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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所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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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很短。
金蝉脱壳的一瞬间,重生的绚烂,要在黑暗的地底下埋藏七年,而后见光飞翔的时间却差不多只有两个星期。这短短夏季里,更短暂的两个星期。
原来他们的幸福之所以来得如此绚丽沉迷,是因为它注定短暂。
上天是公平的,很久以后,封柌才知道,真正悲哀的,并不是那夏蝉短暂的生命,而是那余下的,已老的,等待着风化的,无心空壳……
夜色来得很快,更添几分寒冷,开灯守在客厅里等着,披了件外套,还是觉得有风渗进来,陈玮怎么还没有回来?
封柌觉得奇怪,自从她怀孕以来,陈玮包办了所有的家务,每天都尽可能早的回来陪她的。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笑,简直想象不到,像他这样的人婚后竟然如此的顾家。与父母的关系有所缓和,母亲总私底下总还不放心的问她,陈玮有没有欺负她?是不是四肢不亲五谷不分的大少爷?是不是彻夜不归在外面花天酒地?……反正越说就越摇头,惋惜地拉过女儿的手直拍,让她委屈了就回娘家来。
开玩笑着和陈玮说起母亲的这些想象,陈玮听了直皱眉,倒是没说什么,可那天晚上刷牙的时候,他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而后把封柌拉到面前,表情严肃的问,“小柌,我真的看起来就这么不正派?好像和以前没有多大变化啊。”
“是没什么啊,”封柌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又拍了拍他的脸,“鼻子眼睛都端端正正的呢,就是……”眉毛也皱了起来,盯着他不说话。
过后,又揪了揪他额前的头发说,“大概是这头发太长,看起来不正派吧。说真的,要是从前,我还从来没想过要个头发这么长的老公呢。”
“很难看吗?怎么不早说。”陈玮又把脸凑到镜子前直打量,而后再转过来就是一张臭脸板着,钻到被子里睡觉,不再理她。
平时,差不多睡下没多久他就会睡着的,那天却几番辗转,动个不停,封柌都不知道这没由来的,他生什么闷气,难道心眼真就这么小?
第二天再下班进门来的时候,陈玮已经顶着一头很清爽的短发,笑容也更为生动清朗,眉眼舒展开来,带着有几分得意,“现在看起来是一脸正气了吧。”
封柌直捧着肚子笑个不停,没有想到以前总把“我这种人就是这样”挂在嘴上的人,现在倒是在意起自己是否正气来了。
“笑什么,以后在孩子面前总要做个好榜样吧。”陈玮被她笑得很不自在,“这样,很奇怪吗?”
封柌直摇头,“还是大帅哥一个。”
一直都是好看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陈玮的长相自是无可挑剔。但封柌天天这么看久了才明白,在她的心里,陈玮长相如何,早就没了意义。是她爱的人啊,自然是怎样都好的。
她甜蜜地想着,又起身到厨房准备把饭菜再热一下,天这么凉,希望能让他一回家就能吃上热菜热饭。
风大,煤气被吹得立刻熄火,封柌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想可能是电池快用完了,就回房去取备用电池,走到大厅门却开了,寒风直刺,凉的刺骨。陈玮就这么靠在门栏上,顶着风口站立不动。
刚想开口,强风吹过,带着浓重的酒气,让封柌皱眉,“怎么又喝酒了?”
陈玮并没有同她说话,只是气息沉重,晃了下身体,准备换鞋,却因为没有站稳,单手撑在了鞋柜上,木头被他弄得吱呀作响。
“到底喝了多少?怎么喝酒都不和我说一声?”封柌气归气,还是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低头望去,发现他的衣领处明显湿了,一片污渍。“吐了?你这样算什么?”
“别管我。”陈玮甩开了封柌的手,自行进屋。
封柌转身倒了杯热水给他,“怎么了?晚饭吃了吗?要不要先喝点汤?”
“你别烦行不行?”陈玮没有抬头,顺势一甩手,正巧打落了封柌手上的杯子,白瓷摔碎的声音清脆响亮。
“你耍什么酒疯?”封柌觉得一阵委屈,难道就几个月,他就真被母亲说中原形毕露了“今天我不和你吵,等你明天醒了给我个交代。”随后就愤然回了房间。
封柌现在很容易犯困,本来只是躲在被子里生气,谁知头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再次从梦中醒来,已经夜深。
微抬头看向一旁,又不相信的伸手摸摸旁边的被子,空荡荡的,那人居然还没有睡。
披上外衣走到客厅,灯已经全熄灭了,不想理陈玮,所以只是小心地寻着他的人影。可在黑暗中来回搜寻了好一阵,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难道三更半夜,他又出去了?封柌心中一惊,刚想开灯,眼睛余光撇见了阳台上有着点点火光。
按亮了灯,果然陈玮就那么坐在阳台的地上,隔着玻璃窗,外面已经是一片烟雾缭绕。
“你在干什么?咳咳……”封柌拉开门,一时间被污浊的气息呛到了,咳嗽不已。地上还散放着几个空酒瓶,“你又在喝?”
“小柌,外面冷,快进去。”陈玮抬头看她,全然没了刚才进门时的烦躁冷淡,只是透着浓浓的疲惫倦怠。“进去,这里都是烟味。”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封柌不理会,上前想拉他起来,可拖了几下,那人却一点也不配合。
“我不冷。”陈玮不看她,只是低声说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吹了一个晚上了,还是不觉得冷呢?”
“手都冰凉了,还不冷?求你,被再这么折腾了,回房里睡觉好不好?”封柌见拉他没用,就蹲下来准备抱他起来。
“你为什么要管我?我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管我?”陈玮的声线平稳,听起来醉意并不浓,封柌看向他的脸庞,没有酒后该有的红潮,苍白得都有些灰暗。
“你有没有不舒服?脸色很难看。”封柌掐灭了他手里的烟,拽着他胸前的衣服威胁,“你不进去,我也就坐在地上了。”
“进去,小柌,你不能再有事了,我受不了的。”陈玮果然就顺从地由她搀进了房内,不再反抗。
“喝点热水。”封柌拉好窗户,拉上窗帘,看着陈玮就这么在沙发上坐着,怕是冻傻了。忙递了杯水给他,心想,原来他发起酒疯来这么特别,喜欢挨冻。
陈玮机械地就着杯子喝水,刚喝了两口,却捂住嘴直往厕所冲去。封柌跟进去,看他跪坐在冰凉的磁砖地上,对着马桶呕吐不止。
封柌本想发作,却见他吐得脸色越发死白,右手把胃部的衣服拽得满是皱褶,待吐得只是干呕的时候,眼中都起了水色。见他这样,封柌终究是心软了。
“好点了?漱漱口,咱们回床上躺着好不好?”封柌用热毛巾帮他擦了擦一头的冷汗,把他带回了床边。陈玮现在倒是很乖,就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一样,任由她摆布。
封柌拿出睡衣,帮他换下了身上的脏衣服。等她把衣服搓洗好放入洗衣机再回来的时候,陈玮也没有盖被子,只是靠在床头坐着,一只手搭在胃上,眼神有些凝重。
“怎么了,胃疼?严重吗?”封柌紧张地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究竟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为什么都不疼呢?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吹了那么久的风,就是不疼呢?”陈玮望向封柌,眼神沉痛的透出凄哀。说着,手掌加大了力度,一副要把那片衣服揉碎的样子。
“你干什么,自虐啊,变态。”封柌一把拉开了他的手,“到底什么事,你为什么永远只会选择自暴自弃?”
“我是自暴自弃,那该遭报应的是我啊,为什么要怪到陈淼的头上?”陈玮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从指间流出,此刻已经是全然的失控,“小柌,陈淼得了胃癌。”
封柌惊愣,颓然地靠在一边,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我会遭报应的,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可是陈淼没有错,为什么老天爷会报应到他身上?要生癌症也该是我……”
封柌一把捂住了陈玮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不要说了,不要说。”
封柌失声痛哭,她知道陈玮有错,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当柳荷质问她是否知道陈玮的过去,知道了又是否还会和陈玮在一起时,她只能无奈的点头。
柳荷说的对,人总是站在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立场考虑,所以她还是偏心,即便知道有些罪必会有报应,她也不想陈玮去受。可是上天太过残忍,在给了他幸福安稳后,却让他最想补救挽回的人得了这病,这要他如何解脱?这愧疚远比他和陈淼两个人都不幸孤寂时来得深刻,来得让人痛不欲生。
“柳荷说我毁了他们的一生,小柌,他们本来是那么幸福的,都是我毁了的。”陈玮的眼里满是血丝,一片红肿,悲痛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怀疑和委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痛?”
“怎么会不痛?心里很难过对不对?”封柌擦了下眼泪,靠在了他的胸前,伸手揉了下他的胃部,“胃里也难受对不对?刚才都吐成那样了,怎么会不难过?”
“陈淼会不会有事?我不该这样的,我要把胃养好,到时候,就把我的给他。”陈玮低喃,身体往下倾斜,把头埋在了封柌的怀里。
“别胡闹,哪里有这么简单?”封柌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胎儿已经会动了,似乎也想安慰父母,轻轻动了一下,封柌握紧了他的手说,“会有希望的,陈玮,这次你不能再逃避了,要负起责任,不然孩子也会看不起你的。”
……
也许发泄过了,就不会那么痛。陈玮在那一夜之后,看似恢复了平静,不管柳荷对他是如何的冷言排斥,他都微笑忍让。
柳荷说看到陈玮的笑,就觉得是虚情假意,但那只是柳荷当时太过在意住院治疗的陈淼,她从来,都只能感受得到陈淼眼里的痛。至于陈玮的,封柌知道,只有她可以看见,可以痛之所痛。
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会不痛?过后的日子,就像脱了线的风筝般,眼看着它远离,再怎么努力奔跑,伸手挽留,也拽不回。
封柌看见了,陈玮想把陈淼接过来照顾,却被拒绝,回来他的苦笑中满是落寂,“柳荷对陈淼真的很好,陈淼居然会点头默认离不开她,果然我已经弥补不了什么了。”
她也有看见,他对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微笑,可孕育希望的喜悦很快就被更深的绝望替代“如果不是我,陈淼也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吧。”
她也知道,之后的每个夜里,他的睡眠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即便睡着了,也总是噩梦连连,听着他一遍遍地说,“该我遭报应的,是我的错。”她不敢吵醒他,只能在一旁默默落泪。
世上最痛的,原来还是拿不起,又放不下。
得知陈淼的病复发的那天,封柌明白了,若失去陈淼终究会成了陈玮一生都放不下的歉疚。放不下过错,如何拿得起幸福?
从此以后,那眉眼还是含笑,但她再没见过那笑意中有过那份生动清朗,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本是如画般的眉眼黯淡下去,皱眉变成了习惯的表情,歉疚刻成额上的纹路,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苍凉老去……
他们这一生无忧的爱情时光其实很短暂,某种程度上来说,封柌自此也失去了她爱着的那个陈玮。
但柳荷被陈淼无微不至的纯然爱了十多年,失去陈淼,她会是怎样的痛?所以比起这些,封柌觉得她失去的根本不算什么,至少,即便难过,她还是可以守着陈玮的,那样就不算寂寞绝望。
可想到往后的人生,封柌在民政局对陈玮说“我们还要白头到老”时的洒脱和快乐,此刻却全然没了,只留下哀伤和歉疚。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