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蘑菇生

11、陌路殊途的少爷

　　盛夏之时天总暗的慢一些，路灯却是按时亮了起来。沈夫人在大穿衣镜前十分仔细地为沈宁山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后退两步歪过头仔细端详着，又上前扯扯领结的两端，最后仰起脸来冲着沈宁山笑：“好啦，如今你看起来像个大小伙子！”

　　她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恍惚间沈宁山又回到了他俩初识之前。

　　那时候沈夫人还是沈小姐，抱着厚重的一本辞海坐在槐树下。正同好友玩闹的沈宁山只是恰巧往那里看了那么一眼，便被夺去了心神。沈小姐仿佛有感应似的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随即又红着脸埋下了头，隐隐绽开一个笑脸。在那个时候，沈宁山觉得自己胸口仿佛有一万头小鹿在跳踢踏舞，脚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往前走。

　　一只手搭上了沈宁山地肩膀，把他拉回现实。那时还年轻俊秀的伊藤雄之小声告诉他：“宁山，你的裤拉链……”

　　回忆到这里沈宁山条件反射地低头瞅向自己的裆部，随即又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要走啦。”

　　伊藤公馆的汽车早已等候在楼下，沈宁山拉开车门坐上去，却发现司机正是伊藤雄之那大儿子。没想到伊藤雄之会如此隆重地差使自己亲儿子来屈尊当司机，沈宁山借着茫然的机会打量了一番对方，发觉这小子平心而论长相身材都十分上乘，比他那人偶似的弟弟要让人舒服得多。

　　“沈叔叔您好。”伊藤俊野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车里。今天他是便服打扮，穿了身带条纹的西装。由于他并不是要上战场的人，所以活动比较自由。如今到了上海自然就更是无拘无束了。总的来说他像个特务，却又做不了特务的活。

　　“你好，伊藤先生。”沈宁山并不为一声‘叔叔’所动。从后视镜里瞧他，发觉这人颇像年轻时的伊藤雄之。在日本读大学那会，沈吉泽同伊藤雄之也是要好过的。而如今，这位老同学不念旧情，非要逼着他做些事情不可。

　　两人沉默一会，沈宁山见伊藤俊野对自己并不十分防范，便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不担心你弟弟？”

　　“您说哲夫吗？他不是同您地儿子游玩去了？”伊藤俊野很奇怪地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他现在长大了，不用我担心。”

　　“你们家有几个孩子？你多大？”

　　“我今年二十四，比哲夫大七岁。我们还有个妹妹，今年也是十七岁。”伊藤俊野话很多，尽管中文没有父亲那般流畅，他也很愿意同这个沈叔叔讲话：“昨天那件事您不用放在心上。本来我们的目标也并非您，是父亲提出要与您合作我才来的。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迟疑了几秒，沈宁山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结束了交谈。

　　伊藤公馆灯火通明，沈宁山坐在车里看到大厅里的水晶灯，突然觉得它太过耀眼。

　　温顺的日本女佣穿着和服站在门口向客人鞠躬，梳着厚重发髻的脑袋深深的低下去，露出雪白的后颈。伊藤俊野见沈宁山盯着那女佣，以为他是有些想法。

　　“父亲说只在楼上等您。”伊藤俊野往楼上做出‘请’的手势。沈宁山抬眼，只见楼上并没有要迎客的意思，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跟在伊藤俊野身后往上走，沈宁山莫名觉得胸口有些悸动。二十年了，他们只见只有争夺与冷战，甚至没有过一句多余的话。沈宁山埋头走着，好像每往前走一步都在走回那段已经过去的岁月。然而他走的实在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发现伊藤俊野停下。

　　“哎哟！”突然受到撞击的伊藤俊野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呼，转过头来略带嗔意地看着沈宁山：“沈叔叔，您这样在昏暗中撞到别人是很危险的。幸好被撞的人是我，万一是别人，恐怕您是要背上怨言的。”

　　他一本正经地教养沈宁山，没有注意到对方直勾勾的眼神。

　　明明已经二十四岁，言谈举止却不如他那未成年的弟弟来的稳重。不晓得他似如何在那军队中生存下来的，还能混了个职位！沈宁山暗地里嫌弃他，却又不由自主被他吸引着——实在是太像那个怯弱温柔，讨人喜欢的年轻的伊藤雄之了。若不是他眼下有颗不大不小的泪痣，那简直活脱脱就是回了光的伊藤雄之。

　　“受教受教。”沈宁山忍住笑意向伊藤俊野拱了拱手，“你爸爸呢？”

　　“在里面。”或许是对这副不庄重的模样有所不满，伊藤俊野的声音似乎没有方才的清脆。往门上叩了三下，伊藤俊野把门打开了。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沈宁山还是被震撼到了。愣在门口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你的品味怎么变得如此糟糕。”

　　惨遭嫌弃的伊藤雄之并不在意，只是很开心地走上前去，亲亲密密地勾住沈宁山的肩膀：“好久不见，快来坐下。”

　　“如果我的脑子还灵光的话，我记得今天中午我们才见过面。”沈宁山反手拍拍伊藤雄之的肩膀，“不是我说你，你看看这屋子装修的，实在是太阴阳怪气了！”

　　总体来说伊藤公馆可以说是中西结合的成功典范，只是这间屋子实在令人咋舌。锃亮的原木地板上铺着一张陈旧的榻榻米，即使擦干净了也难掩时间流淌过的痕迹；榻榻米边上摆着一套蓝色的欧式丝绒沙发；大沙发前摆了个古色古香的红木茶几，茶几上的天花板又垂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

　　伊藤雄之拽着沈宁山坐到沙发上：“还行吧，都是些喜欢的东西。谁知道摆一起就是如此
　　的不合适。”

　　“原来你也晓得不合适。”沈宁山往后靠，整个人都窝进沙发里，“看着丑了点，实际上还挺舒服的。”

　　“你不记得它了？”伊藤雄之把手从沈宁山背后抽出来，用手掌摩梭着沙发：“也是那么久了，你也贵人多忘事。二十年前，你我去家具店里闲逛，你一进去就往这沙发上坐，说以后家里一定要摆这么一张沙发才行。”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是我家里现在那张沙发也很舒服。”沈宁山两道横眉舒展着。二十年他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眼角嘴角出现了细纹，眉心的皱纹也更加深刻了。

　　“那张沙发实在是太过昂贵，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在当时买下来送给你。直到俊野十多岁的时候，我终于有了钱，在家具店里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它。”说完又指了指茶几：“这个你认识吗？”

　　沈宁山瞥了茶几一眼：“这倒是记得，当时我说屋里缺个茶几，隔天你就给我搬来了这玩意。只是我不记得我用刀砍过。”

　　伊藤雄之伸手去戳了戳那道刀痕，挠挠头：“那是俊野小时候拿着小太刀玩，不小心磕到的。”

　　“这样子。那张照片，我看看。”沈宁山欠身捞过茶几上的相框。照片上的人当时正是风华。伊藤雄之赶时髦梳着小分头，沈宁山刚剪了辫子只好戴着帽子。伊藤雄之眉清目秀，笑容腼腆。看了一会沈宁山长叹一口气：“你看你当时，多漂亮！”

　　“你也漂亮，现在也不算差。”伊藤雄之又把手穿过他后颈搂住他脖子。这回沈宁山皱了皱眉，但是没有反抗。

　　“如何也没有你漂亮。你其实一点也不想要我的钱，也压根不想我替日本人做事。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帮你，毕竟以前也是朋友。”

　　“我想要什么？你怎么现在才问我？”伊藤雄之突然哈哈大笑，笑的整个人都在颤抖，末了他凑近沈宁山耳边：“这句话你问的太晚了！我曾经那么喜欢你，对你那么好。可是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宿舍里，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我在日本等了你足足十五年！我后来终于找到你了，可是你老了！你不是我的宁山了！”

　　“打住打住，我们以前是好朋友没错，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宁山了？”沈宁山怕这家伙发起疯来又往自己身上扑，努力地往沙发外侧挪动两下，“再者我明确同你讲过，我不喜欢男人。再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在一起的。”

　　“对，你说过。可是你连当朋友地机会都没有给我。”伊藤雄之用力把沈宁山往怀里搂，力气大的让沈宁山十分不适。于是沈宁山开始奋力挣扎，他觉得这人简直恶心的令人发指。

　　“伊藤雄之，我这人素来喜好交朋友。如果你要当朋友我十分欢迎；当年不辞而别是我的错，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即使我现在被你所困，也希望你放尊重些。你也知道，我早就老了，你也不漂亮了。犯不着对我这种老头子做下流事！”

　　沈宁山横眉倒竖，眼中的怒意已经难以控制。伊藤雄之呆呆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沈宁山一下子站起来，不等伊藤雄之回神，用力骂道：“册那！神经病！”

　　骂完以后快步走出房门，沈宁山又整整衣领顺顺头发，慢慢往楼下走去。他有点饿，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多吃一些。

　　楼下是十分热闹地，没有人会发现到楼上曾经爆发过的争执。沈宁山穿梭在人群中四处觅食，而伊藤俊野拉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自处寻找他，最后终于摁住了那只伸向蛋糕的手。

　　“沈先生，这位是洋子小姐。今天晚上就让她陪伴您吧。”伊藤俊野边说边往一边让。他身后露出一张涂得粉白的脸，那是一名艺伎，是他好容易派人去接来的。

　　小姑娘落落大方地小步走上前来：“我叫洋子，还请多多指教。”

　　沈宁山的手还被伊藤俊野扯着，心里仍旧惦记着那块有樱桃的蛋糕。随意地瞥去一眼只觉得粉太厚，一点都不自然。他明白伊藤俊野安的什么心，于是反手抓住伊藤俊野地手腕：“不必了，我这人很无聊的，让洋子小姐自己玩去吧。非要有人作陪地话，伊藤先生你陪我吃东西吧。”说完终于抓起了蛋糕，如愿以偿地咬掉了上边的樱桃。

　　“洋子小姐向来十分幽默，当然她也可以一言不发地陪伴您的。”伊藤俊野见这人只顾着吃丝毫不领会自己的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捉急。洋子偏过头打量他们，倒觉得这一对十分有趣。

　　“来来来，陪叔叔喝一杯。”沈宁山顺手拿过两杯侍者端盘上的香槟，把一杯直往伊藤俊野嘴里喂，又用眼神示意洋子可以离开。洋子收到信号，眨巴眨巴眼睛。弯腰一鞠躬，扭身迈着小碎步挤进了人群里。

　　反正来都来了，干脆她也吃饱喝足了再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