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在》砧晚

2、零落为尘2

　　夫君待我甚好，除了皇上赏赐的一名舞姬，他便没纳过妾。我也有了一儿一女，有了更多思绪和牵挂。既然冥王说我们不得相见，那便如此了之吧。纵是相见，一如不见，不如就这样把他留在心里。
　　可命运偏和我作对。夫君在朝中为官正直却反被构陷，在狱中含冤而死。皇上念其家族世代忠良，免除株连之责。我带着两名幼小的孩子四处流浪。每当深夜，我总能想起黄泉路旁的那些时光，没有这么多忧愁烦恼，我甚至有些后悔来到了凡间。我想笑，笑我当年的天真，只为一眼沉沦。

　　我本以为我会忘了他，忘记曾经荒诞的情。
　　偶然的一次，我在街头看到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施家大老爷患了眼疾，若有良医能够医治，便赏金千两。我承认，我看中了千两的赏金，但我更在意的是……施家？
　　我问身边叽叽喳喳的人，这施家是什么背景呐？
　　“你不知道？这可是京城最富有的盐商，比几年前的柳家还富呢！”
　　“是啊，听说这施大老爷一表人才，又有一个贤惠的夫人，真是福气啊！不知怎的会患上了眼疾？”
　　“诶，说到这施大老爷的眼疾啊,几位名医都去过了，都说治不好。”
　　“据说他年轻时候落魄呢！去投靠柳家被赶了出来，后来遇到一位膝下无子的盐商，好心收留了他，死后家产全部留给了他！”
　　“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柳家现在的败落也算是天道轮回，罪有应得了！”
　　我听了，只觉得恍惚。这么说，施家大老爷就是施尘？
　　“那施大老爷究竟是何人啊？”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这婆子，管这么多做什么？”身边的人白了我一眼。
　　婆子？哦，是啊。连日的奔波和夜晚的辗转难眠，使我迅速地苍老了。

　　站在施宅门前，我理了理衣服，使自己看起来清爽些。
　　叩门、通报。不一会，丫鬟便领我去见了施夫人。施夫人美貌恬静，是可谓佳人也。
　　她带我走进了老爷的房间，病榻上的施尘半坐着，他的眼神黯淡无光，眼角似乎有了些若隐若现的皱纹。施夫人亲自搀扶着他，缓缓坐到竹椅上。“绮儿！”施尘抓住施夫人的手，不让她离开，无助得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孩童。“夫君，我请了医婆来给你治病。”施夫人柔声说道。他们是这般恩爱，我竟隐隐有些不快。
　　我叮嘱施夫人，当我为老爷诊治时，不得有外人靠近，施夫人这才离开。
　　待确认没有旁人后，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首饰盒，盒中是冥王当年给的珠子。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你是，医婆？”施尘突然开口。
　　“是的，老爷。”我有些艰难地说道。
　　“你若愿听我一个故事，定给你更多赏金。”说完，似乎听到他叹了一句，“多少年了，没有人真正愿意与我认真交谈。”
　　“但听老爷安排。”
　　“我幼年时极为落魄，母亲带我辗转千里来到当时京中的权贵柳家。柳老爷不喜欢穷人，可我无所谓，因为柳家的祖母待我很好，柳小姐也视我为知己，常来与我交谈。“
　　我听见他说到我，猛然感觉心头似乎被重击了一下。
　　施尘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我低估了柳老爷。他最终想方设法把我们赶走了。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死在了奔波途中。后来我遇见了义父，他是位盐商，我跟随他渐渐把生意做大，继承了这万贯家产。
　　“可钱有什么用呢？我的双眼得了这种顽疾，再多的钱也没法花啊！我常回想起在柳家的时候，柳老爷说我心机重，故意接近柳小姐，可我只是想与她交个朋友，我只是想找个人玩耍聊天啊！”
　　我看见他黯淡无光的眼中似乎有些泪光闪烁。心中一痛，沉沉道：“柳老爷想必也有苦衷……老爷您不要太在意了，你的病有部分就是心病啊！”
　　他摇头，像个倔强的孩子：“不，不是的。柳老爷只是嫌弃我，嫌我穷……”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施尘。从前的他总是微笑着，上扬的嘴角掩盖了他除了快乐以外的一切心情。而此时的他，大约真的受了很多委屈，忍了很久吧！
　　“我喜欢柳小姐，真的很喜欢。跟着义父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向柳家提亲。”
　　我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不禁自嘲的想，多大年纪了，还为这种事害臊。
　　“当初义父要离开京城去南方，我原是不乐意的，可是只有钱才能改变命运！义父为我择了妻，可她终究不是我心爱之人。我将她留在南方，自己带了几名随从回到京城。回来之后才得知，柳小姐已经出嫁，柳老爷得罪了贵人，竟举家出逃。一时间，万念俱灰，几度寻死不成，只落得这眼疾。我只能将妻从南方接来，谎称这眼疾是被贼人所害。”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我心里也似千万把刀在剐。
　　“我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只能讲与你听。请不要告诉夫人，我不想让她操心。”
　　“是，老爷……老爷，可否听老身一劝？”
　　“嗯？”
　　“老身见施夫人品性淑良，定是一位贤妻。尽管夫人非老爷您心上之人，但她毕竟是您名义上的夫妻。真心待您，何不是盼望您同样以真心相报？”说这话时，我也是万般心痛。
　　“是了，我明白……你的声音并不苍老，为何自称‘老身’？”
　　“呵，谁又不是命运多舛呢？”
　　“如此。”长时间的寂静，我们没有人说话。
　　“让老身为您治疗吧！”
　　“好。”

　　我打开首饰盒，山木珠的红光优柔而凄凉。我将它托在手中，轻轻抚过施尘的双眼。
　　“代价是----你将灰飞烟灭。”当年孟婆这样说道。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消失之时，我听见施尘说了一句：“沙华？”
　　我笑了，那样妖艳。似乎我还是那柳宅中与施尘相伴玩耍的柳沙华，似乎我还是那黄泉路上无欲无求只为自己盛开的曼陀罗华，似乎我还是那与众不同为一眼舍身的曼珠沙华……

　　“若我未生情念，定不会连累夫君、孩子、施夫人和施尘，都拥有如此残忍的命格吧？”
　　“凡事随心，你若认为值得，便无需生悔。”
　　“我想在这三途河畔做一株曼珠沙华。”我向冥王请求道。
　　“好。”
　　再见施尘，恰是曼珠沙华花败叶现之时。他挽着施夫人，从三途河畔走过，从我身边走过，走向上一世他看见我的地方，走向人间轮回。
　　红尘一遭，为谁？

　　花之夭夭者，彼岸之使者也。
　　尘之渺渺者，黄泉之过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