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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命运之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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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城夜里,月色朦胧。清冷的公园小路上,霓虹无益地闪烁。
抬头扫了一眼远处摩天钟楼上的复古时钟,黑色的梅花指针精准地指向“Ⅲ”。
一马平川的地上因为返潮有些微湿,走在这条路上会听到‘嗒嗒嗒嗒’的脚步声。
而我的脚步声,尤其清晰,尤其沉重。
整座城市公园的基调是黄白相间的,白色的石雕与喷泉,黄色的霓虹灯带。
道路两旁的路灯闪着昏黄的光,漆黑的灯柱上盘旋着油绿的藤蔓。
长着翅膀的天使雕塑缄默地屹立在草丛中,悄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凌晨三点钟,别人都沉睡在梦乡里,而我……
而我……在搬运尸体……
不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尸体,是一具温热的、会喘息的……男人的尸体。
近在前一个小时,我还在与这具‘尸体’探讨诸如——“往一个长相其貌不扬,常年没有固定性伴侣,或者性取向异常的男人身上找线索”——之类的话题。
下一秒,贺楠就倒在了我的面前。
惊慌失措地蹲下,摸了摸脖子上的脉搏,还在跳动。
心脏,跳得有点儿慢。
他那沉重的呼吸声让我明白,这厢只是睡着了、或者是晕了。
然后我想通了,四天四夜不睡觉,铁人也扛不住。
一边把他往大马路上拖,一边在脑海中搜寻跟贺楠有关的人员联系方式。
最后得出结论,除了拨打公用医疗救助热线,别无选择。
但是拨打公用医疗救助热线就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会惹来好事媒体的注意。
现在日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这持续一年的连环凶杀案上,根据蝴蝶效应,身在漩涡中心的人哪怕是出一件很小的事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早在之前调查组就命令所有成员一定要便衣巡查,不得引起社会骚动,民心恐慌。
所以只得选择先把贺楠带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再联系周长官询问下一步处理方式。
虽然是个灵媒,但是如果不使用念力,也跟普通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更可气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象是贺楠的话,我的念力他喵的就失效了!
于是乎,只能大半夜拖着一具男性的‘尸体’,艰难地避开人群,行走在隐蔽无人的城市公园中。
使出了吃奶的劲把贺楠搬到了临近主干道附近的转角,用通讯器喊来了一辆公用租借型无人驾驶车,然后把他的身体塞进后座,我也跟着坐了进去。
搬到杨泽宇家肯定是不成的,偏偏我又没带钥匙。
纠结来去,只好——
‘嘟嘟’点了两下通讯器,提前用自己的电子身份证预定了一张星级酒店的套房,然后将无人驾驶车的目的地输入为那个星级酒店所在地。
弄完一切,颓废地放下通讯器,低头扫了一眼那个昏倒在我面前的男人……
他深棕色的发因为低垂的头颅而盖上了半片脸颊,琥铂色的眸子暂时性看不见了,这张脸缺少了那明察秋毫的锐眼,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温顺亲切。
当然,也只有在他睡着了时能感受到。
他清醒时,绝对给人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感觉。
“呼……”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光影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交错,磁悬浮车很快行驶到目标大酒店,因为不能拖着一具‘尸体’去开房,所以暂时将贺楠遗留在车上。
短暂地办理好所有手续,酒店前台的小姐将我的虹膜录入了电子系统里。
我有些为难地道:“可……可不可以请你们的人帮我一个忙,我有个朋友喝醉了,我一个人抬不动……”
酒店前台的小姐很贴心地笑道:“没问题,我现在请客房服务部的人来帮忙。”
听她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
房间在第七十八层上,门牌号是7809。
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街道上、大楼上到处是纷乱的霓虹灯,到处是粉色或青色的光线,真让人眼花缭乱。
唰——
我启动关闭窗帘的按钮,整个套房里陷入相对的封闭。
酒店客房部的人帮‘那具沉睡的尸体’可心地盖上被子,他们的嘴角上洋溢着深奥的微笑,轻轻地带上了7809号房间的门。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距离整个城市重新启动至少还要两个半小时。
距离周长官通讯器开机预计还有三个小时。
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待到天亮,才能找人把这‘尸体’给处理掉。
而幸运又不幸的是,明天后天是周末。
幸运的是我可以拥有一个不用工作的美好时光,不幸的是明天调查组放假,也许没有人来把这家伙弄走。
坐在床沿边,昏黄的床头灯洒在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心头一种异样的感觉渐渐弥散开来……
竟然不自觉地伸出手在那富有弹性的脸颊上捏了捏……
“想不到平时飞扬跋扈,睡着时样子还挺乖嘛,真想报复你呢。”
我们,真的在彼世有过一段恋情吗?
教堂审讯室的画面又是真的吗?
——“你明明知道苏菲莉娅就是女巫,为什么不向教廷汇报?难道你敢说自己没有因公徇私?难道你敢说不是对苏菲莉娅有不可告人的感情?”
——“住口,不要再说了!”
——“说中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我把自己的贞操献给你,你却无动于衷。而苏菲莉娅那个妖女就让你为她陶醉为她痴狂,甚至冒着被教廷处死的危险跟她通奸?”
来自梦境中古老的回音在耳畔荡响。
“水……水……不……”指尖下的人气若游丝地呢喃起来。
“啊——”被突如其来的说话给吓到了。
我震惊地如被火焰烫了一般,迅速地缩回了手。
俯下身仔细听他的话。
“你要喝水吗?”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睡着的家伙自然没有应答。
怔怔地看着闭着眼睛的贺楠,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微蹙,看起来好像有点辛苦。
我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在茶几上寻找水。
桌上供应着需要付费的瓶装水和各种样色的饮料,拿了一瓶矿泉水打开倒在水杯中,走到床边。
为难地发现根本不能把水喂给一个躺着的人。
于是我放下水杯,双手将那具温热的尸体拖起来,靠近他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让你休息不休息,现在撑不住了吧?”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埋怨眼前这具温热的尸体。
怔了一会,望着距离我咫尺的这个男人,近到他那如蝶翼般的睫毛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打颤,这时才顿然发现这家伙长得挺好看的。
几乎是在某个时节点突然发现的,过去因为他庄严肃穆的身份,让人端仰和尊敬,绝不会用低俗的眼光打量他。
可是他今天穿着便服,跟普通刚毕业的青年没什么两样。
那放下来垂在眼侧的刘海让他看上去甚是乖顺亲昵,像邻家大哥哥一般。
我不知不觉多看了两眼,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唇,这才想起来应该给他喂水。
因为他睡得沉,所以没办法很好吞咽,水流顺着下颚涓涓地流淌打湿了白色衬衫的领口。
胸口留下一滩浅色水渍。
我将水杯放下,把贺楠重新塞回被窝里,关了一盏床头灯,还只剩下微弱的一盏。
低头扫了一眼手腕上的通讯器,凌晨四点整。
想着再过两三个小时就给周长官打电话,于是躺在床旁边的贵妃椅上,抱着通讯器熬时间,熬着熬着居然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床头多了一盏灯,而床上那个人正半蜷在被子里,一条手臂直挺挺地伸在被子外,被他自己的头枕着。
那双琥铂色的眸子慵懒地开着,幽幽地望着我,眼底还有一丝扫不掉的倦意。
我蓦地坐起身:“你、醒了?”
本以为他会睡上一天一夜,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
抬起手,手腕上的通讯器现实现在是早上九点半。
贺楠咕哝着翻了一个身:“这话应该是我说给你。”
我揉了揉眼睛,赫然发现自己也睡了五个半小时。
吸了吸鼻子,有些忐忑地问:“昨天你突然晕倒了,我没敢叫救护车,所以把你带到这里来,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面有倦色的道:“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有点累。”
我想也是,毕竟好几天通宵不睡觉,神仙也熬不住。
我扬了扬通讯器,想赶紧撤离现场:“这房间就算我账上,你再接着睡会吧。今天周末想睡多久都行,把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叫他们来陪你。”
毕竟我也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毛病,还是叫熟悉他的人来处理比较好。
贺楠一脸倦意地重新合上眼睛:“不用了,我没有家人。”
我愕然地望着他,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我……”想了想,大周末把周长官一大老爷们叫过来陪他也不合适。
可再也想不出别的人来。
就在我危难之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还有事你就先走吧,房钱我会转给你的。还有,不要向调查局的人说这件事,可以吗?”
我抿了抿唇,思量了一下,回答道:“可以。但是,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么?”
他的声音再度变得冷冷地:“这不要你过问。”
靠,老子没想过问。
“那请贺长官自己保重。”我皮笑肉不笑地道。
踩着马丁靴转身走到房间外,重重地关上了7809号房的门。
坐直升梯从78层高楼下来,九点半钟,阳光透过重重摩天大厦的夹缝照在我的脸上。
啊,在黑夜里挣扎太久,见到阳光真好。
走到街道拐角处,印入眼帘的是一家超美味的炒饭店——奈川家的炒饭馆。
我最喜欢吃的店子之一。
奈川本来是一条河的名字,店主的家乡唯一的一条河叫做奈川,可后来被填河造房了,只剩下一条街道的名字叫奈川。
店主家原来住在奈川附近,为了纪念逝去的奈川,就在奈川街上开了一家饭馆,以河流的名字命名了这家饭馆。
有初心的人做出来的东西最有诚意,所以她们家的炒饭很好吃。
最重要的是老板跟我熟。
奈川饭店的老板徐煦,她有一个秘密,白天是一个温柔可人的饭店经营者,夜晚是出没坟墓懂得制作巫药的魔女。
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行,但她是魔女,不是灵媒。
她虽然有着超自然之力,但不帮人看事,不替人解答问题。
她的服务对象是亡灵。
“高雅黎,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稀客呢~”
奈川饭店的老板是出了名情商高,能说会道,又善解人意的。
我选了一个角落坐下,嘴角勾起一个冷笑,望着魔女徐煦:“明知故问,想必你也看到了。”
徐煦笑道:“哎呀,我没有那个功夫整天拿水晶球看你。”
“可是我今天来这里,你总是算到了?”我道。
徐煦依旧笑得春风得意:“算到你要买两盒炒饭?”
我一愣:“什么意思?”
徐煦笑而不语:“说吧,想吃什么?”
我指了指招牌上的最新款:“就这个,蛤蜊海鲜炒饭。”
“好嘞!”轻快的应答。
坐在窗边百无聊赖等着餐上桌的时间,出神地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
偌大的世界,却因为没带钥匙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没由来地想起了居住在月城的父母,想念那个熟悉而朴素的小镇街道,那是我的家乡。
如果要是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的话,该是多么孤独……
想到贺楠,周末的时候连个好友都约不出来,整天只有案子案子案子,为了案子四天四夜不睡觉也没人管他,就不自觉地叹息了出来。
可是一想到那个羯磨,我又左右为难。
杨泽宇说得好,命运是由每一步的选择构成的。在无数条分叉路口上,一次又一次地选择朝既定命运方向的路,最后就会走出跟预测结果一摸一样的结局。
可是,在这种时候如果把良知泯灭掉的话……
“雅黎,雅黎?”
有人叫了我两声。
“啊、啊?”
徐煦叹了口气:“炒饭好了。”
我看着眼前香喷喷的炒饭,鸡蛋,火腿,海鲜,可好像每动一口都难以下咽一样。
终于下定决心,一次,一次,就这么一次。
“徐老板,麻烦炒饭打包,麻烦再来一份。”
徐煦笑道:“两份炒饭,被我算中了吧,呵呵。”
靠,我知道自己又迈出了错误的一步,但告诫自己只有这么一次,下不为例。
我结巴道:“别说了,那你和那个木乃伊是怎么回事?”
听到‘木乃伊’三个字,徐煦宛若被踩了痛脚一般,赶紧把两盒炒饭递到我手里,看了看附近的客人,俯身下来在我耳边说:“嘘嘘嘘,白天不能说他,连念都不许念。否则奈川饭店的结界就要被打破了。”
我朝她递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领着两盒炒饭走了。
重新来到大酒店,乘坐电梯返回78层,脚步停在7809号房门口。
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房门。
过了很久,大概一个世纪,房门才被打开。
印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色袍子,头发丝上滴着水珠,浑身冒着白气的贺楠。
“你怎么折回来了。”他有些慵懒地开口。
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努力压制住澎湃的心潮:“给你这个。”
说着把手里的饭盒递给他。
尽最大地努力不去看那肆意敞开的领口……
他好像也愣了一下:“谢谢。”
诚然,这两个从他贺某人的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我走了。”转身,迈步,就像我来时那样。
“等等,高……高小姐。”贺楠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驻足,平心静气的道:“我实在不习惯被这么叫,你可以叫我高雅黎,或者外号鸭梨都可以。”
他道:“你、你今天有别的事要办吗?”
我想了想,除了去找张诗玲拿我公寓的备用钥匙之外,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办。
“没有。”
后面的人沉默了一阵,声音充满着犹豫:“我……可以请你暂时留下来一会儿么。”
我蓦地僵了一下。
他又怕误会什么似的,急忙补充道:“晚上我请你吃饭,算是谢你。”
我缓缓转过身体,疑惑地看着他:“这倒不重要,你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他道:“看着我,我怕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里再次失去意识。”
我愕然地看着他:“这么严重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呢?”
他摇头,表情好像很为难:“医院……太脏了。”
我仿佛听到什么惊人动地的笑话,医院到处都是八四消毒水和紫外线灯,如果医院脏那恐怕没有什么地方干净了。
可是贺楠是一个素来不苟言笑的人,而且看他的表情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也许他真的不想去医院。
所以编造了一个理由。
我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利害轻重,还是同意了。
走进7809号房里,他原来穿着的那件衬衫和西装裤已经被他给洗了,现在正晾在窗帘架上。
洗手间里弥漫着水汽,是刚洗过澡的样子。
再看贺楠的脸色,的确比以往更要苍白些。
我坐下来,把饭盒搁在茶几上,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问题,过了这二十四个小时以后呢?”
他沉了沉嗓子,解释道:“一般晕过之后一天内会再晕一次,过了一天就会好些。”
我有些难以置信:“你经常晕吗?”
他没说话,自顾自地打开饭盒,拿起一次性筷子,用纸巾在筷子上擦了擦,默默地吃饭。
那被湿漉漉的刘海还有些往下淌水,有些后面的头发因为被擦拭过显得有些凌乱和蓬松。
他默默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三毛流浪记里面的三毛。
除了那头发一点都不像以外,其他挺像。
没有一个朋友和亲人,就连随时会昏厥也要拖着这样的身体连日不休地工作,生病到随时会失去意识也只能请一个陌生人来看着自己。
这从来都不是我认识和了解的那个不可一世的缉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