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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蒲汉堂 ...

  •   微凉的秋风扇来,打了骄阳一记耳光。虽不甚重,但骄阳仍用天青色的帕子捂住了脸,隐去了些夏日似火的光辉。
      申时二刻,汉口蒲汉堂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一位身着鸦青盘领衣,头戴乌黑方巾,背着琴的方脸男子来到蒲汉堂前,对刚出门送走病人的医徒连桂生说:“桂生,你们堂主现在有时间吗?”话音未落,便听见刚跨出门的堂主说道:“有,有的是时间。桂生,还不快请袁先生进来坐!”
      进了屋内,一股药香扑面而来。连桂生关上大门,袁齐修将琴卸下,放在桌上,毫不客气地拉来张椅子坐在了桌旁。堂主符景纯笑了笑,挽起牙色袖子倒了杯茶,并端到桌上,接着也在桌旁坐下。水汽从茶杯中冉冉升起,飘飘然,仿佛将羽化登仙。
      喝毕了茶,袁齐修翘起二郎腿,将胳膊肘撑在桌上,用手腕支起脑袋,笑道:“都说医家悬壶济世,杏林春满,可你这个坐堂先生怎么到申时就拒病人于门外了?”
      符景纯指着门口的连桂生笑道:“申时以后,就该这位大显身手了。”
      “莫开玩笑了,他才跟了你多长时间,就可以独当一面了?”袁齐修坐正摆手道。
      符景纯收住了笑容,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不悦:“我开医馆不过是为了生计,除了治病我想留些时间给自己,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
      “亏你当时开张时还打着濒湖山人的旗号,人家学医可是‘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苦心孤诣,用半生时间编就《本草纲目》,你倒好——”
      “行了,别说了,”符景纯垂下微长的脑袋,摇了摇头,“打濒湖山人的旗号不过是因为家严曾从师于他,并无他意。”
      袁齐修才察觉到符景纯的不悦,可仍往下说:“我知道,当时你本想和我们一起混的,奈何令尊望你克绍箕裘,这——”
      “齐修,你今天就是来聊这些的?”
      “哎哟,抱歉抱歉,我再不说这些了。其实,我今天是来辞行的。”袁齐修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用素底青花布裹住的琴。
      符景纯发现了这个小动作,语气稍缓:“辞行?难道你真的要去莺语堂了?”
      袁齐修笑道:“嗯,我已经决定了,今天就出发,酉时三刻的船。我准备到那里选拔的时候就弹一曲《秋鸿》,你觉得如何?”
      符景纯点点头:“《秋鸿》,蛮好的,正好应了季节。”
      “从这儿到阜阳还蛮远哪,到了那里,说不准秋天早就过了。”
      “那也不要紧,你弹得蛮好,一定可以选上的。”
      袁齐修笑着说:“今天秋高气爽,演奏这首《秋鸿》也正好应了季节,不如我就在这里弹一遍,如有不足之处也请符兄一一指出。”
      符景纯笑道:“齐修,我虽略通音律,可对琴是一窍不通,这指出不足之处就算了。我只想好好地欣赏欣赏琴音,清耳洗心。”
      袁齐修将琴拿出,就像将初生的婴儿放入摇篮一般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到案上。面桐底梓的七弦琴,散发着淡淡的游丝般的清香。
      随着手指在弦上鹤舞,空明的琴音迸发出来。勾的浑厚,托的清脆,撮的灵动,混合成了汩汩清流。琴声如鸣佩环,能让人感受到鸿雁颉颃于白云之上,双翼轻抚青霄,扩乎四海,放乎江湖。琴声渐渐低沉,好像暮色降临,天色由浅入深,暗淡下来。月明星稀,鸿雁从高空徐徐落入江渚芦丛,相互依偎。左手在弦上滑动,琴声像是野雉清晨打鸣,这应该是宾鸿唤友,声声嘹唳。琴音渐缓,加上揉弦,一股浓浓的秋夜气息扑面而来,这像是一个梦,一个北至雁门,南极洞庭的梦,梦里有芦花相伴。琴声突然明亮,如白日破晓,秋鸿群飞出渚,冲入秋暝,写破秋空,雁阵在云中穿梭,任清凉的水汽划过灰褐色的羽毛。接着,稍浑厚的历与更空灵的勾、托相间出现,若烈风掠过,轻云被吹到千里之外,雁阵也因受阻而微微倾斜。随着左手的滑动,声音好像顽皮的小孩在躲猫猫,这大概能让人体会到鸿雁在云中的若隐若现。促弦弦转急,仿佛秋鸿引阵冲云,一举万里,仗着矫健的身姿,不畏高处不胜寒。琴声似珠颗颗饱满,却给人一丝苍凉而高远的感觉,雁阵仿佛来到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的天边,宾鸿能鸣久,声声断楚云。
      琴曲已由擘结尾,琴声戛然而止,符景纯拍手叫好:“好一群凌空明,干青霄的秋鸿!”
      袁齐修笑道:“‘游心于太虚,故志在霄汉’,我练习时,反复研读各琴谱的琴曲解题,仔细揣摩,又不断打磨指法技巧,才练成这个样子,要是还不行,我也冇得办法了。”符景纯笑道:“这样很好了,莫信不过自己。只是你小心再不走,就赶不上船了。”
      袁齐修边收拾边问:“我要远行,你也不挽留一哈?”
      符景纯拍拍袁齐修的笑道:“‘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
      “咳,怎么还学起你老婆那一套了,还诗不离口了还!”袁齐修嗔怪道。
      两人说笑片刻便分别了。
      送走袁齐修后,符景纯回到家,走进内室,看见夫人宋维玉正坐在椅子上缝补他的衣服,只是缝的时候不时地瞅瞅案上打开着的《王摩诘集》。
      “小心莫扎到手了。”符景纯走到宋维玉身旁温和地说。“嗯?什么?”宋维玉刚刚专心看诗去了,没听清符景纯的话。
      符景纯听了心里不舒服,懒得再重复一遍,白了宋维玉一眼:“我说,莫把我的衣服搞坏了。”宋维玉皱了皱眉,放下了衣服,嘟着嘴怄气:“我不补了,你自己来。”符景纯听后笑了笑:“好了好了,逗你玩呢,莫生气撒,我刚才是看你一心两用,让你小心点,莫把手扎破了。”说着,便站到椅子后方,将双手轻轻搭在宋维玉的双肩上。宋维玉听到丈夫关心自己,羞涩地低头,粉颈低垂,嘴角翘了翘,任由符景纯将头凑近,贪婪地闻着自己身上的香气。
      “维玉,阿蒲呢?”符景纯问。宋维玉说:“和姆妈(母亲)在院子里玩呢。”符景纯点了点头。
      “对了,今天晏府的瑰少爷派人给你捎了封信。”宋维玉说着便从案上拿了一封信给符景纯。符景纯看了信后微微一笑。
      宋维玉看见符景纯笑了,便笑道:“怎么?又是叫你出去玩的?”符景纯笑道:“是的,他约我去觞欣楼看戏。”“那你就给我好好看戏,莫搞些别的不相干的勾当。”宋维玉用手轻轻戳着符景纯的脑门提醒道。符景纯连忙答应:“好好好,我只看戏,不搞别的。”
      符景纯刚到觞欣楼门口,晏瑰与砚斋主人齐仁玉就看见了他,并一把将他拉了进去。楼内早已坐满了人,人声如喧啾百鸟群,吵吵嚷嚷,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戏台已布置好,屏风、桌椅、文房用具、百宝箱、篮筐等都已就位。齐仁玉介绍到:“今日要唱的是《霍小玉李益指诚日月》,霍小玉韶颜稚齿,饮恨而终,真是可惜了一代佳人啊!”晏瑰少爷听后笑着拍拍齐仁玉的屁股:“快走吧老兄,等坐下来再慢慢感叹。”
      待他们坐下,晏瑰找来了妓女浣雪陪坐。
      “瑰少爷,你们晏府置办自家戏班的事怎么样了?”符景纯问道。晏瑰回答道:“差不多了,只是乐器行头还差几个小伢。”
      戏子登场后,全场比刚才安静些,但仍有细语声。
      待演到李益隔窗望见美人霍小玉时,齐仁玉笑道:“这倒让我想起昨天我看到的南塘故人的一句诗。”晏瑰笑问:“是什么?”“秋窗窥静女,额,什么什么的。”齐仁玉有些记不清了。符景纯听后“呵呵呵”地笑出了声。齐仁玉面有佯愠:“笑什么?”符景纯摆摆手:“我没笑你那个‘什么什么的’,南塘故人是内子给自己取的号,我是笑她写得蛮好玩。”齐仁玉听了感叹道:“唉,我屋里怎么就没有一位咏絮之才,跟我一起吟诗作赋呢!”
      三人边看戏边小饮了几口,正在畅快之时,符景纯见身旁的浣雪虽长得不怎么样,但肌肤雪白,便摸着她的冰肌说着:“你这模样,真是没辜负浣雪这个名字。”手从面颊摸到粉颈,符景纯感觉十分舒爽。
      突然,晏瑰握住了符景纯的手腕,齐仁玉也用眼神示意符景纯注意左后方,并说:“你老亲爷(岳父)。”
      符景纯赶紧放下手,并将椅子挪得离浣雪远了点儿。他惶恐地转头,果然看见了他老丈人宋逸斋,这距离倒是不近不远。“他看到我了?”符景纯眼神中透着惊慌。晏瑰摇摇头说:“不知道。”符景纯嘟囔道:“这巧了,他怎么也在?”齐仁玉道:“这是他写的戏,首次演出,他不得来看哈子(一下)?”符景纯面露难色:“啊?那我不得束手束脚的?”晏瑰、齐仁玉听后偷笑,符景纯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完戏回家,天色已全黑了。
      刚一回家,符景纯就看见桌上堆满了药瓶。“维玉,你把药都拿出来干什么?阿蒲生病了?你不舒服?姆妈——”“不是,都不是,是他受伤了。”宋维玉指着卧榻说。
      符景纯见卧榻上有一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弓坐着,用手紧抱着退,头搁在膝盖上,用一双亮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符景纯大吃一惊:“哇!他(她)谁呀?”
      宋维玉答道:“小声点,姆妈和阿蒲都已经休息了。他是一翻墙摔下来的小叫花子。”
      “翻墙偷东西?”
      “不是,他说有麻胡子(捉小孩吃的)要捉他,不得已才翻进来的。”
      “哦,麻胡子?是人伢子吧。”符景纯听后虽不大相信,却渐渐放松警惕,走到卧榻边将那人的头发都扒到耳后,瞧了瞧他的脸:“蛮好看的个小姑娘伢咧。”
      宋维玉笑道:“是个儿子伢(男孩)。”
      “你怎么知道?”符景纯问。
      宋维玉愣了几秒,笑道:“这是什么话?他自己说的。”
      符景纯无奈地坐下问:“那现在,是要留他在我们家过夜吗?”宋维玉点头不语。
      符景纯皱眉道:“这搞的什么经,我家成收留叫花子的地方了?唉,算了算了,这个伢看起来还蛮舒服的,就留他一晚上吧。”
      “他受伤了。”宋维玉轻推符景纯的肩膀说。符景纯坏笑道:“是从墙头摔下来摔伤的吧!”那小叫花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符景纯问。
      小叫花用充满胆怯的声音回答道:“我叫,黑皮。”
      “什么?黑皮?”符景纯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叫花。他的脸虽蒙上了灰尘,但白皙的皮肤仍可见。符景纯忍俊不禁,“咯咯咯”的声音十分刺耳,把小叫花一下子弄哭了。
      听见哭声,符景纯马上打住了,宋维玉前去安慰小叫花:“别哭别哭,伢哟,他是这样的,莫理他。你大名是什么?”小叫花仍抽泣着,说:“郁启福。忧郁的郁,启明星的启,福禄寿的福。”
      符景纯笑道:“还蛮灵光(聪明)的。来,给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给郁启福检查完后,符景纯边去拿药边说:“长得还蛮结实嘛,从墙头摔下来,还没伤及经骨。上点药就没事了。”
      宋维玉将郁启福收拾干净后,越发觉得这孩子清秀可爱。符景纯夫妇从郁启福那里了解到,郁母是个寡妇,前些日子去世了,之后郁启福就成了乞丐,这天不巧被人伢子盯上了,在逃跑时郁启福想尽早摆脱人伢子,便翻进了符景纯家中。
      翌日,符景纯去了蒲汉堂后,郁启福帮宋维玉干了不少家务活。“以前,我天天都会帮妈妈做事,烧柴做饭洗衣服,我样样在行。”郁启福拍拍胸脯说。
      符母知道了郁启福的事情,又见他长得好看,笑道:“真是个灵光的伢。有七八岁了吧?”“八岁了。”
      符母又问:“读过书吗?”“在县学里识过几个字。”郁启福说。
      符景纯回家后,见郁启福还在家,便笑道:“怎么样啊,黑皮,你要赖在我家了?”宋维玉也笑道:“他可没白吃白住,他现在可是我的好帮手。”符母也说:“是啊,他还可以陪阿蒲玩呢,再说了,不就是多口饭吃吗。”符景纯只好叹气道:“你还蛮有能耐咧,她们两个都喜欢你,那你就先留在这里,等我给你找个好去处。”待远离了其他人,符景纯嘟囔道:“阿蒲才三岁,他们能玩到一块去吗,真是的。”
      暮色降临,夜色苍茫,秋虫唧唧,月色入户。符景纯想:“如此静谧秋夜,不应少了乐曲。”于是拿着弦子和板凳来到小院中。月光洒在平地上,如一池明晃晃的清水,几抹树影如水中藻荇。秋风在院里踟蹰徘徊,桂树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合拍的浅吟低唱,似流水箜箜作响,余韵袅袅,馥郁的桂花也随之洒落了几朵。
      符景纯坐在月光下,沉浸在摄人魂魄的桂香中。三两下转轴拨弦后,他弹了一曲简短的《月照庭》。正宫调本略显惆怅,但因今日符景纯赏夜景心情较舒畅,乐曲有些如浣纱小溪般的清越澄朗之感。
      突然,一只手搭到了符景纯的肩上。“啊!”符景纯猛地站起来,握柄的手一松,差一点把弦子摔到地上,幸好及时用另一只手端住了琴鼓。
      “郁启福!你想吓死我啊!”符景纯愤怒地大叫。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郁启福已经来到了符景纯的身边。
      “能教我弹吗?”郁启福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符景纯,乞求着。
      符景纯刚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喂,我说你莫得陇望蜀了好不好,在我家好好待着就可以了,还这呀那的,一边去!”
      郁启福垂下头,失落地向屋里走去。回到屋里,种种回忆纷至沓来。曾有一天,他瞒着母亲将蚕丝带到灶间,小心翼翼地绷紧,用手弹拨,仔细聆听这细腻而又轻柔的美妙弦音。曾有一天,他无畏地向母亲提出要学音乐,立马一记耳光扇来,脸颊火辣辣的,巴掌印过了五天才消除。还有一天,他溜到戏台前,吸引他的不是光彩夺目的优伶、字正腔圆的唱功、流光溢彩的戏台,而是在最后默默配合的琴师,没有华丽的装扮,只有扣人心弦的音乐。
      又是一天清晨,郁启福一宿没睡好,出了房门还在揉眼睛、打哈欠。符景纯倒是心情不错,见了郁启福,便拉起了他的手。郁启福十分疑惑。
      符景纯笑道:“小子,昨天你提的那个事情我想了哈子,等我下午回来有事跟你商量。”
      “嗯?”郁启福不明所以,又有点小兴奋:“难道他愿意教了?”
      待下午符景纯一回家,郁启福便奔过去迎接:“您要跟我商量什么事?”符景纯道:“莫急莫急,屋里说去。”
      “我们这里的晏府你晓得吧?”符景纯问
      “嗯,晓得。”
      符景纯接着说:“是这样的,晏府正在置办自家戏班,乐器行头正好缺几个人,你对弦子感兴趣,不如到那里去,叫那里的教习叫你,如何?”
      “不,我想要您叫我。您把我弄到那里去,跟把我卖了有什么区别!”
      “唉,不能这样想呀。那个教弦子的我打听过了,是我认得的人,叫崔蓬。”
      郁启福吵道:“我管他叫什么!”
      符景纯道:“这是无关紧要,但要紧的是‘术业有专攻’,要是比行医,我赢定了,可是比弦子,这位崔先生可是强者。有一个技艺高超的人当师父不是更好吗?”
      “您弹得也不错!”
      符景纯摇头道:“哎呀,不好不好,那是你不懂才觉得好。这个事你再好好想哈子。”
      郁启福想了一会儿,觉得赖在别人家不走也不是个事,好不如在晏府学习,名正言顺地待在那里,便点头同意了。
      符景纯将郁启福带到了晏府管这事儿的晏焘那里。
      “怎么样?”符景纯问。
      晏焘将郁启福打谅了打谅,笑道:“模样听了头(很好),当琴师可惜了,安排他去唱曲怎样?”
      郁启福马上向着符景纯摇头。
      符景纯笑道:“你看他,‘指如削葱根’,指节修长,手指分开的幅度大,当琴师绝对有优势。”郁启福也跟着点头。
      晏焘看见了笑道:“这个小伢蛮想学弦子,那就安排他当琴师吧,正好差人。”
      符郁二人听了相视而笑。
      “那这个伢就留在这里了,您慢走呀!”晏焘牵着郁启福与符景纯告别。
      符景纯回到家,宋维玉及符母发现郁启福不见了都质问符景纯,他回答道:“我把他送到晏府去学弦子了,他也蛮乐意的。他本来也不是我们家的,总不能一直呆下去吧。”符景纯毕竟是一家之主,宋维玉即使再不舍也只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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