往后定能成为一代神探。至于崔佳允自己，自然是早已飘飘然，得意洋洋地将自己的功勋在同辈好友里吹了个遍，一直说到挚友梅笑寒翻白眼为止。
　　说起笑寒，从他的表兄遇害后，崔佳允已整整十日未与他见面了，这着实让他好生念想。这十日里，他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从早到晚被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立锥之地，简直快要了他的命。他越想越忿忿不平，自己不过是热心肠了一些，怎地反倒被套上了不肖的名声？不成，他要到笑寒那儿好生倒倒苦水……
　　大丈夫说干就干！崔佳允想了想，就连密不透风的大牢里都能有穷凶极恶的罪犯逃出生天，自己不过想出去走走，难道门卫还能杀了他？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敲开书斋大门，以解手的借口从屋内走了出来。守门的仆人较前几日显然倦怠了许多，只站在原处候着，却不料二少爷此行便不归了。崔佳允轻手轻脚地穿行在庭院内，这时正值未时，红日高悬，把人也照得昏昏沉沉的，府内家丁们不约而同地打起了瞌睡，正是逃亡的好时候！
　　他就这样畅通无阻地一直走到了崔府大门口，但门卫到底不同于里边羸弱的家仆，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仿佛要生吞了自家瘦小的少爷。当他们瞧见二少爷时，立刻上前阻拦：“少爷，老爷有令，您不能出去。”
　　“怎么，你们一个个还想造反不成？”崔佳允嘴里说着，故技重施，迅速给几人扔去鼓胀的小小锦囊，然后高高扬起下巴看着他们，露出胜者的笑容。
　　“这……您早些回来吧，我们担待不起。”带头的门卫面露难色地提醒道，但依然走到一旁让出一条道来，让崔佳允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当然，他不免腹诽一句：“呸！一点儿小恩小惠就打发了，真到了该用的时候能守住崔府就见了鬼了！”
　　他步履如风地朝梅府前去，对于即将到来的重逢期待万分。也不知笑寒这几日做了什么，心里是否好受了些，一会儿他全要问上一问……两家住得挺近，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到了梅府门外。他正要跨过门槛进去，却不料竟被梅府的门卫给拦了下来！
　　“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对于这里他比自家还熟悉，甚至都喊得出这几个门卫的名字。从前他来梅府一向不需通报，这会怎的变了天了？
　　“崔公子，小人只想替您节省些工夫，您日理万机，定忙得很。这几日少爷跟着夫人回大兴了，六日后回来，您届时再来寻他吧。”其中一个门卫说。
　　“去大兴了？也好，让他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崔佳允叹了一口气，“最近可真不太平啊。”
　　“可不是！锦衣卫抓了张德全，又抓了方博士的儿子，两个人现在都在诏狱里关着呢！那张德全一口咬定是方公子唆使他的，但方公子死不认账，听说十八般酷刑全用上了！唉，要是换成我，怎么也先招了再说，弄得半死不活的，不知道还能撑多少时日。”这下可打开了那门卫的话匣子，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颇有不虚崔公子之势，“听说这事儿全交锦衣卫督办了，您说，人家办的那可都是些敕办要案，这陈公子一介书生，难不成还想谋反？真是奇了怪了。”
　　“你是说，方步青快死了？”崔佳允听了半天，终于在这段聒噪的话语里提炼出其中的关键字眼来。
　　“我听街上说书的说的，不知真假。不过想想也是，到了诏狱里，那可是九死一生啊！”
　　他得赶在方步青被酷刑折磨致死之前亲自去问问他，绝不能叫锦衣卫胡作非为！崔佳允听到这里，心中骤然生出一团凛然正气，只觉时间紧迫，任务艰巨。这时恰有信使骑马前来，他不假思索地从那人手中抢过缰绳，只说了一句“得罪”便踏着马镫骑上这匹溜蹄快马，扬长而去。
　　崔家是绵延几代的簪缨世家，自崔佳允的高祖起就出仕为官，近百年如一日地替皇上排忧解难，惠泽百姓。过惯了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崔佳允身体瘦弱，对御马之术更是一窍不通，只会骑骑些性情温顺的马儿，权当信步漫游。这会他却不住挥舞马鞭，不断夹紧马肚子，口中重复一字“驾”，只为让身下快马跑得更快些。
　　然而这事却不似他想象中那样容易，在街上一阵横冲直撞过后，他又来到了正阳门外。这处是京城中最为热闹的地界儿，到处是行人车马，道两旁还有些利欲熏心的大胆商贩将摊子支到路上，霸占了大部分街面，颇有视死如归的气魄。要是遇上哪匹失了控的马，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刻，崔佳允显然正骑着一匹受惊过度的马儿。他如同沙场上冲锋的勇士一般行进在拥挤的大街上，所过之处无不扬起漫天沙尘，惹得旁人一阵惊呼。就在此刻，目光所及之处赫然冒出几架并行的奢华马车，几乎占满了整个车道，把其他车马都挤到一边的羊肠小道去。而那小道上，恰好摆着一个瓜果小摊！
　　“吁！吁！”崔佳允大声喊着，使出吃奶的气力拉紧缰绳，生怕被甩出去；但马儿的力气明显要比他这文弱书生大上许多，全不把他的号令放在心上，继续自顾自往前冲去。
　　完了！眼见他就要撞上水果摊，后果必定是人仰马翻。至于他的身子，最轻的情形下大概摔断几根骨头；倒楣些的，就此瘫痪，下半辈子都要躺在榻上度过；要是落地时脑袋朝下，指不定他当场就丢了小命！最痛苦的是人没死，反倒摔断了命根子——听闻笑寒家里的一位小厮就遭受了这样的厄运。若自己也摔成阉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崔佳允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即将到临的痛苦。他甚至将自己从小做过的坏事全回忆了一遍，却惊恐地发现他作恶之多擢发难数。也罢，这是他的罪业，下辈子他定安分守己，与人为善……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他的左腹突然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猛击了一记，在风中翻滚了几下，最后重重落到地面。崔佳允整个人伏在地上，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临街小铺低矮的门槛前。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他腾出手摸了摸，原来那处擦破了皮，渗出一块鲜红的血渍。他想起身，却又被左腹传来的剧痛制得浑身乏力，只抬眼瞧见身前是一双质地上好的玄色皂靴。
　　“你想杀人吗？！”崔佳允朝那人大喊道。言讫，他大口捯了两下气儿，挣扎着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衫上沾上的尘土，捂着受伤的腹部怒目圆睁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面前之人穿得一身刺绣精美的玄服，身形挺拔颀长，比他足足高上半个脑袋，日光照过来，把崔佳允整个人都盖在了对方洒下的阴影里，令他深感压抑。而他腰间配的一把鞘身精美的短刀，想必就是刚才打到自己的凶器。
　　这是……这是那个锦衣卫的什么参事，季青临！
　　“啧啧，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季大人刚救了你一命，你不感恩戴德便罢了，还反咬一口？”他身后一位更为高大的锦衣卫摇头摆脑地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嗤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上回那位人微言轻的志士。”
　　他特意将“人微言轻”四字说得一顿一顿的，偏要当众羞辱他一番。
　　俗话说，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崔公子这下是忍不了了，他揎拳捋袖地怒视着狗仗人势的祁小旗，作势要冲过去狠狠揍他一顿。
　　“怎么，想打我？只怕你一下就被我撂倒了。”祁小旗放声大笑起来。
　　“够了，惊鹊，退下。”眼见得二人剑拔弩张，一场斗殴一触即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先前一直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始作俑者终于开口发话，“原来是崔公子，幸会。”
　　“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还敢放任下属对我无礼？”崔佳允衔恨瞪住他，“参事大人？”
　　“如此一来，在下先给公子陪个不是。”季青临煞有介事地朝他行了一礼，“惊鹊，这是刑部尚书崔大人的长孙崔公子，不可失礼。”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要不是季大人出手相救，你怕是早已摔成残废了！”祁惊鹊质问道。
　　“我……有急事！”崔佳允反问道，“你二人大白天的在街上游来荡去又是做什么？锦衣卫人浮于事了？”
　　“我和季大人可是奉命行事。”祁惊鹊盛气凌人地看向他，“我们得去方绪方博士宅邸问问他家小姐，辅助办案……”
　　“惊鹊，住口。”
　　这祁小旗少年英武，功夫了得，又生得高大魁梧，活脱脱一副金刚罗汉的模样；但到底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的最大缺憾便是口不择言，嘴上没个把门的，总是一口气儿把什么都一股脑儿说出口。
　　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崔佳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话里蕴藏的东西，叫嚷道：“我同你们一道去！”
　　“崔公子，办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看你还是回去趴到娘亲身上多吮几年奶再来说话。”祁惊鹊揶揄道。
　　“崔公子不是有急事么？”相较之下，季青临的问题显得更一针见血，足以让崔佳允哑口无言。
　　“我……我所谓的急事就是去拜访方博士！”崔佳允一时语塞，思索半晌，终于勉强圆了自己的谎言。但这个借口也十分拙劣，他刚才一路沿街往东驰骋，而方宅分明坐落在西边阜成门那一块儿。
　　“我要是你，扯谎之前就在心里多比划比划，先想想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祁惊鹊闻言大笑。
　　“那就一道走吧，”没成想季青临竟同意了。他淡淡扔下这句话，转身先走，“惊鹊，照看好崔公子。”
　　后边的两人面面相觑，双方皆吹胡子瞪眼，一场恶战不可避免。祁惊鹊满脸嫌弃地抱怨道：“真不知道季大人怎么想的，居然答应带上你这拖油瓶。”
　　“你说谁是拖油瓶？你这色厉内荏的傻大个！”崔佳允不看示弱地咄嗟道。
　　“你这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想吃拳头？”
　　“有本事就给我一拳？我看你如何向上面交代。”
　　“你这没用处的纨绔！”
　　“你这没胆量的喽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