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灵》满地找牙

5、（五）

　　西北跟江南水乡的气候环境可不一样，尤其是冬天，干冷，风吹在脸上刺刺的。纪芃到西宁的第二天就换上了在杭州半个冬天都没穿上的羽绒服，男孩子普遍抗冻，纪芃体格又好，即使是这样，西北的天气也让他有点受不住。

　　纪辉陪他在西宁市区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要赶回勘探现场，起的很早，他一起床，隔壁房间的纪芃就听见了动静，一个鲤鱼打挺从温暖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穿衣洗漱。

　　早晨6点30分，父子俩一起上了车，一个驾驶座，一个副驾驶。

　　纪辉是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的，让他惊讶的，是纪芃连个哈欠都没打一个。

　　往常放假在家不是睡懒觉打游戏的那个男孩子，现在到底是不一样了。

　　纪父突然想起了纪母许迪。

　　他从前休假回家的时候，一般都会赶上纪芃休假，总能在早上见到这样的一幕：纪母苦口婆心地劝纪芃起床吃早饭，生怕儿子饿坏了胃，而纪芃一边答再睡十分钟，一边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想起那个温柔的母亲，他温柔的妻子，眼角瞬间酸涩。

　　他对不起她太多。

　　努力忍住眼角的涩意，他启动车子，对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纪芃说：“再回学校的时候考个驾照吧，趁大一不忙。”

　　“报完了。”车内空调温度渐渐升高，纪芃松了松羽绒服拉链，敞开怀，头靠在椅背上说道。

　　纪辉打转向。疑惑。“什么时候？”

　　“我妈。我备考的时候她就已经把大学里要完成的事情给我规划好了。”

　　纪辉眼角的涩意回流，蔓延到心口。“那报名费...”

　　“在医院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张卡。很新的一张，里面是你每个月往家里打的生活费，她没动过，都好好存着，还有她攒的一笔钱。和我给过她的我的奖学金和比赛奖金，她一分没花。”

　　纪芃闭上眼睛。

　　“不小的一笔。除了完成她给我规划的那些事情，剩下的钱我想拿来做点事情。”

　　纪芃又睁开眼，看向纪父。

　　“可以吗？爸。毕竟里面有你的一部分。”

　　纪辉几乎立刻就点了头，涩意蔓延的更甚，直至四肢百骸，令他的人几乎有些发抖。

　　他很长时间没有叫过他爸爸了。

　　许迪。纪芃。地质勘探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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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一样是他能放下的。

　　纪辉这一回做地质勘探的地方离西宁市区不算近也不算远，8点半左右，车子才开到地方。

　　纪芃下车的第一感觉就是，荒凉。

　　大片大片的戈壁。没有书里面讲的宏伟，也没有纪录片里看起来辽阔。更像是个上了年纪已经垂垂老矣的秃头老人，只见苍凉。

　　纪芃想挪用从小到大学过的每一首关于西北的古诗来形容此情此景，发现没有一句能对的上号。他原先以为驱使父亲远离妻儿的理由与梦想是足够辽阔且宏伟的，然而却不过如此。

　　他没由来的气闷。

　　纪辉也下了车，从他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不是觉得很荒凉，比不上城市的繁华？”

　　纪芃不发一言。面无表情的站的笔直，任由西北的风肆意地挂在他脸上。

　　“爸当年毕业以后被分配到西北的时候，其实很不情愿，每天跟你奶奶吵着说受不了这受不了那的，就想回山东，哪怕不要这个学历回去卖煎饼都行。你奶心疼我，又想我，也想让我回去，你爷爷不让。老爷子那时候身体硬朗的很，说话办事说一不二的，就爱当家做主，我上了大学还会被他追在屁股后面打。”

　　纪辉笑笑。笼起手掌给自己点了根烟，刚吸一口，又被一阵大风给熄灭了。

　　他索性也不再抽，反正他也没什么烟瘾。

　　收起烟，他继续道：“老爷子发了话，说回去可以，不过我得坚持一年。当初这个专业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考上去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半途而废，也得再尝过其中的甜与苦后，再确定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大丈夫不能干不成事，不能怕吃苦。你爷爷是这样说的。我当时为了回去真的咬牙忍了下来，然而一年以后，我终于得尝所愿回了山东，甚至跟你妈妈结了婚以后，我发现我疯狂的想念这里。想念戈壁，想念这里的地质，想念每次勘探结束后总结与讨论的成果，想念团队在沙漠的篝火和烤的羊腿。我这才发现我是真的爱上了这份事业。”

　　“你妈妈跟我在这里待过两年。嘿，算起来你还是在青海出生的呢。我原本想把你和妈妈共同安置在青海的，你姥姥那一边不同意。再加上当时西北的天气环境和资源都不是很好，你妈妈为了你，就没再跟我过来。”

　　纪芃的脸色越来越差。

　　纪父索性不再说。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在戈壁上建的一处办公基地。纪辉换了个话题。

　　“往左三公里，是青海湖周边，这边著名的旅游景区。你可以去看看，有时间爸爸也带你去那边兜兜风，风景不错。”说罢，纪辉又拍了拍纪芃的肩膀，抬脚往基地里面走。

　　“外面冷，先进去，爸爸的几个同事知道我这俩天要陪儿子，这个时间大部队肯定已经在金沙湾那边无人区勘探了。”

　　“无人区能进吗？”纪芃动了动，终于开口讲话。

　　纪辉摇摇头，“正常来讲当然不行。无人区里面没有信号覆盖，没有人烟，大片大片的戈壁，危险系数很高，别说普通人，我们做地质勘探的都需要国家下文件允许我们进入某片无人区进行勘探才有的进。”

　　“上一次我失联……就是在金沙湾那边的无人区里跟团队断了联系。不过那边，哎…哎！”

　　“说起金沙湾，爸爸今天带你去那边拜访个人吧。就是之前救了爸爸的那个藏民。往那去的一路要环青海湖，那边有草原，有沙漠，正好爸爸去看看团队进展的怎么样了。行吗？”

　　“儿子？”

　　“嗯。”纪芃点点头，自觉自动地又坐回了车里。

　　车子沿着青海湖公路一路开。这一回没有花太长时间就到了目的地，纪芃这一次没有率先下车，反而是坐在车里，揉了揉开始犯困的脑袋，随后才抬起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揉脸的手定在那里，他摇下车窗，任由凌冽的寒风透过窗的缝隙肆意地钻进他的领口袖口。

　　从很小时我们阅读语文课本就在书中看到过水天相接这个词，而现在出现在纪芃眼里的，却是水漠相接，蔚蓝的青海湖，连着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近处的沙漠因为起伏的幅度较低，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个小沙丘堆积而成，而远处和高处的沙土，因为一眼望不到边，反倒教人更加憧憬。而远处还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在如此寒风中依然悠闲的踱步。

　　他关上车窗，推开车门，长腿一屈，下了车。

　　再闭上眼睛，深呼吸，他仿佛闻到寒风里送来的青海湖甘冽湖水气混杂着丝丝点点的沙土气息，他睁开眼睛，再度看了一眼，这一眼更深。

　　没有美的那么惊心动魄，但他想这一幕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冬季是西北的旅游淡季，金沙湾比起青海其他景点来说又相对不是那么出名，所以周围只有三两结伴的游客，不多，倒是有蛮多当地的藏民，或是身上或是脚下都放着一张牌子，多数是写滑沙和住宿的。游客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会有些生意。

　　纪辉带着纪芃穿过藏民群，走到一个很僻静的角落，这里的视角相比他们下车的地方实在不算好，但纪芃低头看了看脚下，沙土要比另一边干净的多。

　　纪芃看了眼脚下就要抬起头，走在前面的纪辉突然站定，而从纪芃的右前方传来一个很年轻清亮的女声，小心翼翼地问向他们：“骑马吗？”

　　纪芃一开始并不知道问的是他们，他的目光几乎目不斜视，从抬起头来的瞬间眼睛就盯到纪辉身上，看他在前面的脑袋转来转去，不知道再找些什么。找了一会儿，他才抬起脚迟疑的朝一个方向走去。纪芃跟上。

　　眼看着他们朝那道声音的源头相反方向走去，那女孩急急忙忙跑过来再问了一遍，“不然骑摩托，沙地里骑摩托感兴趣吗？”

　　声音靠的很近，纪芃这才转头看。

　　他一下车就拉上领子扣上了帽子，羽绒服的帽子挡住了他少许视线，他从衣兜里拿出手把帽子摘下，就看到那个女孩。

　　身量很高，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没有高原红，鼻梁很高，眼睛很明亮，在纪芃眼里她是属于美的很有侵略性的那一种，且越看越耐看。

　　但这并不是纪芃一直看她的原因，他看她，是在想为什么那样一张脸上笑的表情会是温吞又讨好的。

　　很温柔，又很不搭。他想她更应该是披着大红色的围巾徜徉在这沙漠中肆意微笑并且每一帧都被人抓拍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围着洗的起球的红色毛线围巾，挂着招揽游客的牌子，讨好的看着他。

　　他把手装回衣兜，刚要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