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遣樊笼累》琬可琢

21、第21章 山中子

　　五月中旬，长春观中的荷花已然绽开，亭亭玉立之姿已现，待到六月，定会更加繁盛。
　　糊涂的符景纯在家里待了这些天之后，觉得烦闷无比，便想到去找长春观方丈叙旧，在道观里住一些时日，感受一下道家的逍遥自由。长春观依山而建，格局萦峦；墙联崖嶂，门临通衢；风光清丽，别具景致。
　　“景纯，来了呀，真是好久不见了。”长春观鹤发童颜的方丈道。
　　符景纯道：“是啊，好久不见了。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修行，道长越发精神了，而我经历了些许变故，精力不如以前了呀。”
　　“呵，说什么呢，小伙子，你这年岁正值春秋鼎盛之际呀，精力应该比我这老头子旺盛得多呢。”
　　经过了几句寒暄之后，方丈还有事情要办，便命知客送景纯到厢房。
　　“方丈说了，您可以暂住在此，有什么事就去找魏监院，他就在隔壁住着。”知客道。
　　“好的，多谢了。”景纯道。
　　在长春观清闲了几日，符景纯便想着去双峰山上看看。
　　“道长，我想去山上走走，您一起去吗？”
　　“哦，景纯，我就不去了，我得跟其他高功一起商讨一下中元节建醮超度的事宜。”
　　“现在才五月份呢，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吗？”
　　“嗯，今年要做得大些，所以提早准备。你要是觉得烦闷就去山上走走吧，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方丈笑道。
　　符景纯独自一人来到双峰山上。山上佳木葱茏，绿荫葳蕤，正好遮挡了炎炎烈日。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泥土上的落叶发出了细微的响声，像是用牙齿咀嚼青菜的声音。
　　本来是想即兴演奏一曲的，可是符景纯既没有带琵琶，也没有带弦子，想吟首诗吧，可是自己没什么文采，所以只好将感情埋在心底。
　　“这位兄台，这是愣在那里做什么呢？”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之前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符景纯大惊，差点踉跄得摔倒。
　　一位白衣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那位青年眉目清秀，目光炯炯，眼如双星。他将手放在身后，有半支洞箫从身后露了出来，上面系了绛红色的流苏。
　　符景纯镇定了一会，不好意思地笑道：“小兄弟，你突然出现，没有半点声响，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是怎么做到走在这绿草簌簌的山上还不出声的？”
　　那青年笑道：“兄台难道没有听说过列子御风而行吗？”
　　符景纯不太明白这意思：“那，你也会御风而行吗？”
　　“我呀，算会吧。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不是吗？我看兄台似乎有些烦闷，不如到我家去坐坐。”
　　“你家就在附近呀？”
　　“是啊，就在这山上。”
　　符景纯跟着青年在山上蜿蜒着，终于来到了一座小茅草屋面前。
　　“小兄弟，你一直隐居在此呀？这还是个好住处呢。”
　　“哦，我也不是一直住在这里，是前不久才搬来的。我们进去吧，不过我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兄台。哦，不如就请兄台听听我新谱的曲子吧。”
　　“看来，小兄弟精通音律呢，我虽然也喜欢音乐，但是没有学得那么精。”
　　“若是别的方面，我可能还要谦虚一下，可是在这一方面，我还真想骄傲一下，我可是音乐方面的行家哦。”青年笑道。
　　符景纯也笑道：“是吗？那我可真是想听听行家创作的曲子呢。对了，小兄弟如何称呼？”
　　青年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我住在山上，叫我山中子便好了。那兄台又该如何称呼呢？”
　　符景纯觉得这山中子清雅脱俗，自己也应弄个高雅一点的号说出来，才显得自己没有那么没品味。
　　“额——”符景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听的号来。
　　山中子看出了符景纯的尴尬，笑问道：“兄台贵姓？”
　　“免贵姓符。”
　　“哦，符兄，我们先进屋再说。”
　　“好。”
　　屋子很小，很简陋，家具就一张床，一张桌还有灶台而已。令人吃惊的是四壁上挂满了乐器，并且那些乐器看起来都十分的华美。盘螭绿绮琴、琉璃颈琵琶、金箔龙头胡琴、刻了凤舞九天的排箫……简直让符景纯大开眼界，他想着这一定是个富家公子，但他绝对想不到这人的真实身份是祝融之子——榣山上的太子长琴。
　　“此曲子名为《列子御风》，与宋代毛敏仲所作的琴曲同名，但并非同一首曲子。列子御风，是以神御虚也，周流六虚，无所不臧，惟至人能之。我今日就用洞箫来演奏这一曲。”
　　说罢，山中子就开始吹奏《列子御风》。符景纯以前听过袁齐修弹的毛敏仲的《列子御风》，并无太多感触，但这次就不同了。
　　箫声一起，恬淡虚无，仿佛真有徐徐清风拂面而来，景纯感觉身体好像变轻了，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胁下生风。他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想象了起来。
　　箫声渐入佳境，符景纯陷得更深了，好像自己就是列子，正在御风而行，□□就像是有一匹飞驰的天马，扶摇于九万里的高空之上，白云就在脚下，遨游于六合之中，俯仰乾坤，飞跨宇宙，他的身影浪迹在清虚无极的九霄云外，穿梭在九垓八埏之境。
　　这曲子如行云流水一般，飘飘洒洒，又能令人想到水击三千里的大鹏，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之处犹如是大鹏在云间上下起伏，高亢之处能听出傲世弃俗、遗世独立的潇洒。
　　“符兄觉得如何呀？诶，符兄，符兄？”
　　原来曲子早已经吹奏完了，只是符景纯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哦，山中子的技艺果然高超，符某真是如听仙乐一般，此曲只应天上有啊！”符景纯反应过来道。
　　“符兄也喜欢音乐，那符兄可也会些什么乐器？”
　　“会倒不敢说，鄙人只是略懂弦子和琵琶。”符景纯本觉得自己的弦子和琵琶弹得算是可以了，但是今天听了山中子的乐曲，实在是不敢说自己弹得好了。
　　“正好，这儿有琵琶，符兄可以弹弹。符兄听了我演奏的曲子，我也想听听符兄的演奏呢。”山中子笑道。
　　符景纯有些胆怯了，这位山中子是位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的高人，而自己只是一位普通的坐堂先生。
　　“额——”
　　“没事，你若是有弹得不好的地方，我再给你指点指点。”山中子真的是一点也不谦虚。
　　符景纯觉得若是有高人指点也确实不错，便答应了，只是看了看那把流光溢彩的琵琶，不敢拿来弹，怕糟蹋了，若是自己弹得不算好，岂不是焚琴煮鹤之举吗？
　　山中子笑道：“没事的，哎呀，你就用这把琵琶弹吧，只要不摔了就行。”
　　“哦，那，好吧。”符景纯虽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拿起弹了一曲。
　　山中子边听边点头，听罢点评道：“《醉起言志》吗？嗯，不错呀，中间的这段吟音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符景纯道：“嗯，是的。”
　　山中子笑道：“只可惜没有醉时弹此曲呀。不过也挺好的，这吟音比起一般的琵琶乐师来更有特色，显得更饱满细腻些。还有那段快速推拉弦，我觉得也别具一格。”
　　符景纯听着山中子的点评，不知不觉想起了已故的师父容尚勤，情不自禁地说：“那都是师父教得好呀。”
　　山中子道：“那也得你自己勤加练习，慢慢领悟呀。师父只能领你进门，修行还得靠自己呀。不过，领进门确实是关键的一步。我听说江夏这一块琵琶有几个小流派，你是哪一派的？”
　　“汉南派。我们流派最有特色的就是多变的吟法和推拉。”
　　“哦，那挺好的，你以后要是收徒弟就要收那些真正喜欢，全身心投入的，要不然很难得有成果的。”
　　符景纯黯然低下头：“我估计不会收徒弟了吧。”
　　“哦，你只是单纯的喜欢，没有想过从事这一行业呀。你这种水平也可以说是行家了呀，竟然只是个业余的？”
　　“我倒是想去做个真正的乐师，只是不敢忤逆家严。”
　　“哦？嗯，令尊的想法也正常，毕竟乐师在人间没什么地位。不过，业余也是可以收徒弟的呀。”
　　符景纯摇头道：“家严并不是觉得乐师没有地位才不让的，而是因为音变。当年因为音变，数十名乐工惨遭杀害，所以家严禁止我收徒以及公开表演。”
　　山中子疑惑道：“音变是什么？音乐为什么会害死人？”
　　符景纯道：“音变就是在演奏乐曲时，声音突然变调走音，是凶兆，预示着国家将面临大难。当时在楚王府发生了音变，楚王大怒，将当时在场的乐工尽数处死。当时，家严在楚王府良医所当值，目睹此事，所以再不敢碰有关音乐的东西。当然也不敢让我在公众面前演奏，怕又会出现像音变一样的事情。”
　　“那何必禁止收徒呢？”
　　“父亲说他怕我害死徒弟。”
　　山中子觉得不可思议：“哇，那令尊也太夸张了吧，这是病得治啊。”
　　符景纯苦笑道：“心病难医呀。不过，任何人亲眼瞧见了那种事都会后怕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这没道理呀。符兄，你觉得音变真的预示着国家将大难临头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若真如此，便是天命，与那些乐工无关。”
　　“若不是天命，而是演奏失误，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对吧？”山中子问道。
　　“是啊。”
　　“那你觉得这种事可怕吗？”
　　“当然可怕。但是，我并未亲见，所以感触没有那么深。”
　　山中子道：“那么你不收徒弟只是因为父亲的命令，对吧？”
　　符景纯忧郁了一会儿，道：“是的。”
　　“所以，你的心在动摇，你想反抗，是吗？”
　　符景纯心里一惊，心跳动得更快了，他确实不想就这样永远遵循父亲的意愿，但是反抗他是一直都不敢想的：“也不能说是反抗，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做得这么绝。”
　　“那就遵从你自己内心的意愿吧，你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就着手开始吧，没有什么好怕的。迈不过去这个坎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可是父亲若是知道了，会——”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只有你能让令尊改变想法。治好他的心病，也算是尽了孝道吧。”
　　符景纯是个从来不敢忤逆父亲的人，但是从双峰山上下来后，他内心对于将汉南派琵琶技艺传承下去的意愿更加强烈了。
　　“天下的好郎中千千万万，可是容师的传人仅我一个，我怎能让汉南派从我手上断绝？”符景纯反问自己。
　　五月廿五，莺语堂众人来到了白衣观，饯别会规模并不大，举办得较为简单，最重要的最盛大的活动就是莺语堂的表演了。
　　虽然已到申时，艳阳已移至西方，但仍光芒四射。
　　刘昱晖带着正在擦拭汗珠的乐工们上了台。
　　笛声一起，笙立马跟上，顿时如拂尘拂过碧蓝如洗的天空，擦净了天空下的尘埃，给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感觉。但是后面由阮咸独奏的部分显得过于平淡，让人感觉在炎热的天气里更加闷热。
　　虽说有败笔，但这绝对是一首难得的好曲子。第三段合奏，胡琴的低音显得粗重，而笛笙声细微尖厉，阮和瑟声温柔灵秀，整体听起来宛如夹杂着清泉的洪水，和煦中混杂着飞沙走石。到了后来，笙的声音仿佛有些颤抖，犹如红蜻蜓抖动的翅膀。
　　最后一段整体上是柔和的，即使所有的乐器都在发声，可是并没有让人感觉声音震耳欲聋，各乐器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温和得让人想到在日光下发着油汪汪的光的、在和风中如丝绸做的披帛般飘动的小麦苗。
　　听完刘昱晖的《古交行》，袁齐修的脸上已经泛起了如久病不起的病人似的蜡黄。秦汀洲安慰道：“没事的，我相信咱们培养出的孩子还是可以的。”
　　等到郁嘉乐等人上台了之后，秦汀洲笑着对他的徒弟们点了点头，嘉乐子桐见了便也点头回应。
　　这首《古交行》与刚刚的那一首虽然旋律基本相同，但风格大相径庭。乐曲一开始是琵琶的琶音加轮指，这里借鉴了一下《夕阳箫鼓》，用轮指中间有节奏的推拉模仿波浪的起伏。但这声音逐渐减小，直至消失，就像是江河枯竭了一般。突然尖锐的笛箫声若闯入宅中的强盗一样闯进了曲子里，又像直中靶心的利箭，干脆利落。这时，人们可以隐隐约约听见笛箫声后的琴声、琵琶声。
　　才听到第一段，杜秉岐就觉得张国檀的表现有些不大对劲。张国檀右手紧紧握住了茶杯，紧皱眉头，似乎身体有恙。
　　“张道兄，你怎么了？”
　　张国檀仿佛精神有些恍惚：“这曲子——不对，不应该呀，怎么回事呢？”
　　“怎么了？什么意思？”杜秉岐并未觉得这曲子有何不对劲，疑惑道。
　　“这曲子，竟然可以改变气场，若是没有修为的人，如何能够弹出有如此威力的曲子？”张国檀道。
　　“改变气场？”
　　“没错，不会错的，这首曲子释放出的能量能够凝结自然虚空中的气，改变周围的气场。”
　　“真的吗？竟然可以这样，那弹奏之人绝非普通的乐工。”
　　“也不一定是所有人，可能只是某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曲子刚开始就发现了，而且后来这种威力并没有增强，所以应该是弹琵琶的人释放出来的。”
　　这时，乐曲逐渐转向低沉，嘉乐子桐的左手手指在相上滑动，没有了笛箫声后琴声更加突出，琴声的那种迸发力，使声音好像从地底发出，厚重而又沉闷。这时提琴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般跳跃而出，仿佛是一记旱天雷打响，琵琶的连续分扫，也使乐曲激昂起来，气势雄伟。突然，又急速转弱，仿佛刹车一般，只留下了琴声。
　　“看来我说得没错，现在那种威力又消失了。”张国檀道。
　　“哦，这就说明，不是弹琴的乐工发出的。呵呵，还是张道兄厉害，我虽为一观之主却不曾修过内丹术，没有察听觉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其他的也都是半吊子，遇上了事还是得请张道兄前来呀。”杜秉岐道。
　　“又有了，现在笛箫和提琴都没有加进来，只有琵琶，所以应该是那两人中的一人。”张国檀道。
　　现在，这首曲子已经快到尾声了，除了一直没有停歇的琴声外，还有琵琶声，金声玉振，显得格外流畅优美，仿佛三月雨后涓涓流淌着的小溪。接着，笛声不经意间就加了进来，如空山鸟语，清脆悦耳，箫声若徐徐清风穿林而过。提琴声悠扬，慢慢地增大音量又慢慢地消失，颇有黄粱一梦初醒之感。
　　“‘大海有时竭，此心沥不乾。’”听完此曲，杜秉岐像模像样地吟出了这句诗。
　　“千古似一日，万里如同筵。此为金石交，谁与知者论？张道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今日是我们的分别之日，但是即使我们分隔两地，我依然是你的知心好友。”杜秉岐道。
　　张国檀笑道：“杜当家这是在客套些什么？说实话，莺语堂的演奏，我还没听够呢，我想再分别听听那两位琵琶乐工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