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遣樊笼累》琬可琢

4、第4章 池中雁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郁启福很快从一个脸含稚气、眉梢灵秀的小儿长成了清俊的少年。
　　除夕这天，朔风习习，大街上鲜有人走动，不过总是有欢乐的笑声从家家户户传出，火红的春联、灯笼与苍白的天空形成强烈的对比，衬托出了过年喜悦的气氛。
　　“咚！咚！咚！”符景纯听见有人敲门，便开门一看，原来是郁启福。符景纯便笑道：“好小子！怎么这六年，年年都来我家蹭年饭呀！”符母听了轻轻打了儿子一下，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黑皮快进来，莫冻到了。”符景纯拍了拍郁启福的背，开玩笑道：“今年我可没给你准备压岁钱呐！”郁启福笑道：“我不要，我领了月钱的。”符景纯笑道：“呵，你领了月钱，该给阿蒲压岁钱了！”阿蒲听了说：“我不要黑皮哥的钱，坏爹爹，莫敲诈别人的钱。”宋维玉也笑着摸了摸阿蒲的脸说：“阿蒲真是好孩子。”
　　符景纯顿感一家人都背叛了自己，抱怨道：“真不晓得晏家那群人今天到他们祖宗那里拜来拜去的搞什么，热热闹闹的吃饭听戏不好吗？”郁启福安慰道：“你把我卖到晏府里，也得了些钱，怎么还不让我来住住？不过莫急，我半夜就会回晏府了，从明天开始就会有各位亲友去拜年，戏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初一到十五我都没时间来叨扰您了！”
　　果然，到了半夜，郁启福便与符景纯一家告别，独自一人回晏府了。一路上车水马龙，白天冷清的景象被人声鼎沸，语笑喧阗的嘈杂景象所代替。
　　郁启福回到梨琴轩后，晏家人还在忙活。
　　之后十几天，晏府的亲友络绎不绝，戏班真是没有片刻的休息。
　　正月十五元宵节，暮色渐浓，余晖渐隐，晏府在大花厅摆酒席，张灯结彩，五颜六色的花灯不计其数，晏府子弟及女眷都到花厅参加家宴。花厅中铺锦织绣，香炉茶盏、各色盆景都匠心独运，妙趣横生。
　　郁启福也跟着戏班来到了花厅。他将自己常坐的板凳放下，坐在那里调了调弦，调定后又拨弄了一下，熟悉熟悉。赖皮打趣道：“嘿，黑皮，就你最勤快！”
　　戏演了几出后，晏家正吃着元宵，晏济老爷吩咐道：“戏暂时歇一哈，唱了这么久，都这个点了，也该饿了，先让他们吃点东西再来唱。”
　　戏班子终于得空休息了，郁启福便出了花厅去解手，恰巧碰见晏瑰的堂弟、晏济的儿子晏璃也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外面转悠。郁启福本就俊秀，加上受了风月戏文的熏陶，这会子在花灯的映照下，他的模样就更风姿优丽，粉面光艳。
　　璃少爷见了他忙跑来，笑嘻嘻地说：“等等，带我问你几句话。我看着你很面善，可是戏班子里弹弦子的？”郁启福回答：“是的。”“我就说嘛，以前总没看清，也没觉着这样好看，今日总算能仔细瞧瞧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去解手。”璃少爷听了，便拉起他的手说：“刚好我也要解手，我们一起去吧。”
　　事发突然，郁启福毫无准备，支支吾吾地说：“额，少爷，我，我，额，还是不，额——”
　　“诶，不用紧张，你就当陪陪我嘛。”璃少爷挽起郁启福的胳膊就走，郁启福只得和他一同去解手。
　　元宵已过，这天梨琴轩的人都懒懒散散的，郁启福在房里复习《荆钗记》，突然二狗子闯进来说：“哎呀，黑皮，璃少爷来找你了。”郁启福一愣：“嗯？我吗？”“是啊，他说了找弹弦子的，那不就是你吗！”郁启福一惊，有些担忧，想着应该怎样回避，但这时晏璃已经嬉皮笑脸地趔趄着跑进了屋。
　　二狗子见了慌忙提醒道：“少爷慢点，小心莫摔着了！”
　　晏璃扶着桌角笑道：“没事的，你出去吧，我只想见黑皮。”二狗子听后便乖乖出去了。
　　郁启福起立，将弦子放在自己床上，说：“少爷您想见我，传我过去便是，没必要亲自跑来吧。”
　　晏璃一屁股坐在床上，深吸了一口气说：“啊！我又闻到你的气味了，真好闻。”接着又说：“我那边我爹盯得紧得很，要是你的进出被发现了我以后就很难见你了。”
　　郁启福愣愣地点点头：“哦。”
　　晏璃看到郁启福腼腆的模样，更加觉得他妩媚迷人，不由得拉住他的手，摸了两下说：“你也坐下嘛！就坐在我身边，靠近点。”
　　郁启福心里不肯，便轻扯自己的手，想摆脱晏璃的盛情，奈何晏璃抓得牢牢地，就是不松手，一脸笑意地凝望自己，郁启福不敢过多反抗，只得徐徐坐下。
　　“少、少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郁启福吞吞吐吐地问。
　　晏璃笑道：“莫羞羞怯怯的。我还有什么意思，我见了你心里欢喜得很，想和你更亲近些。你这黑皮的名字太难听了，完全配不上你，不如我给你取一个。”
　　郁启福心中不快：“少爷，这名字是我妈起的，我不想改。”况且，我已经听惯……”
　　“诶，你妈起的算什么呢，我也算你主子，我说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改名，叫‘梨云’了。”晏璃轻抚着郁启福白净的脸说。
　　“什么？”郁启福问。
　　晏璃笑着解释道：“梨花，云朵，‘梨云何敢压双肩’，这不正是说的你这粉嫩的小脸吗？”
　　郁启福本是极不情愿的，但这是璃少爷取的，不得不叫，他只得忍气答应：“是。”
　　“哈哈哈！”晏璃听后大笑，放开了郁启福，起身跑着推开门大喊道：“你们都听着，黑皮从今天开始改名叫‘梨云’啦！你们以后都得叫他这个名字！”
　　“是，少爷。”众人答应着。
　　晏璃走后，二狗子等人跑进屋，见郁启福如失了魂一般坐在床上。丑货笑问：“黑皮，哦不，梨云，刚才你和璃少爷在屋里都搞了些什么呀？”
　　郁启福心里包着一团火，似乎随时都会窜出来，他强忍着闭上眼睛皱着眉头说：“没干什么，别问了。”
　　丑货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便调侃道：“你长了个漂亮脸蛋，也难怪会招蜂引蝶。”狗子看出郁启福心中很难受，便扯了扯丑货的袖子小声说：“别说了，金成还等你去爬树呢，你还不快去。”丑货冷笑了一声，看了二狗子一眼，不情愿地出去了。其他人见没什么趣，也都散了，只有二狗子陪着郁启福坐着，而他不善言辞，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只是坐着，两个人一起坐着。
　　“哎呀，出大事了！”突然，负责戏班起居的吴爹爹跑进梨琴轩大喊。“真的是大事！老太太，老太太刚刚咽气了！”
　　崔蓬听后忙跑来问：“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还说有好转吗？”吴爹爹摊手道：“这哪个晓得呢，反正现在那边是哭天喊地呀。”崔蓬不高兴地说：“唉，看来三小姐的生日是开不成宴了，我们又不用准备了。”
　　“咚咚咚！”符景纯听见了一串沉闷的敲门声，忙去开门。原来又是郁启福。
　　“哇，你又来了！”符景纯有些惊讶。
　　郁启福笑道：“晏府的老太太殁了，师父说这几天都不会有我们的事了，排练也安排得比较松散，所以我们又有时间出来晃悠了，我想就顺便来看看。”
　　“哎哟，黑皮来了！快来坐呀，我刚刚沏好了茶。”宋维玉见了郁启福热情地招待着。
　　符景纯瘪瘪嘴道：“诶，这茶不是给我沏的吗？”宋维玉笑道：“分一点给他不行吗，干嘛这么小气！”郁启福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喝了，我就坐一哈。”
　　“那怎么行，现在正值晡时，马上就吃饭了，吃了饭再走。”宋维玉说。
　　符景纯摇头笑道：“既然你这么想留他，那不如要他明天再走。”
　　宋维玉听了便指着符景纯笑道：“唉，这可是你说的，要留他住一晚上哟！”
　　符景纯瞪大了眼睛佯愠道：“喂，你还当真哪你！”
　　郁启福得意地笑道：“看您还乱说话不！”符景纯听了瞪了瞪他。
　　吃完了饭，符景纯进了自己的屋，郁启福见了忙去敲门，符景纯让他进去了。
　　“怎么，又要来烦我了？” 符景纯问。郁启福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想着璃少爷的事，脸色有些凝重。符景纯见了，便不开玩笑了，只问道：“你有什么事吗？”郁启福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件事想让您帮忙。我，我想离开晏府。”“为什么？你又想来我家蹭吃蹭喝呀？”郁启福摇头道：“不是的。我，我就是不想，我就是想学点别的。”“别的？当时你可是铁了心要学弦子的。”郁启福仍摇头，说：“那是当时呀，我现在想接触一些更有趣的弦乐器。而且我，我不喜欢那个璃少爷。”符景纯笑道：“嘿，人家是主子，由不得你不喜欢。”郁启福气道：“太不够意思了，把我弄进晏府，你白得了钱，赎我你就不愿意了？”符景纯翘起二郎腿道：“拜托，现在那点钱根本没法赎你的！”你就好好呆着吧，以后说不定还混出了点名堂呢。
　　郁启福失望地离开了符景纯的屋子。其实，晏璃固然是他想离开的重要原因，但他刚才说的却是真正的主要原因，他不想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戏班里。
　　残月隐入云中，夜晚天色一片沉凝，朔风骤起，雪花落了下来，起先是小雪，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一片片随风飘荡，后来越来越大，雪花密密麻麻地落下，如群鹅飞过，抖落羽毛，飘洒在空中。
　　次日一大早，太阳出来了，雪停了，只留下地上星星点点的残雪。符景纯准备出门去蒲汉堂。郁启福跑过来说要一起出门，符景纯答应了。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郁启福看着地上逐渐消融的雪吟了一句诗。符景纯笑问：“咦？你在哪里学的？”郁启福说：“师父教我的，师父说《诗经》是最早的诗歌总集，多读点可以对音乐有更深的认识。”
　　符景纯笑了笑说：“崔蓬那个老头子啊，挺有意思的。《诗经》什么的，读点也好。去吧，听师父的话啊！”
　　这天符景纯刚从蒲汉堂回家，符母就说：“刚刚有个叫崔蓬的来找你，我想着你大概也快回了，就让他进屋坐了。”
　　符景纯说了声“知道了”就进屋招呼崔蓬了。
　　“我说老崔呀，你今天怎么有闲心思到我这里来？是不是晏府最近没戏唱，你就闷得慌？”符景纯笑问。
　　崔蓬换了个坐姿说：“小符，我最近确实憋得慌，想找个人聊聊，不知你可有时间听我闲扯？
　　符景纯拍了一下大腿说：“有啊！我闲得很，正好陪你咵咵天。”
　　“小符啊，不说别的，晏府老太太过世你是知道的，如今举行的这个葬礼，可谓是声势浩大，恐怕在江夏也仅此一家能办得出呀。”崔蓬说。
　　符景纯摇摇头：“太过铺张了。”
　　崔蓬叹气道：“是啊，这到真有点像当年我嫂子出殡时的景象。当年可是锦衣玉食，玉盘珍馐、朱缨宝饰唾手可得，唉，往事不堪回首呐！”
　　符景纯冷笑道：“过去如何？你作为一个纨绔公子天天与戏子乐师混在一起。如今又如何？你还是如此。这又有什么分别？”
　　崔蓬说：“过去我以此为乐，如今却以此谋生，目的不同，心太也不同。”
　　符景纯听了赶快转移话题：“对了老崔，你觉得黑皮这孩子怎么样？”
　　“黑皮呀？哦，那小子，挺好的。我跟你说啊，不是我夸张，有一句话我可要告诉你，‘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崔蓬说。
　　符景纯笑道：“这还不夸张？”
　　崔蓬指着符景纯说：“诶，真不夸张啊，这六个小伢，就属黑皮最认真，刚开始的那段日子，他每日焚膏继晷，孜孜矻矻，我都看在眼里呐。还不光是这样，他确实蛮有天赋，很能体会音乐的意境，也能用乐声表达他的内心，音乐在他看来就是耳朵和嘴巴。勤奋的人很多，但有这种天赋的人百里挑一。”
　　符景纯说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呀，就在这个小戏班里混饭吃岂不是太可惜了？”
　　崔蓬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他能离开晏府，另拜名师，说不定能有更大的建树。”
　　符景纯若有所思，长吁了一声。
　　这段时间晏府都为老太太的丧事操劳，晏璃也消停了点，没去找郁启福。
　　一天傍晚，郁启福正坐在屋外，试着用指甲直接弹弦子，这样弹出的声音更加柔和。“梨云！梨云呀！”突然有两个小厮来找他。
　　“什么事？”郁启福问。
　　一个小厮说：“我们是璃少爷屋里的，璃少爷叫我们把你带到他屋里去。”
　　“可是——”
　　“哎哟，快走呀！”这俩人不容分说，一人拉着郁启福的一只手臂，把他拖到晏璃屋里去了。
　　“不行呐，符堂主，先不说这个价格问题，关键是我们的璃少爷不会同意的。”晏焘听符景纯说要赎黑皮出来，直摇头。
　　“璃少爷？”
　　晏焘说：“哦，你还不晓得呀，那个黑皮被璃少爷相中了，璃少爷还给他改了名字叫‘梨云’咧！”
　　符景纯听后终于知道郁启福为什么不喜欢晏璃了，他瘪瘪嘴道：“晏老爷不是管得很严吗？”
　　晏焘摇头道：“老爷是管得严，但是他太忙了，蛮多事都顾不到。”
　　“那璃少爷是有龙阳之兴？”符景纯笑问。
　　“璃少爷是个轻佻浪子，男的女的都想要。”晏焘凑近了睁大眼睛小声说。
　　符景纯无奈地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为难你了，就此告辞。”说罢便走了。符景纯听了崔蓬的话后寻思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帮郁启福一把。
　　“少爷，您找我啊？”郁启福在晏璃的屋里不知所措。
　　“唉，梨云呀梨云，我终于等到这个时机了。你不晓得，虽然现在我爹出去办事了，但是在我这里依然有蛮多耳目，我花了不少银子才买通了他们，叫他们不向老爷告状。”晏璃笑道。
　　“您想搞什么？”郁启福惊恐万分。
　　晏璃露出了狰狞的笑：“哈哈哈！搞什么？搞你呀！”
　　“别呀少爷，别别别！”郁启福拼命地拒绝着。
　　晏璃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郁启福按在了床上：“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要是今天再不得手，我的心里会痒死！”
　　郁启福的脸已经被晏璃亲了几口，他仍死命地挣扎着，摇晃着脑袋想将晏璃的嘴甩开，双手抓紧了晏璃的两个手腕，脚也不停地蹬着：“啊！少爷别这样！快走开呀！”
　　“哐！”忽然门被推开了。
　　“少爷不好了！太太今天不晓得是有什么事要来，已经快到了！”一个小厮慌忙闯入说道。
　　晏璃从床上一下子弹起来，甩开了郁启福的手：“什么！”
　　郁启福见状忙爬下床，惊慌失措地看着晏璃。
　　“看什么？还不快滚！”晏璃吼叫道。郁启福便毫不犹豫地跑了。
　　这会儿符景纯找到了晏瑰：“瑰少爷，您有些消瘦呀。”
　　晏瑰说：“前段时间忙着置办老太太的丧事，又不能吃顿好的，唉，总算熬过去了。你找我是想和我一起评诗品茶吗？”
　　“额，不是的。其实我是想要一个人。”符景纯便将郁启福的事告诉了他。
　　晏瑰笑道：“其实这个事情好办，只是要等几天济叔父回来再说。”
　　符景纯作揖道：“万分感谢，符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晏瑰打了一下符景纯作揖的手道：“切！别给我来这些，想报答我就陪我喝酒。”“行行行，怎样都行！”符景纯笑道。
　　郁启福这几天都在担惊受怕，生怕晏璃又来找他，凡是有梨琴轩外的人来，他都躲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