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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找到方向的少爷 ...

  •   沈吉泽离开之后的沈宅突然的就凉爽了许多,甚至说得上阴凉。沈宁山坐在客厅里那张大沙发的正中央,面前放着一堆堆银元。沈家上下除开少爷和他的小仆人以外所有人都来齐了,统一地垂着脑袋站在那儿,站在那张颇有来历的黄花木茶几前。

      沈宁山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过三个年轻女佣,三个老妈子,两个厨子,两个杂役的脸。心里长叹一声,目光锁定在老管家光秃秃的头顶上,然后慢悠悠地,四平八稳地开了口:“小道消息你们也听了不少了,如今我也不瞒着大家了。这把大洋,算是你们这个月连同下个月的工钱。另外我也会额外多给一些,算作你们这么多年来为沈家做事的奖励吧。老张,来。”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管家猛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沈宁山。沈宁山随手从桌子上抓了一大把,直直地伸出手去。老管家抿着嘴犹豫片刻,上前接了过来。既然有管家开了头,其他人便也不再假客气,规规矩矩地收了钱便一个个地走回去收拾铺盖。

      沈宁山拂了拂茶几上地灰尘,抬头看到老管家还站在那,连捧着银元的动作都没有变过,像是一个雕塑摆件。

      “老张,别站那了。快回家吧。”沈夫人明白管家不大乐意走。然而局势当前,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把为沈家做了一辈子事的老管家再牵扯进来。

      “老爷,夫人,我……”管家走近几步,想要开口再为自己找个留下来的理由,却被沈宁山犀利的目光所逼退。沈宁山明白管家想说什么,但是他不应当说这些话,也不应当留下来陪自己送死。最后管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捧着自己的工钱一步一步挪回了房间。平日里的管家似乎总是老当益壮的,腰杆笔直声如洪钟;现在他突然的就苍老了,背影都佝偻着。

      等管家也消失了,沈夫人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沈宁山身旁,顺手从茶几上拿起烟盒:“你看,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老张是李蒲的师父,留下来或许有点用处。”

      “一大把年纪了,一身功夫早就使不出来了。再说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干,老张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使不上劲。”沈宁山从沈夫人嘴上摘下香烟,叼在自己嘴上:“女人家抽什么烟?当年要早晓得你是个烟鬼,我如何也不会娶你过门的。”

      “那你要娶谁?王家大小姐还是张家二小姐?哦对,我们刚认识那会你还和百乐门的孙小姐好着呢。可惜最后过门的还是我。”沈夫人笑嘻嘻的,把嘴里的烟往沈宁山脸上喷。沈宁山不恼,也是笑嘻嘻地看着沈夫人,心想沈吉泽同他娘使是长得真像,尤其是那副笑脸。平心而论,,沈夫人的长相是相当的漂亮标致。然而同那些千娇百媚的温柔小姐相比,她有些太过英气。

      “我当然还是要娶你。”沈宁山揽住夫人的肩膀,“她们不过庸脂俗粉罢了。只能看看,登不得门堂。”

      沈夫人又笑了。她大约已经四十岁了,容颜却依旧未有多少改变,心性也没有多少成熟。她如同一个小姑娘般同沈宁山讲新近听到的话题:“还好我只是个抽香烟的,不是个抽大烟的。你晓不晓得,王家那个大小姐,叫什么来着?前些日子我堂姐看到她,那叫一个吓人,脸往下陷眼珠子往外突,整个人蜡黄蜡黄的。”

      “那她也是婚姻不幸无处排解嘛。”沈宁山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子上,怀里靠着还在读书的沈小姐,一阵风吹过,树叶刷刷地响动。用力搂住了沈夫人,沈宁山低声问道:“你最近怎么瘦了?”

      “最近实在是太热啦,我什么都吃不下。”

      “那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就去欧洲。那里并不热。”

      “欧洲不行,估计也要打仗。我们去美国看洋小伙子吧!”沈夫人冲着沈宁山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全然没有往日端庄地模样。沈宁山抬手想去掐她的脸,门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册那,哪个出门不把院子门给带上!”沈宁山骂了一句,不得不上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不速之客。伊藤雄之笑得很文雅,身后跟着一个军装笔挺地年轻人,提着一个硕大的熏猪头。

      “怎么?伊藤先生家的日本小锅煮不下个猪头?”沈宁山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横在门口,大有要逐客的意思。

      “非也非也。这猪头是我送给沈先生的礼物。以还令郎上次馈赠的猪耳朵。”

      小兔崽子,买了猪耳朵也不往家里带!便宜了这日本鬼子!

      伊藤雄之见沈宁山瞪着猪头眉毛一跳一跳,额角青筋一鼓一鼓,不由得纳闷自己的猪头是不是犯了他什么忌讳。于是他也回头看那猪头。猪头长得挺端正,嘴不歪眼不斜,正常人再怎么着不必和个猪头过不去啊。

      “沈先生,如今天气炎热,在外边放久了肉食容易坏。”穿军装的年轻人开了口,他的声音异常清脆,十分引人注目。

      沈宁山暂时从猪头上移开目光,打量了一番年轻人,发觉他同伊藤雄之又五六分相似,眉目间很是英气勃发。慢悠悠地丢掉嘴上的烟头,沈宁山往屋里一让:“二位请进吧,猪头就不必拿进来了,招苍蝇。”

      “不晓得伊藤先生光临寒舍有何贵干?”沈宁山开门见山道。他并不想同日本人有所交集,尤其是姓伊藤的。

      “这是我家长子俊野。”伊藤雄之拍拍儿子的肩膀,脸上颇有几分自豪的神色。

      “果然是人如其名,可惜我家没有女儿。”

      伊藤俊野本是端正地坐着,如今一听到这样的言语,脸上神色略有些尴尬:“沈先生,今日来我并非想要同您谈笑。如今的局势想必您也十分明白,由是,皇军希望您能与我们合作,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而献出一份力量。”

      这话是十分铿锵有力的,然而他的声音过于清脆,简直如孩童一般。端茶过来的沈夫人听到后起初以为是个小孩子在说话,不由得轻笑一声,仔细一看却发现是个青年人。

      “我做贡献?有什么可贡献的?我做的不过是粮食布匹的生意,若皇军需要大可以上我的门店去买便是了。再者这上海滩如此大,何必非要同我做生意?”沈宁山边打着哈哈边摆手,想要结束这种话题。却见伊藤俊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泛黄的纸递过来。

      “沈先生似乎做的不只是粮食生意。去年十月开始至今年五月,您一直在往北方做军火生意。这批武器据我调查,并没有到达皇军手里。那么沈先生是卖给谁了呢?”

      沈宁山盯着那几张纸,心里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

      伊藤俊野被沈宁山盯着的手不由得一抖,嘴角略抽动一下便又挂上了笑脸:“沈先生大可放心,我们是不会和您做军火生意的,也不打算追查这批军火的去处。仅仅是想要同您合作罢了。”

      “在我的公司挂上日本旗?啊那是不可能的。”沈宁山摆摆手,做出一副很困倦的模样:“我要午睡了,两位是否一起?”

      伊藤父子相视无言,最后同时起身匆匆离开。

      走出沈宅后的伊藤雄之脸色阴沉。伊藤俊野心里清楚父亲在恼火什么,然而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触——这没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地挂上别人家的国旗。况且沈宁山并不打算同自己父亲交好,有这样的结果也很正常。

      两人行色匆匆,并没有注意到街角那辆剧烈颤动的汽车,从而失去了一个逼迫沈宁山成为大汉奸的大好机会。

      李蒲在车里死命摁住挣扎不止的沈吉泽,后座上横着被李蒲敲晕过去的伊藤哲夫。现在的李蒲是讨厌极了这个伊藤雄之——净给自己添麻烦!方才还十分镇定的两位少爷,一见到这家伙便打了鸡血般一个个要下车——一个非要下去劝阻自家父亲,一个非要冲进屋里去解救自家父亲。唯一神智清醒异常镇定的李蒲先是抄起铁皮饼干盒敲晕后座的小日本人,又扑上去八爪鱼般缠住沈吉泽。
      “少爷!少爷您不能下车!”李蒲拼命拽着沈吉泽的胳膊。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爸爸妈妈!”沈吉泽拼命扭动,奈何李蒲的力气十分极大,纵使沈吉泽发了狂也不能挣脱。

      “少爷你冷静些!那伊藤雄之只带了一个穿军装的,如今也没听到屋里有大动静。再说了,师父还在家里,有什么好怕的!”李蒲整个人都压到了沈吉泽身上。待他动静不那么大了,才直起身子往外瞅——那俩日本人早就不见了。

      松开气喘吁吁的自家少爷,李蒲大气不出一口地靠回椅背上:“少爷,我们去南京吧。这里待不得了。”

      “去也行,但是一定要带上爸妈。”

      “少爷,我做不到。”李蒲别过头,不敢去看沈吉泽。

      沈家对李蒲恩重如山,李蒲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会誓死效忠他的少爷;但是誓死效忠的前提是在保证沈吉泽安全的情况下而言,如今兵荒马乱的,没了李蒲沈吉泽哪怕一天都活不得。且不说伊藤雄之的眼线早已布下;日本人的特务怕是也来了。毕竟沈宁山也算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日本人岂能放过?李蒲纵然武艺高强,也未必敌得过明枪暗箭——现在的世道,出了租界就是日本人的地界,带着主仆一家想逃出去,李蒲实在没那个本事。

      “你说什么?”沈吉泽骤然逼近,一把揪住李蒲的衣领。从小到大李蒲向来是听话的,从未拒绝过沈吉泽的要求。

      “少爷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带着您和老爷夫人一同逃出去……”李蒲的话没有说完,便迎头接下了一个耳光。沈吉泽一双往日里很有风情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仿佛下一秒眼眶就要被撑裂。

      沈吉泽用力把李蒲往后一推:“爸爸好歹也算是把你养大的。自从爸爸捡了你回来你吃过什么苦?如今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你却只想着怎么逃走!你滚吧,算是我沈吉泽白看错了人,也算是爸爸养了一头白眼狼!”

      “少爷!”沈吉泽蓦地发出很响的一声,震得沈吉泽一愣。茫然中一眼扫去,却见小仆人眼里有隐隐水光:“少爷,您冷静一点。我求求您了,冷静一些好吗?您和老爷从来没有看错人。我若要苟且偷生何必在这里坐着?早就撒开腿跑了!我有的是力气,身上也有钱,若要顾我独个儿得日子,那多少容易!”

      这些话说出一半,李蒲两大颗眼泪珠子啪嗒一下掉到裤腿上,抽噎两下才通了气:“少爷,我是您的仆人。要打要骂自然都是随您,方才那些话您说也说得,万做不得是真心话。否则,否则也算李蒲看错了人,白跟您一场……”

      李蒲是真的委屈。自打沈吉泽同伊藤哲夫好上,他就开始不断地受委屈。他委屈他的少爷为了个小日本人差遣自己整日的东奔西走;委屈沈吉泽喜欢个男人后甚至想对自己下手,险些背上‘兔儿爷’的名号;最委屈的是沈吉泽为了这个小日本人,对自己说了这么难听的话——当时不同这伊藤哲夫交往也未必会有今日的局面!

      沈吉泽从未见过如此梨花带雨的李蒲,心里一惊,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几秒后他回过神,想想自己方才说的确实都不是些人话,于是赶紧捏起袖口往李蒲脸上揩。末了摁住小仆人的两个眼角逼着他抬起脸来同自己对视。

      作为少爷,拿仆人撒个气是再正常不过的。往常偶尔也有对李蒲无故指责,通常以李蒲陪着脸替别的什么人什么事向沈吉泽道歉为终,沈吉泽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局势变了,沈吉泽若要没有父亲撑着腰活下去,就得全然靠着李蒲。

      道歉是不合适的,但是沈吉泽总有办法缓解尴尬。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沈吉泽见李蒲依旧愤懑地泪流成河,干脆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背。两人身量相仿,如此这般搂抱终是有些违和。冷静片刻后,沈吉泽将打着嗝的李蒲放回原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

      “你什么性子什么人品,我都清清楚楚。刚才那些话,你只当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发作了神经病。你看刚刚,我不是怕爸爸妈妈有什么闪失才……”

      絮絮叨叨唐僧念经般说着,沈吉泽又把李蒲往臂弯里揽。李蒲自己是不觉得热,但是沈吉泽却觉得这人简直热的像块烧红的炭!强忍着燥热,沈吉泽好不容易才彻底安抚了李蒲受伤的心。李蒲为人宽厚,又自小被教养,如此下来,倒也没记仇。

      又抽噎一口气,李蒲向沈吉泽和好:“那我们……少爷,我们先寻个旅馆安顿下来,从长计议吧。租界里日本人干不出什么出格事。如今若贸然去救老爷夫人,反而是要惊扰了日本人逼着他们趁早动手。我记得老爷有个朋友就在南京,似乎在国军里有什么官位。不如我们去找他,让他来想办法。”

      “这也是个法子,但是怎样能先在上海联系到那位先生?”

      这倒是把李蒲难住了。他一个仆人,能晓得有个外援已经不容易,如今又要知道联系方式,实在有些难为他。沉默半晌,李蒲艰难的开口:“似乎是姓张,挺高大魁梧的身材,两道眉毛格外格外粗,笑起来惊天动地的。”

      沈吉泽没忍住又推了李蒲一把:“你说的这样的叔叔,我起码有一二十个。”沈宁山交际圈广,各方朋友好比天上的星星数不胜数;沈吉泽从小被抓着叫叔叔阿姨,被叫过的人如过往云烟,依稀可辨的面孔在他看来都一样,只是各自有一套模板罢了。

      “那位先生不一样,他的眉毛就像贴了两片海带叶子。”李蒲边说边比划,“这么宽,这么长。”

      听到海带叶子,沈吉泽突然觉得听到过这么一句话,是沈宁山对沈夫人调笑的:‘你看那张献良!他怎么总爱往眉毛上贴海带!’以至于沈吉泽很长时间一吃到海带就觉得盘子底下会浮现张叔叔的脸。

      “我晓得了,是张献良先生。”如此说来,似乎又是在绝望中新生了些希望。于是沈吉泽如同吃下了定心丸:“这样子,李蒲。今天晚上你先摸进屋里,同爸爸商量好计划,明日我们再去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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