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遣樊笼累》琬可琢

3、第3章 小伢们

　　晏府专门开辟了一个梨琴轩供戏班的人住宿。进了晏府，各种木雕斗拱、瓦甓青花、钟鼎彝器让郁启福目不暇接。梨琴轩虽朴素些，但也有纤纤细竹争相轩邈，优雅玉立。
　　初见教习，郁启福与众乐器行头的孩子都不免紧张。教习崔蓬可以说是个音乐全才，竹笛、唢呐、弦子、响板等样样在行，最拿手的是弦子，所以晏府只请了崔蓬、游睦两位乐器教习。崔蓬性情洒脱，而游睦刻板严肃。这第一天游睦还在路上，孩子们先见了崔蓬。
　　“你们都叫什么小名啊？”崔蓬歪在椅子上问。
　　“小名？”孩子们都感到有些奇怪。
　　崔蓬笑道：“叫大名多麻烦，又难记，小名既顺口又好记，你们说是不是的？”
　　孩子们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有的说“是的”，有的点了点头。
　　“那就快点告诉我撒！”崔蓬说。
　　“我叫二狗子！”“我叫丑货。”“我是苕货！”“赖皮。”“我叫黑皮。”“我叫老幺。”
　　“哈哈哈！”崔蓬笑道，“我记下来了，你是苕货，你是丑货，你，赖皮，你是黑皮，你是二狗子，你叫老幺，对吧？”
　　孩子们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们负责的乐器也都分配好了吧？”崔蓬问。
　　赖皮回答说：“分配好了。我是负责大锣和小钹的”老幺也抢着说：“我是负责号筒和哑叭的。”
　　崔蓬说：“嗯。你们呢？曲弦和曲笛谁负责？”
　　郁启福道：“我负责曲弦。”苕货道：“我负责曲笛。”崔蓬听了苕货的话后皱了皱眉头。
　　崔蓬命令道：“你，唱首歌听听！”苕货怔怔地问：“我？”崔蓬点了点头。
　　“哦，”苕货只得唱道，“嫂子秧苗嫩夭夭，插进水田绿飘飘。手搭凉棚悄悄看，扑通扑通心瞎跳……”
　　“哈哈哈！”其他孩子听了都笑了起来。
　　“停停停！哪个教你的乱七八糟的歌！你再把‘悄悄看’三个字说一遍。”崔蓬道。
　　苕货只得又重复一遍：“悄，悄，看。”虽然说得又慢又吃力，但还是让人发现了他说“悄”字会吐字不清，其实说“曲”和“跳”字时也会如此，崔蓬一开始就有所察觉。
　　崔蓬摇头道：“你不行，大舌头不能吹曲笛。你来介绍一下自己！随便说些什么。”崔蓬指向了丑货。
　　丑货愣了几秒后，说道：“我小名叫丑货，大名叫尹东生，今年九岁了，我还有一个弟弟，今年七岁……”
　　“好！”崔蓬说：“就你了，你跟苕货换一哈。”
　　“我本来是吹笙的。”丑货说。
　　崔蓬拍着大腿：“哎哟，那也不行！二狗子，你是敲鼓板的吧？”二狗子回答：“是的。”
　　“好，那你也自我介绍一哈。”崔蓬命道。
　　在确定二狗子不是大舌头后，崔蓬让二狗子与苕货换了负责的乐器。
　　“那现在都安排好了，二狗子负责曲笛，兼管小锣；黑皮负责曲弦，兼操云锣、大铙和小唢呐；丑货吹笙和大唢呐；苕货负责板，单皮鼓和荸荠鼓；赖皮负责大锣和小钹；老幺负责号筒、哑叭、月锣和木鱼。”崔蓬满意地点头说道。
　　崔蓬的第一课比较简单，没有教孩子们认工尺谱，也没有让他们碰乐器，而是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以前在戏班中的经历，让孩子们提前了解这个大家庭。
　　第二天，游睦赶来了。崔蓬早就听说游睦这个人不好处，便不多嘴惹他，只是有点担心在他面前叫小名有点不妥，谁知游睦根本不在乎孩子们叫什么名字，叫人时直接用手指向那个人，喊一声“你”便完事，再配上那副冷漠的冰块脸，简直是颐指气使。
　　从此，黑皮、苕货、赖皮跟了崔蓬做徒弟，丑货、二狗子、老幺则跟了游睦。
　　这一天，符景纯又来到了晏焘那儿。
　　“怎么样，查到了吗？”符景纯问道。
　　晏焘点头道：“唉，还真是个可怜的伢哦。他那个妈，不是亲生的。他的亲生父亲是渡口的船夫，叫谈季，在郁启福前头就已经有九个伢了，因为家里穷无力抚养，就把最小的一个与襁褓中卖给了姓郁的寡妇做养子。不幸的是，那个寡妇不久前也病死了。”
　　符景纯抿嘴道：“如今他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以后怎样就看他的造化了。”
　　“伢们，我们现在来学习乐谱。你们看手中的这个《老六板》，这谱子上面的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就是表示的音高，如果字的末笔向上挑起，就像这个‘上’字，那就是说这个音要比原来的音高八度，相反，如果末笔向下撇，就是低八度，就像这个‘工’。还有，也有用亻表示高八度，彳表示低八度的，这个谱子上也有这样的，你们可以自己找找。谱子上面这些字的右下角的小圈、小圆，就是板眼符号……”崔蓬细心地教导着孩子们。
　　晚上，六个孩子睡在一间房里，郁启福问二狗子：“怎么样？游教习有没有打骂什么的？”二狗子说：“没有，但是他拿了根粗棍子，说如果我们表现不好就要打我们，幸好我们都表现得还可以。你今天感觉怎样？”郁启福说：“还可以，师父讲的东西基本上都懂了。”小聊一会儿后孩子们都进入了梦乡。
　　“现在，你们手上都拿到各自的乐器了，”崔蓬又开始教导孩子们了，“我就一个个的教，还没等到的人就先复习先前学习的乐谱看法。”
　　轮到郁启福了，崔蓬先告诉了郁启福弹弦子的坐姿：“两个腿自然张开一点，好，就这么多，左腿再往前去一点，对，就是这样。把这个琴鼓放到右大腿上，把琴往左斜，对，哎，太斜了，回去一点，好，就这样。”郁启福将弦子放好后，崔蓬又说：“用左手扶着琴杆，我先来教你右手手法。”说着，便先将拨子递给郁启福，然后走到郁启福身后，双腿微蹲，弯下腰，用左手轻轻握住郁启福放左手，右手抓住郁启福放右手，他说：“你用这两个指头拿着拨子，拿紧，莫掉了。其他的手指都握在手心，哎，不用用力握紧，就自然地，稍微空一点，哎，对了。这样弹，挑。”接着，又放手说：“你再自己来一遍。”郁启福独自又弹挑了一遍。崔蓬摇头道：“不行，手臂不要有大的晃动，主要是手腕这里动，这里用力。”郁启福又稍有改动地做了一遍。崔蓬说：“嗯，就这样吧，多练几遍，三根弦轮流着来，我过一哈再来教你别的。”说完又去教导别的孩子了。
　　过了一会儿，崔蓬又走到郁启福跟前。“怎么样，熟了一点没有？”崔蓬问。郁启福点了点头。
　　“好，”崔蓬又开始教导了，“我现在来教你左手怎样按弦，音高就按小工调来。”他面对着郁启福，用右手大拇指按在琴杆上的弦的一处，说：“这是‘上’音，你用食指按着。”郁启福用食指按了。“好，你看你现在的手型，要把它调整成龙爪式，就像握着一个东西一样，每个关节都要凸出来，按弦时不能塌下去，小指不用按弦，但是不要翘起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教习，孩子们已经掌握了乐器的基本演奏方法，崔教习准备给他们放个假，游睦被崔蓬说服，也给他门下的孩子们放了假。
　　“快走，我们到外面玩去！”赖皮催促黑皮（郁启福）。
　　黑皮还抱着弦子呢，他说：“我这个弹挑弹挑挑还没弹顺溜咧，最后总是挑不到弦。”
　　赖皮听后，说道：“哦，那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赖皮他们走后，屋里就剩下黑皮一个人。他练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进步，都感觉手有点不听使唤了，便停了下来，感觉很烦闷，也想出去逛逛，毕竟出去玩的诱惑还是很大的。只是一个人不好玩。黑皮跑出屋子，四处张望，想寻个戏班的人跟他一起出去，然而那些女孩子不是在练习就是围在一起玩她们的斗草什么的，不亦可乎。黑皮不想打扰她们，便一个人出了晏府。
　　“黑皮！”刚一出门，黑皮就被一个人叫住了，原来是二狗子。
　　二狗子笑道：“刚刚在那里看耍猴，结果看完了他们一伙人都不见了。你刚出来啊？”
　　黑皮点头道：“那你现在要去找他们吗？”
　　二狗子笑道：“算了，他们几个把我甩了，我还懒得去找他们哩！我想回家看一下。你呢？”黑皮说：“我？我也不晓得。”
　　二狗子拍拍黑皮的肩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吧，到我家里去做客。”黑皮点点头。
　　再说赖皮、丑货、苕货、老幺他们一行人，他们边走边笑道：“二狗子看耍猴也太入迷了吧，叫他几遍都没听到。”丑货笑道：“所以就留他在那里看够。”“这样真的不要紧吗？”老幺担心到。丑货摆手道：“开个玩笑有什么要紧的呢，顶多回去之后道个歉嘛！”
　　他们正走着，便碰着个挑着担子的吹糖人老爷爷，人称“季老伯”。“要不要来一个啊？两文钱一个，很便宜的。”季老伯笑盈盈的，古铜色的额头上的褶子，像逶迤的山脉，重岩叠嶂。老幺想他们本来就是出来找乐子的，就欣然答应了。“想要我吹个什么呢？”季老伯笑问。老幺想了想，说：“额，我还没想好。”季老伯问：“那你属什么的？”老幺回答：“属龙的。”季老伯笑道：“好啊，那就给你吹个龙，怎样？”老幺开心地点了点头。
　　季老伯放下担子，取出了一小块黄色的糖，把它揉捏成一长条，缠绕在一根木棍上，接着不知往哪里一吹，一长条糖中就充满了气，看上去晶莹透亮，让人感觉到一条沉睡的龙突然惊醒。然后在安上眼鼻口角须，一条龙便成形了。
　　老幺拿到龙后，爱不释手，连舔一口都舍不得，一直拿着直到回去。
　　黑皮和二狗子终于到了二狗子家门口。“妈！妈！老二回来了！”二狗子叫他母亲开门。母亲一开门就叫道：“哎呀呀，你怎么现在回了，别人把你赶回的？哎哟，这又是哪个？”二狗子跺脚解释道：“哎呀，不是的！今天放假，我就回来看哈子，等一下还要再去的。这是我伙伴，黑皮。”母亲点点头说：“哦，那快进来撒！”
　　二狗子家也是人丁兴旺，二狗子的兄弟都叫狗子，所以他们家一共有四个狗子。
　　坐在二狗子家的凳子上，黑皮突然对于还没练好那个“弹挑弹挑挑”有点惭愧，便用手在腿上练起来，正所谓“弦上功夫在弦外”嘛。
　　二狗子看到了黑皮的小动作，连忙打黑皮的手说：“莫练了，我跟你说，你运气真好，我妈今天在用吊子煨汤，等一下就可以喝了。”黑皮见二狗子打他手，只得住手，应道：“哦。”
　　过了好一会儿，二狗子妈将汤端了上来，一家人与黑皮一起分享这热腾腾的汤，虽然汤里只有莲藕和佐料，但众人却觉得鲜香扑鼻，并翕动着鼻翼，毫不顾忌地吸着鲜香气味。咕噜噜一碗下肚，温暖即传遍全身。黑皮看着二狗子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眼睛有些迷离湿润。“是热气飘到了眼睛里吧！”他想。
　　黑皮与二狗子回到梨琴轩后，发现赖皮他们已经回来了，并且还在调侃将糖龙插进捡来的破笔筒的老幺。“这下好了，我们这里也跟少爷房里一样有装饰品喽！”苕货笑道。赖皮也指着老幺说：“这小子，不就是一坨糖吗，非要当个宝贝守着，泳也不游了，鱼也不捉了，竟像个木头人似的只盯着这坨糖看。”老幺冷笑道：“那你捉的鱼呢？什么都没捉到吧！”只有丑货叹气道：“莫吵了，今天是玩爽了，明天咧？哎，又要不停地练习了。”
　　这时，他们看到二狗子和黑皮回来了。丑货笑问：“二狗子，今天耍猴好看不？”二狗子冷笑道：“他是耍猴，你们是在耍人！”老幺见二狗子面有愠色，不敢开玩笑：“二狗子，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其实就是想开个玩笑，我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苕货也有些吐词不清地说：“狗子哥，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们呗。”二狗子懒得跟他们计较，毕竟以后要共事的，就说：“唉，罢了罢了，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翌日一早，赖皮最先醒来。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四处瞧了瞧，突然发现窗前那个放糖龙的破笔筒倒了，那根木棍也掉到了地上，糖龙碎了，并且有的地方已经被啃了。
　　赖皮立马摇醒老幺，老幺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睡意全无，跑去抓起木棍，怔了几秒，便哇哇大哭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被吵醒了。
　　“这是老鼠干的吧？”黑皮说。
　　赖皮点头道：“嗯，我想应该是的。”
　　自己当成宝贝供着的糖龙却被老鼠啃了，老幺一整天都哭丧着脸。
　　……
　　“你们看这个谱子，试着唱唱。” 崔蓬将《琴挑》的谱子递给了徒弟们。
　　孩子们没唱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字也不认识几个，只能哼哼调子，也不太准。黑皮看了看音调，又看了看字，摸了摸脑袋说：“师父，我不会呀，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崔蓬恍然道：“哦，对对对。没关系，我唱一句，你们就跟着我唱一句。”众徒弟说：“好。”
　　“月明——”“月明——”“云淡——”“云淡——”“露——华——浓——”“露——华——浓——”
　　“哎呀，不行不行不行，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唱。”崔蓬听不下去了，直摇着头说。
　　“师父，我们看着谱子演奏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唱呀？”黑皮不解地问。
　　崔蓬皱着眉头一缩脖子，说道：“诶，终于有人问了。我们是要跟唱戏伴奏的，要跟唱曲的配合，就要了解唱腔的轻重缓急、气脉曲情等等，要不然配合不好的，别人唱的会气不顺，你们演奏得也会不舒服。总之，要干这一行，就必须会唱曲。”
　　众弟子点点头。
　　“好那我们再来。月——好，你们重复一遍。”“月——”“明——”“明——”
　　“云淡——”“云淡——”
　　……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黑皮坐在一簇竹子下练曲。突然，有人马上接了上来：“伤秋宋玉赋西风。”黑皮一看，原来是二狗子。二狗子笑道：“原来你们师父也要你们唱曲了。”黑皮说：“是啊，师父跟我们讲一堆理由呢，听起来很有道理。而且，可以趁这个机会多认几个字呢。”二狗子面有慕艳之色：“啊？我师父什么都没解释，凶巴巴的，就让我们跟着他唱，不讲为什么。不过我能理解，要与唱曲配合，自然要知道怎么唱吧！”黑皮说：“是啊，我师父就是这个意思。”二狗子笑道：“那我们一起唱呗！”“好！”
　　“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
　　“黑皮呀，别的都不要紧，你先把曲弦练好。苕货这个不错，节奏掌握得蛮好。赖皮，额，还可以，继续练。”戏班已经在排《玉簪记》了，崔蓬和众徒弟都不敢懈怠，游睦那边也是一样。
　　这天，由游睦指导整个戏班排演，排了几出之后，众人感觉放松了许多。
　　“芳——”“停！”忽然，旦角一开口就被游睦喊停了。
　　游睦气冲冲地问：“弦子弹得是什么？”
　　黑皮恍惚地问旁边的二狗子：“不是《猫儿坠》吗？”二狗子面露惧色，悄悄地说：“不是，《猫儿坠》是下一个，这是《黄莺儿》。”黑皮也惊慌地看了看游睦，赶快低下了头说：“抱歉，弹错了。”
　　游睦没回应他，只是说：“再来一遍！”崔蓬看着他们排练，在一旁偷笑，心想将这个任务交给游睦，算是找对人了，这样严厉，容不得错误，也容不得解释。
　　排练，吃饭，睡觉。这样枯燥无味的生活真是难为孩子们了，黑皮也觉得这样无味了一点，但是一弹起弦子，一听到自己弹出的旋律，他便又来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