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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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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前,到了樟宜城。远天,红日初升。
下了马车,看到的是一座古朴的城府。匾额上书“孟府”,是规规整整的字。府中跑出了个略显矮胖臃肿的男子,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冲那个小屁孩道:“恭迎少爷回府。”
小屁孩头也不回,径自从他身边错了过去。
魏长离跟在他身后,一边感叹着这小屁孩有几分他年轻时眼高于顶看不上一切的风范,一边又暗自咂舌想着果然少年最是意气风发。
随小屁孩跨入一重又一重的房屋,来到了绿翠掩映的后院。嶙峋的古木在此盘旋,枯叶落满了青石小路。
轮椅碾过去,发出一声声低不可闻的声响。
进了门,扑面的却是一股股药味。深色的木地板像是受久了这药味,呈现出烟一般的纹路。
往前看,塌上躺着位老人。白发四散,蓬散着,靠在背枕上,头仰着,眼不知是闭是睁。
皱纹趴在灰色的皮肤上,一路又一路,悄悄含着各式名贵药草的味道。
轮椅又向前转了转,原本那个狂傲的小屁孩在此地却低垂了眉眼。悬丝一般的声音从塌上来。
魏长离听见他在问:“你可就是孔半生?”
“正是。”魏长离颔首,如此答道。
塌上的人咳着,笑了几声,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情。
“父亲!”站在身边的小屁孩呼出了声。
“无妨,无妨。”塌上人摆了摆手,叫小屁孩安心。
魏长离坐在轮椅上,看着这一幕。心中无由来的想到了个词,叫做“英雄衰矣”。是了,缠绵病榻的男人叫做孟青军,十年前,没人叫他孟青军。
他们叫他“南将军”。
凭着他镇守南部樟宜多年,即使是在那时混乱的年代。皇帝庸废,中央无权,胡人的战马到了金陵城下。全国都乱做一锅粥,无论是官员、富商还是平头百姓,都终日惶惶。
秩序崩坏,粮食断绝,通商更不必说。
而南部樟宜,是一个唯一有人间烟火的地方;也只有在此地,人们还能听见姑娘唱着小曲,看见弯曲小河中的商船。在此,车马可行,贫民有依。
这一城安宁,想守住,靠不了那法纪废弛的朝廷,也不能仅靠自身的努力。彼时,孟青军带着他这一座城,入了留王谢孟德的帐下。
是还未发迹的,身边谋士仅有陈浊木一人,被外人称为靠着姐姐上位的谢孟德。
他的决定,没错。无关朝廷上党派之争,正邪之分。
也就是从那时起,想杀他的人越来越多,杀手纷纷涌进了这个樟宜城。一到黑夜,满城黑衣。
而孔半生不属于那群杀手,他比他们接单都要早。那时,战火刚起,谁都没意识到朝廷已经摇摇欲坠。初出茅庐的孔半生,渴望名气,渴望成功,他接下了杀孟青军的单子。
听闯荡江湖的人说惯了他的英雄往事,年轻气盛的孔半生却觉得他是一个伪君子。
一番颠簸到了樟宜,越走越荒,灯越少,尸越多。不记得多少日未曾见过灯火,直到到了樟宜。护城河的水清清亮亮,映着满城的熠熠烁烁。
看到此情此景,年少的孔半生在客栈顶上,双手撑头,看着一轮明月,想了好几日。
他有些不想杀孟青军了。但他接了单子。江湖规矩,要守信讲义,才能有朝一日被称为侠。
孔半生也想被喊作侠,而不是阴暗处的手艺人。那怕被称作“手艺侠”也好。
这个梦想,他谁也不会讲。但是每天每夜,总会不自禁想起幼时听别人讲的故事。有人称赞谁谁谁一袭白衣渡江鞋不湿,说谁谁一剑敢压一山匪,救下位美丽的姑娘,从此洞房花烛,喜结连理。
那时候他觉得,哇,江湖真是超酷。
可真正踏入了才知道,原来所有故事都不包括杀手。忠诚的杀手、奸诈的杀手、情深义重丝丝缠绵的杀手......全是配角。
他握紧了刀,准备今夜去与孟青军一战。成败不论。
当杀手,练得是绝世的轻功,讲究快,轻,飘,似落叶被风吹又落。没人发现他,只是黑衣被吹的作响。
来到府邸,却与其他另一帮杀手撞上了。
蹲在屋檐上看了一会儿战局,孔半生站起来拍拍屁股又飞回了客栈。
他懒得占人便宜叫人消耗完了孟青军再下去将他灭口;也懒得飞下屋檐以多欺少,浑水摸鱼。
他准备再等十天再去与他一战。
日月交替十轮,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这对杀手来说不算个好天气。
孔半生带上刀,又到了孟青军的府邸。那日的孟青军与上次见到的不大一样。他穿着身松垮的睡衣,闲适的在喝茶,像在等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孟青军说:“那夜未曾露面的大侠,不如下来一见。”
孔半生听到这一个“大侠”的称呼,惊了一瞬,随即而来地是整个人都飘忽了,醉醉的,身体先于脑子一步,软软的飘了下来。还犯了手艺人的忌讳,向着生人摘下了面具。
像是一个终于被满足梦想的傻孩子一样,自信满满地介绍道:“在下孔半生,你便叫我孔大侠。”
说完这句话,严重抽筋的脑子才终于回归正道。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所做的一切,孔半生有些慌不择路。
这绝对是他平生做过最蠢的事!
接着,未言一语,他使出了这辈子最利落的轻功,逃出了樟宜城。
战乱年代,被贵人盯上的贵人越发难杀,佣金一下涨了好多。单子如雪花般像孔半生飞来,没人注意到孔半生这没完成的一单。
杀手的人生就是污浊的,有没有污点都一样。关键是要看这污点是否影响手中的利刃。它还利落到一刀断人吼吗?这才是主要的。
孔半生接了好多单子,天南海北杀了许多人,身价水涨船高。他被人称作“执刀鬼”,名声响彻江湖。到了夜晚睡觉,手也会不自禁的抖。
梦境是黑的。里面有夫人凄厉的哭泣,有小儿懵懂的双眼,有老人向自己的刀冲来,还有不断循环的,那个人喊自己的一声,“大侠”。
大侠是什么样的啊?年少时日思夜想的问题在此时缠住了他。
他推了许多单子,准备修养一年。谁知手却越来越锈——他拿不起刀来了。
魏长离站在这药气纷飞的寝室中,心中却无由来的想到了一个月前,自己刚到樟宜时,孔半生对自己讲的话。
还是那间。看见魏长离来,也没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从地窖搬出一桶酒,给自己倒一碗,给魏长离倒一碗。
末了才礼节性的问一句:“旷持兄还能喝酒吧?”
说完也不顾魏长离的回答,自顾自坐下,道:“不喝给我。”
话还在说时,孔半生就饮下一大口酒。
待一碗酒快见了底,才抬起头看着魏长离道:“说吧,什么事。”
孔半生抬眸时的眼睛,清澈的很,仿佛早就看透了魏长离的目的。
来的路上想了许久的托词,看来也不需要了。
“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
魏长离也不与孔半生多绕圈子,直截了当的抛出了自己的诉求。
孔半生喝酒的动作一定,又连贯起来。嘴中含着酒含糊的说道:“具体要求?”
“世界上只能留下一个孔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