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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兰刍 ...

  •   第三十四章兰刍
      於菟。郭嘉仰面躺在床榻上,於菟崽子长大了,当真是要吃人的。吃干抹净,半点不肯留情。
      窗棂外暮云参差,霞光泼洒其上,宛若长剑染血。曹操伸手拉开窗轩,脉脉斜晖洒进屋室,勾出一痕清削单薄的曲线。
      曹孟德。郭嘉恨恨道。自家主君是刑天干戚熔成的铁胚子,战场上已是战无不胜,床笫间更是所向无前。先前说要把自己养得白胖些,到头来还是为了吃得痛快。
      曹操坐在床头,一面系好狻猊金扣,一面笑道:“孤今夜要熬夜处理公务,奉孝该换床厚些的衾被。否则夜里冷了,可没人抱着你睡。”
      郭嘉裹着锦衾叹口气,道:“明公,嘉想讨口热酒。”
      “一日一杯。”曹操笑道,“还是等明天罢。”郭嘉贴着他耳畔恼然道:“嘉身上疼得厉害,要靠酒解痛。”
      曹操歉然一笑。郭嘉向来消瘦,躺在榻上好似一眉冷月。夕辉有若血水一般浸透床榻,细汗与津液都染成金色,宛若熔融而出。他生恐郭嘉化在这如火如血的浩荡黄昏中,不由得死死压住自家军师,一时便失了轻重。
      郭嘉只偏过头去,叹道:“嘉如今被明公困在这里,又没别的去处。明公要是忍心,嘉也只能任君宰割。”
      曹操笑道:“你把身子养好了,孤自然放你出去。先睡着罢,孤明天再来看你。”
      郭嘉闷闷望向屋外,曹操将他关在司空府的密室内,抬眼便能望见庭院的红梅。点点冷妆,吹不透雕花窗棂。更远处是郊野的山水,远山如黛,暮江如空。
      像他这等人物,尝不到沙盘兵符上的血迹,几日便要饿的。曹操见他神色空茫,叹气道:“奉孝可是怨孤不让你自由?”
      “人间本自多拘束。”郭嘉抬起头,看着月亮慢慢从东山升起。太阳有若金黄的於菟,月牙便是一尾白狐,可怜都在星辰的樊笼中奔驰,东升西落,不曾自在。他默然半晌,又道:“明公和嘉都是不羁的人,今日相逢,却是要苦苦相逼。”
      “奉孝不高兴么?”曹操笑道,郭嘉只微微一摇头:“甘之如饴。”
      他撩起青年散乱的鸦丝,指缝间泻满漆黑的月光。小狐狸抓到手了,曹孟德摘下了月亮。
      “先前汉水决堤,明公肯以军粮赈灾,西京民心已在我手,李傕等人不足为惧。”郭嘉忽而沉吟道,“只是湖阳、舞阴这几处地盘,不能一直攥在刘景升手上,明公该南征一趟。”
      “这是自然,”曹操笑道,“不过奉孝不准去,要在许都养病,乖乖等着孤就好。”
      “莫要耐不住性子,”他道,“你和孤坐同一张席子,谁能夺了你的次序?”
      “嘉总不能一辈子不去南方。”郭嘉道。曹操却只含笑摇头。
      “孤自有安排,”他道,“再任性可饶不了你。昭王南征而不复——”
      曹孟德拥着自家军师轻轻一吻。
      “寡人是问。”

      疏雪初晴,梅痕若洗,偶有江淮的风流年少,牵着青骢骏马悠悠走过覆雪的长街。蒋济在许都待了数月,玉带明珠尽皆赊作酒钱,前日拿佩剑换了领羔裘,也好消磨冬天。他本是二十来岁的翩翩少年郎,姿容明秀,语言常笑,黑发间一丝碧玉簪。然而近日曹操回军,却不闻郭嘉士孙萌消息,难免忧上眉头,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温恢早已回太原去了,送别时赠给他些许金帛,他倒也不买酒贪杯,尽数拿去换了张兰刍楼的请帖,要去打探消息。
      许都的游荡士子,或多或少听过兰刍楼的名头。东门外一座朱红高耸的酒楼,其下栽满芝兰香草,宛若朱鸾暂栖。楼内颇有水袖萦回的歌女,乃至顾盼巧笑的妖童,却不是什么风流去处,只是打探消息的会所。落魄文士,潦倒游侠,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在楼中常驻。名门贵人自是不屑这等去处,穷苦贫贱之士却要靠着这朱楼谋生。
      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往日兰刍楼建在长安,建在洛阳,如今西京和洛都的宫阙都塌尽了,它却如春笋一般在许都冒了尖。听闻邺城也有一座,更繁华些,毕竟人总能找到去处。
      到了兰刍楼前,枯败的香草都被锄尽,只是新栽了几树白梅。蒋济捏着请帖叹口气,也不知此行是祸是福,可惜拿宝剑换了裘衣,腰间唯余空空荡荡的楠木剑鞘,手上也没个依仗。甚喜楼外酒香醇厚,半里飘香,倒也值得走上一趟。
      忽见得疏梅间剪出一个人影,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素衫白袍,面如琢玉,仿佛梅树精魄所化,只是眉眼冷得很,没半分妖媚气。那青年倚着梅树,细细地将花瓣残雪挑到青花大瓮中,身段修长如鹤。蒋济见了好奇,笑道:“好大一罐雪水,足下是要留着酿酒么?”
      青年抬头瞥他一眼,低低地垂了眼目,道:“我不饮酒的。这些梅花雪水,只留给先生烹茶喝。”
      蒋济笑道:“你家先生倒是个名士,恐怕这白梅配不上他。毕竟栽在朱楼外面,早沾了烟火气。郊外红梅生得好,你去那儿采雪罢。”
      青年微微一点头,道:“我先前不知这是什么去处,只嗅到梅花香,便一路走过来,没承想不是清净地方。”
      蒋济笑道:“足下莫非是初到许都?兰刍楼里有浅水的鱼龙,亦有害人的妖物,轻易去不得的,我送你走远些罢。”
      青年说声不必,掸去衣襟上零落的花瓣,转身便沿着小径走远,不承想袖中一封书信坠入雪中。蒋济眼尖,早瞧见濡湿的纸封隐约透出“奉孝”二字,即刻两步抢过去,张开双臂道:“阁下可是曹营中人?”
      青年微微一愣,道:“未及拜会曹公。”却被蒋济揪住袍袖,疾声问道:“你认得郭奉孝么?他是阳翟人氏,喜穿青衣,脾气坏得很,欠我几贯酒钱。”
      他说了半晌,青年却只是缄默,眉梢也不曾微抬半分,好似玉像冰雕。渐渐的蒋济乏了气力,松手道:“罢了。看你神情,分明是认得他的,却又不肯开口。想来他死了,埋了,化成灰了。这人最没信义,不值我洒酒相吊。”
      “你说的是阳翟郭嘉,”青年望一眼他湿润的眼睛,道:“我与他有同门之谊,如今阔别七年矣。”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我来许下,也是为了他。”
      原来这白衣青年正是李圭。先前郭嘉定下计策,送来军粮以供赈灾,先生却不甚欢喜,只叹气道:“这孩子愈发贪心,不肯放过西京之地。今日他帮曹孟德收买人心,明日李傕便要身首异处。”
      “李傕庸才耳,”荀谌笑道,“比不得董卓。死了便死了,无甚可惜。”
      “李傕固然该死,曹孟德却也不是仁人,”先生慢悠悠道,“罢了,先救人罢。不能等到人都死尽了,再对着白骨空谈仁义。”
      旬日后传来消息,郭嘉盗窃军粮,暗通袁氏,已被曹操囚禁,豫备择日处斩。荀谌叼着草叶悠悠地笑,道:“谁信这等鬼话?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成天玩弄人心。曹孟德哪里舍得伤了他?说是囚禁,怕不是金屋藏娇。且不管他们,我自喝酒看戏。”
      先生却紧皱眉头:“曹操此人,是潜龙螣蛇一般的人物。阿嘉和他厮混久了,怕是再不肯走正道了。”
      “先生早该明白,郭奉孝就是只小妖怪,曹孟德是他的妖王,”荀谌抱肩笑道,“小妖怪趴在大妖怪身上吸妖气,自然愈发爱喝人血。这两人是要一起下地狱的,说什么正道邪道?”
      “我要为孟德修书一封,”老人沉吟道,“总该说些什么,就当是为了阿嘉罢。那孩子曾在我的山间住过,即使已非我的学生,也算是我的客人。送客,不能送到阒黑的仄径中去。”
      于是李圭藏了书信,牵来白马,迤逦来到许都。他是瞧惯了都城风景的人,只觉许都遍铺青石灰瓦,古朴寥廓,宛若水墨丹青,不比当年洛阳花缠锦绣,月满高楼。郊野倒是风光好,江畔生满红梅。梅树本是高洁的物种,禁不住有人梅根洒酒,花下吟诗,渐渐沾了风流的气韵,绛色花枝有若舞女红袖般风中萦回。梅影倒映在江水中,一痕青江,里外都烧起来,烧成天外一抹流霞。
      去司空府,本该从北街走,可他贪着尚书台外的一段衣香,竟渐渐走到东门外,是以和蒋济相逢。
      蒋济袖手道:“既是郭兄的故交,便也算在下的朋友。曹公心意难测,你那封书信也不知有用无用,不如且和我一同去楼中打探消息。”
      他心中自有计较,天天盼着雪水烹茶的,大多是隐居避世的老名士。脖子硬得很,脑子却未必灵光。好似半朽的梅树,树根耐得住风雪,枝条却开不出花。这种人一封书信,能奈曹操何?倒不如自己先去打探消息,然后再临机决断。
      李圭自是不想与蒋济同路,奈何蒋济劈手夺了书信,手掌搭在楠木剑鞘上,嘴角一勾宛若无赖游侠。他只得默默点头,两人互通姓名,收拾行装,几步进了兰刍楼。
      一扇朱户,几缕斜阳。倚栏而立的舞女披着浅碧的衣裳,盈盈有若青柳。美人斟酒,一瓢清泉能醉人。蒋济贴过去讨了几口热酒,信手摸了块玉佩系在舞女腰间,却见得李圭站在厅堂中落落无依。
      那姑娘爱他容貌清秀,将酒盏递入手中,李圭却只摇头,低声道:“我向来不饮酒。”
      舞女笑道:“看郎君容貌,便不是爱酒的人。这是上好的茶水,里面泡着梅花瓣儿,能品出冷香来呢。”
      蒋济摆手道:“你在这儿吃茶便是,我去楼上看看。”舞女忙笑道:“请帖上写了方位,可莫要走错了。唯有东边里屋那人,能够帮到二位。”
      蒋济轻敲阑干,笑道:“既然是姑娘看重的人,敝人自然放心。只是姑娘你神色有异,怕不是另有心思?”
      而后他将剑鞘掷下楼梯,展开双臂道:“我信得过兰刍楼的诸君,是以不设防备。可若是有了变故,我的朋友定然不肯罢休。”言罢转身而去,一路走到东面里屋。
      屋门半掩,榻上坐了个红衫青年。蒋济见他身形纤薄,腰身束素,腕上缠着锦绣,腰间缠着美玉,鬓发旁压着一朵含露的梅花,显然不是一人所赠。他心知这是兰刍楼养的妖童,或与富贵公子嬉闹,或与浪荡游侠合欢,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笑道:“抬头罢,我有事要问你。”
      青年微微抬头,现出秀气的眉目,有若远黛山河,蒋济踉跄退了几步,愕然道:“郭兄?”
      红衫青年忙低了头,道:“小人名叫桂舟,喊我阿桂便好。”
      蒋济细细看他一回,轻拍脸颊道:“怨我没眼力,唐突了佳人。足下妩媚得很,更兼衣饰风流,不是我那负俗疏狂的朋友可比。错只在我,罚酒一杯。”
      言罢他解了腰间的酒葫芦,却不承想桂舟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攥住手腕,徐然将葫芦送到蒋济唇边,笑道:“蒋郎,请慢饮。”
      蒋济强笑道:“江淮子弟,最工风流。不知多少妖童媛女,曾对我殷勤劝酒。足下和我酒友一般的形貌,我还真瞧不上眼。”而后一肘子捣去,总算是脱了身。
      细细看去,桂舟与郭嘉不过有七分相似,多出的三分皆是妩媚可人。他生得艳些,面上描了细细的笑靥,仍是那一双微翘的桃花眼,只是眸光柔些,浅些,宛若两汪桃花潭水。左眼下一颗细细的泪痣,愈显勾人。
      桂舟含笑道:“不过劝酒而已,蒋郎何必急眼?小人是下贱的出身,也只有这等手段,比不得阁下这等翩翩君子。”
      蒋济袖手道:“本是无所谓的,可你长成这种模样,教我日后怎么去见郭兄?也罢,说正事罢。你可知道他人在何处?”
      桂舟拢了拢青丝,道:“郭君尚在人世,只是司空府幽深得很,怕是从此无缘与蒋郎见面。”
      “活着便好,”蒋济低低笑了一声,“曹公是郭兄选定的明主,亦不会负了郭兄,是我先前多心了。”
      “曹公怕不似蒋郎想的这般仁善,”桂舟轻声道,“郭君眼下是生不如死。”他将腕上的锦绣细细缠了几道,续而说道:“曹公舍不得他的谋略,却未必舍不得他这个人。眼下郭君被曹司空囚禁在司空府中,天下人皆以为他死了,曹公便好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蒋济颤声问道。
      “正是,”桂舟道,“曹公把他锁在屋内,用锦衾裹着,日夜不让他安宁。若是他不肯说出谋略,便吊起来用鞭子抽,而后绑在榻上……”
      话音未落,蒋济倏而朗声长笑:“你倒真是解人心意,知道我爱听这种故事,特意编出一段鬼话哄我,感激不尽。可惜我眼下正事在身,无暇细听。”言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你方才眼神游离,定是扯谎。先前又殷勤待我,恐怕另有所图。”说着攥紧桂舟的手腕,只轻轻一扯,便闻得铿然一声,缠锦间落下一柄缀珠匕首。
      桂舟神色不变,只从枕下摸了把镶金的短刀,却听得蒋济嗤然一笑,伸脚踏住匕首,道:“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送了你这些玩意,镶金错玉漂亮得很,只是杀不了人。我蒋子通也曾做过轻薄少年,弓箭刀剑都使得纯熟,打起来怕划伤了你这张俊脸。”
      江淮士人多有侠气,下马为儒生,上马为游侠,皆能意气纵横。桂舟却只盈盈一笑,将短刀双手奉到蒋济面前,柔声道:“蒋郎莫要多心,小人只是有事相求,走投无路罢了。”
      蒋济绷住身骨,细细打量眼前的青年,虽说身形单薄,臂上却是骨肉匀停,腿弯柔韧有若野猫,倒是比郭嘉那病秧子强上不少。他伸手接了短刀,道:“要说便说,我不为难你。只是你又不是郭兄,扯谎自是瞒不过我。”
      “前日有客人对小人说,西门内折扇摊子来了个怪人,”桂舟徐徐道,“那人画了一下午的折扇,画的是个青年的模样。画一把,撕一把,总说不比当初。客人告诉我,他画的正是小人。”
      “小人福分薄,哪里能得人如此青眼?定然是有人与我面目相似。我当时只当是个趣事,不料却惹上了杀身的祸患。”他道,“后来先太尉家的杨公子来找我,说要替我赎身,我瞧他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我献给曹公,做个替死鬼。这李代桃僵之计颇为巧妙,我却不想白白送死,是以这几日都在想法子脱身。”
      “且住,”蒋济道,“杨公子在许都有权有势,家里又不乏钱财,怎么不当场将你领走,反而等上几日?”
      “蒋郎不知道兰刍楼的规矩,”桂舟笑道,“赎身之事,都要主人来定夺。我来楼中之时,主人恰好外出,连我的面都未曾见过,如何答应杨公子?”
      “只是这几日,他回来了。”桂舟道,“我怕是死期将至。”
      “所以你故意用言语激我,想让我慌乱失态,而后才好逼我救人,”蒋济笑道,“只是你不知道郭奉孝的秉性,他越惨,我越痛快,才不会着慌呢。”
      “也罢,”蒋济负手道,“事情还未了结,留你有用。杨修毕竟不是曹公的掾属,谁知道他安了什么心思?你还是跟着我罢。”
      “我早与楼下的姑娘说定了,”桂舟笑道,“只要蒋郎肯帮忙,我们就能逃出去,去很远的地方。”
      北风吹得紧了,桂舟忙起身去关窗。蒋济冷眼看屋内的摆设,一色皆是靡丽。翠色屏风上几只描金的彩雀,羽翼渐渐给蚀空了,夕辉与暖烟染作一处,像睡死大群昏黄的蝴蝶。斜阳照亮了青年的侧脸,愈发像郭嘉了,唯有左眼下那颗泪痣,白玉微瑕,显出几分薄命相。
      蒋济无端叹口气,道:“你是想逃出去,换个名字,好好过日子么?”
      “谁知道呢?”桂舟轻声笑道,“我舍不得改了这名字,毕竟是母亲从歌曲中摘出来的。小时候她常给我唱这首歌,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木兰为君櫂,黄金错其间……”
      “我也想有个人,乘着桂舟来接我,来自水中央,去到沧海边,沧海之雀赤翅鸿,白雁随。”他低声哼唱着,眸中骤然有了愁苦的神色,像一汪黑深的湖水,雀鸟鸿鹄都坠死在里面,唯余干干净净的空寂,无着亦无依。
      “想来不是蒋郎罢?”他倏而一笑,掩了窗棂,蒋济望一眼他勾起的眼眸,心中暗骂又一个属狐狸的。只是这只是红的,皮毛上都覆着火,能烧到人心里去。他闷闷灌了口酒,道:“我帮你,你自然也得帮我,莫要想着讨便宜,我还不至于落了你的套。”
      桂舟只盈盈地笑,道:“楼下碧衫的姑娘人最好了,能带着我们从密道里跑。我一个人不敢逃,有了蒋郎便放心了。”
      蒋济掂了掂短刀,将匕首收入怀中,招手道:“走罢,逃出去后,拿这小玩意儿换些羌地的美酒,亦是不虚此行。”
      言罢他佯装酒醉,揽着桂舟踉跄下楼,舞女和李圭尚在楼下闲话。舞女笑道:“我是江南人氏,乡里多船,多雨,多川流。来往的舟船间有许多传闻,都是随水而来,随水而去的,听完便忘了大半,当不得真。”
      她望着梅瓣浮动的茶盏,笑道:“有个老船夫和我说,古人都用木兰作舟,香木漂浮在碧色的江面上,九曲清水都染了余香。后来兰舟纷纷沉了,自此无人敢渡。一日江面上忽而浮满木兰花瓣,好似下了场大雪……”
      蒋济轻轻咳了一声,舞女便停了声,李圭却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得走,”蒋济把桂舟推开,“带着他走,好好打听郭兄的下落。”言罢向舞女深施一礼:“有劳姑娘带路。”
      舞女轻轻应了一声,却闻得楼上风铎响动,几人都变了颜色。顷刻一个粗布衣裳的少年探出头来,道:“碧姐姐,有人要你在堂下抚琴。”
      蒋济见她轻轻咬住下唇,不由得展颜笑道:“姑娘莫急,在下自有计策。”言罢将李圭摁死在琴台前,拱手道:“李君,得罪了,此事非你不可。”
      李圭没奈何,摸出手巾拭尽了琴弦上的脂粉,而后细细调弦。蒋济一面矮身钻入密道,一面叹气道:“这琴声过清过空,不是朱楼歌女的风标,行家一听便露了馅。”
      “楼中的客人,有几个能是行家?”桂舟笑道,“想来是无碍的。”
      半晌琴声转慢,渐渐平缓,有若雁落平沙。几人侧耳细听,只听得幽微的余奏,似是天高水远间一线山青。想来一曲终了,李圭已安然脱身。三人放下心来,疾步往前走,却闻得洞口有些嘈杂。
      蒋济按住刀柄,探头望了一眼,有几个皂衣的力士守在出口,眉眼含怒。他本心不愿杀人,紫燕一般飞身而出,倒转刀柄送两人见了周公。还余下三个力士,攥刀绰矛赶将过来,他自知不是对手,索性把短刀匕首一气丢将过去,而后拉着桂舟舞女拽步飞奔。
      倏而一声呼啸,青骢的骏马踏雪而来。这是江淮的名马,俗名唤作碧玉蹄,号称踏水无痕。蒋济拉着桂舟上马,骏马即刻嘶鸣不已。原来这马虽好,却跟着蒋济挨饿多时,消瘦的背脊凸出来,显是驮不动第三个人。
      舞女微微一笑,将蒋济的玉佩丢过去,道:“我是不想走的。你们日后来兰刍楼,有缘再见罢。”
      马蹄翻飞,碧影倏而逝去,两人一骑踉跄闯入西街的闹市。蒋济忧心舞女的安危,紧紧攥住玉佩,桂舟却仰起头浅浅地笑:“他们不会杀了她,没事的,我早知如此。”
      就是这凉薄的微笑勾得蒋济动了火,勒住骏马将桂舟推下,道:“你这人何曾有过良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她好歹救了你,你该……”
      桂舟哂笑一声,道:“送我东西的人可多了,我都要一一回报么?不是我真心喜欢的东西,我才不在乎呢。”
      言罢他摘了身上的美玉与金镯,尽皆抛入水中,扬眸道:“蒋君,现在咱们可以谈交易了。”
      蒋济瞥一眼阑干外的曲水,初来许都时他便爱在西街水畔徘徊。绺绺水纹,婀娜有若春柳。如今坠了几块金玉,荡起数圈金红的涟漪。又是一个凉薄人。他想。
      忽而街头惊起尘埃,两人都变了脸色。兰刍楼在许都颇有势力,到了西街也不算太平。蒋济扯住桂舟的袍袖,仓惶躲进酒楼,解下袍子盖在桂舟身上,道:“你就装成郭兄那样的士子,陪我喝酒罢,他们找不着的。”
      酒楼内喧闹得紧,夕阳西下,暮云乱铺,正是酒客的好光景。丝竹宛若水袖,曲折缠绵掠过几人身畔。蒋济自顾自斟了杯酒,却见得桂舟脸颊微红,他比郭嘉容易醉些,想来是量浅罢。青年薄红的衫子衣襟大开,露着玲珑的锁骨,自不是正人君子所服。好在外面罩着蒋济的羔裘白衣,旁人也看不出破绽。只可怜蒋济仅着单衣一件,耐不住料峭冬寒,添了好几回热酒,仍是冻得发颤。
      他伸手掩住桂舟的泪痣,叹道:“你要是郭兄就好了,他体弱,知道穿厚衣服出门。”
      桂舟只伏在桌案上,喃喃唱起乐府的旧辞:“沧海之雀赤翅鸿,白雁随。山林乍开乍合,曾不知日月明……”唱道后来,声音渐渐嘶哑,惟听得“沧海”“日月”几字,而后沉寂如眠。
      沓。沓。
      蒋济抬起头,望见酒楼外走来一个玄袍的客人,步伐迈得很沉,好似飞来一只玄鹤,抑扬间自有凌云之气。他的眼眸很亮,似是抽干了山川日月的精气,见过一次便不会错认。
      曹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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