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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镜花 ...

  •   第三十五章镜花
      那日曹孟德未着甲胄,只披着描金的玄袍,肩头覆一领白狼裘子,微散的鬓发间压着墨玉发簪。腰间三尺龙泉,手中半樽清酒,眉眼间有萧朗气,三分是名士风流。窗外暮云一时散尽,恍若江头飞鹤。白日西坠,消磨尽洒金的斜晖。
      蒋济遥遥向门外一瞥,当即撇开酒杯,伸手将羔裘急急一扯,覆住孔桂泛红的脸颊。一面仍是笑,一面伸手去取青玉的酒壶,晃着袍袖倾满了浊酒,佯醉伏案而眠。却闻得耳畔木屐沓沓,曹操踱过二人身畔,手扶剑柄轻笑道:“过许县而梅开,入长街而酒美。久闻此店多有醇酒,还望店家与我半壶乌程酒,并上一杯杜康佳酿。”
      蒋济装醉之余偷眼一瞥,正对上曹操那双黑沉的眸子,好似天狼孤星自眼前炽然划过,教他周身凛然。于是他索性推开桌案,笑得清清朗朗,抬手深施一礼:“在下平阿蒋济,见过曹司空。往日郭奉孝在时,亦曾与曹公相见。”
      曹操任他眉间蹙起不平之气,摩挲着酒壶凉薄一笑:“昔日相见,奉孝还是足下这般的游宦士子,如今却是……”他回想起青年偶尔含羞的情状,不由微微一勾嘴角:“却是无可挽回了。”
      “曹公可知我蒋子通的性情?”蒋济微抬眉梢,却见得曹操一面倒酒,一面闲闲看着窗外的夜景,叹道:“这乌程酒产自江淮,也带几分江淮士人的栗冽侠气,偶尔一饮,倒也清爽宜人。可若是口味不好,丢了孤也不心疼。”言罢抽出剑柄轻轻一磕,玉杯顿碎。
      蒋济讷讷退了几步,终是仰起头来。曹操的双眼清明锐利,虽是随意顾盼,仍是锐若刀戟,似是要勾住旁人的心脏,将惧意和虚弱尽皆拉扯而出。倏而腿骨木板一声钝响,青年俯身跪倒在曹操面前,夜间的长风灌入袍袖,好似有百十只穷途的白雀飞入衣中,素色袍袂仓皇翻飞。
      曹操一声哂笑,却闻得青年扬声说道:“恕在下少小粗疏,不明礼节。若是郭兄和士孙大哥当真出事,我也不惮冒犯曹公。人生在世,不为义疚。身死玉碎,在所不惜。”
      他低头看蒋济的面容,碧簪一时零落,乌檀色的长发匀匀披散肩头。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轮廓生得干净清秀,好似青柳清疏的年轮。眉峰间衔着惧意,眸底却有淡淡的锋芒,有若两弯初生的月牙,头尾浑然一尖。
      “郭奉孝此人,做起军师自是最好,做起酒友来却未必合适。”曹操负手道,“你舍得为他而死?”
      “世间哪有这么多舍得不舍得的?”蒋济仰起头来,“更多的是堪忍或是不堪。若是我的友人枉死刀下,我却漠然处之,那我又有何面目再饮乌程之酒?”
      “你未必真心爱慕他,”曹操沉吟道,“无非是生性重义,不能坐视友人遭难罢了。”
      蒋济失笑道:“这是自然。我放着一众翩跹美人不爱,去爱个骀荡不羁的酒徒作甚?”
      耳畔忽闻得一声轻笑,桌案边响起清朗的话语声:“曹公此言最是有趣。寻常士人,谁会去爱慕酒友?怕不是曹公自己……”
      曹操循声望去,却是先前醉倒的青年,面目用羔裘裹住,薄红的衫子映着皓白的肤色,好似白玉琥珀莹然错落。青年徐徐扯下羔裘,仍是含着笑:“先前蒋兄提起友人,是郭兄和士孙兄二人并举,可到了曹公耳中,好似就只剩了郭奉孝一人。也不知曹公何故疏漏至此?”
      曹操按住剑柄蓦然回首,却对上了一双宜笑宜眄的桃花眼。发若鸦雏,眉眼清扬,浑然是故人的模样。桂舟倒也乖觉,微微将脸颊一侧,露出左眼下的泪痣来,笑道:“曹公与小人初见,这眼光倒是灼人得紧。”
      “你倒也是牙尖嘴利。”曹操细细看他面容,一双盈盈秋水目似含情,似凉薄,教人溺在潋滟的眸光中,而后唇角浅浅一勾。更有薄红的花钿,淡淡的面靥,比起郭嘉实要妩媚良多。
      “不过略知一二曹公心思罢了,”桂舟笑道,“曹公哪里舍得处罚郭君?顶多是关在府中好好养着。蒋郎是外人,不懂曹公的谋划。至于士孙公子,看在郭君的面子上,曹公也不会害他的。”
      “生得这般的容貌,又是乖觉的性子,怪不得杨修想把你赎出来。”曹操冷笑道。蒋济微皱眉头,道:“曹公怎知杨修之事?”却见得曹司空解下腰间的红绳,在桂舟面前微微一晃,桂舟当即变了脸色,踉跄退后跪倒在地:“小人兰刍楼桂舟,见过烛阴君。”
      烛龙,烛九阴,烛阴君。
      蒋济先前早有耳闻,兰刍之主,名唤烛龙,自中平年间便开始主事,外人皆不知其真名。据传他是宦官子弟,手攥重权,又传他是乔玄等一干老臣的忘年挚友。数年来议论嚷嚷,烛龙却只高居于兰刍楼台之上,眉眼定若坤舆。
      西京、洛都乃至许县,皆传有烛龙的俗谚。其瞑也,九州皆晦。其视也,天地方明。吹呼寒暑,动息死生。市井里闲人议论,皆言许都有二主,明里是曹公,暗里是烛龙,天子不过傀儡而已。
      细细想来,曹孟德是何等人物,岂容他人在身畔分权?不过是昼夜分饰二角,庙堂上是杀伐决断,挥手辟易万军的曹司空,江湖中是旁人难测,暗中移星换子的烛阴君。一明一暗,一内一外,将许都死死攥在自己掌心,而后剑指天下。
      曹操微微摇着红绳,那里本该系上一块玄青的美玉,奈何已然赠与嘉人。好在只凭这断绳上的坠子,并上周身的沉雄气度,也堪标明烛龙的身份。他倚着窗台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还请二位去兰刍楼走一趟。生死祸福,孤自有决断。”
      桂舟盈盈一笑,攀住蒋济的手臂,道:“蒋郎,小人贪生怕死,犯下无心之失。你说曹公舍不舍得追究我叛逃的罪过?”而后贴着蒋济耳畔轻声道:“蒋郎又愿不愿意护着我?”
      蒋济躲闪一番,没奈何负手一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你身子骨比郭奉孝强得多,想来是不畏寒的,且把裘衣还给我罢。”
      曹操倚定窗台,饮下半杯杜康,忽而洒然而笑,将余下的清酒洒向窗外的红梅,叹道:“可惜了,眼下无人可堪对酌,些许美酒,且送与寄春君罢。”
      晚风徐来,梅枝摇落,好似酒污的红袖,婀娜翻折间七分甜靡,三分冷香。桂舟将裘子递还给蒋济,眼底仍含着笑,天生的顾盼含情。他自是聪明人,生就一副玲珑心窍,此生却惯会逢场作戏,言笑媚人。
      蒋济自诩目光锐利,却抓不住此人半点真心。只见得他平日里流眄发姿媚,言笑吐芬芳,内心却自有一份凉薄。本是白玉剔透的妙人,到头来却成了供人亵玩的妖童。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月光淌过长廊,漏进窗棂,拖曳宛若水袖,零落浑如白梅。夜间的兰刍楼好似玉笛歌吹,回廊千折漫转,仿佛浮空。转角处重迭点起灯火,与楼外红萼两相映照,恍若伊人红颜。
      厅堂内是冷的,舞女寂寥地抱琴而坐,眉间扫出淡淡的蛾绿。卸去了白日的妆容,她已全然是韶华稍晚的模样,眉梢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恍若落满灰尘的画梁。眸子却仍是亮,好似两汪清潭,动止皆能映出旁人的影子,春江水碧脉脉含情。
      “青萍,”烛龙轻声唤她,“是你把他们带走的。我知你不喜杨修,也知你和士孙萌颇有渊源,但今日之事,你总不该瞒着我擅作主张。”
      “是我的错,”她微微垂下头,“可这般重要的事情,我却不敢说与烛阴君。烛阴君的性情,我是知道的,若是有用的棋子,便决计不肯放过。若是拟定了计策,旁人百般哀求亦是无用。我是实在不敢求您,故而出此下策。”
      “义真去世未久,我不能辜负了他。”烛龙沉吟道,“所以我决计不会害你。但今日之事,可一而不可二。”
      他徐徐推出半寸青锋,仰头凉薄一笑:“孤出征一趟,不过离许都数月,兰刍楼中就多了许多变数,看来也要稍作修剪。”
      言罢他整衣起身,暗处数名玄甲卫士赶忙迎上,次第接过他手头的令箭,而后消弭在回廊尽头。待到烛龙走到堂前,楼中已是漏出十余处细微的哭喊声,卫士拱手复命,腰间的佩刀渗出薄薄一层鲜血。罪人的首级早已掷到楼下,喂给娇艳的红梅。
      烛阴君松开手腕,长铗铿然回鞘,丝毫不染血尘。蒋济诸人在门口观望,只觉背脊发寒。曹孟德对司空府的士人未曾亏待,虽是时常杖责罚俸,对外却很是护短。更兼任人唯才,赏罚分明,实是不可多得的明主,能使人拼死效忠。可他对兰刍楼中三教九流的人物,却绝无对士人的礼敬,当真是把他们看做棋子,称心则用,厌之则丢。
      青萍微微地叹口气,道:“烛阴君还是这般杀伐决断,只是那与我们同谋逃亡的少年公子,本意不想冒犯曹公,还请放过他罢。”
      “李君没能逃走么?”蒋济变了脸色,几步抢进屋去,却见得李圭一袭白衣,站在舞女身后,月光剪出他萧萧落落的身影,好似云外孤鹤。
      “他呆得紧,想来是被抓回来了。”蒋济跌足叹道,“我不能害了他。”言罢便要往里走,却被桂舟拉住袍袖,含笑道:“蒋郎莫要莽撞,曹公自有主张。”
      曹操望一眼琢玉也似的清俊青年,笑道:“莫非是当年李元礼家的公子?容貌文弱了些,风仪却与他父亲很是相像,有青云白鹤之气。”
      李圭长揖道:“阁下便是当朝司空么?先前冒犯,甘愿受罚。只是我家先生送来书信一封,还望足下莫要忽之。”
      曹操接过书信,细细看了一遭,笑道:“回复你家先生,奉孝在我这儿好得很,身子养好了些,就是心头有了牵挂,比不得以前那般洒然了。”
      李圭微微欠身,却闻得曹操朗声笑道:“李家的郎君,不该闲置在庙堂之外。李君若是不嫌弃,可来许都挂个一官半职。”
      白圭郎摇头道:“我没学过如何当官。先生只教我抚琴作画,经史辞赋也略有心得,但当官是不会当的。”
      蒋济心头暗笑,曹操手下人才济济,哪里缺一个白圭郎?无非是看中他李膺幼子的身份,要拐到许都装点门庭罢了。又或是对他另有安排,要制衡朝中汉室老臣与新进士人的关系也未可知。
      曹操负手一笑,道:“荀令君前日和我说起,尚书台缺几个郎官,各地的孝廉又选不到好的,不如就让你去做尚书郎罢。能干些什么姑且不论,李膺先生的幼子有效力朝廷的心思,这便是好事。”
      李圭微微一滞,怆然道:“我此生是决计不想近庙堂一步的。”
      曹操扬目看他一眼,终是轻微地摇摇头:“罢了,你既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侍中荀悦近日在整理坟典,说要写出一部《汉纪》。他这人好静,不喜别人打扰,但若是足下肯相助,想来他也会心下欣然。”
      “好。”李圭沉寂良久,终是徐徐颔首,“若是整理些本朝典籍,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两汉的史事,大多不堪一记,不堪言说,只堪付之一炬。”
      “李元礼的幼子,也合该说这种话。”曹操思及李膺的死状,不由一声太息,“罢了,你且退下罢。日后若是有事,我自去荀侍中处寻你。”
      “多谢曹公。”青萍见李圭无事,忙含笑深施一礼,曹操抚过剑柄,道:“你和他也算同病相怜,难怪如此多情。孤可不是滥发善心的好人,今日不追究你的罪名,你也该有所回报。”
      “这是自然。”青萍倚窗而笑,蒋济见她翠色舞袖束住纤纤玉腕,浑然是个柔弱美人,与曹操对答间却颇见气度,不似寻常女子。他忆起舞女抱琴时搭弦的手法,不由心头暗惊,她自言是江南人氏,为何奏琴纯然是京城之调?再看她秀气眉目间隐约笼着哀意,有若暮间洛水的一江风烟。又与士孙萌、杨修等人关系匪浅,莫不是……
      “带上你的那柄剑,替孤去找杨德祖,按孤的吩咐把话说清楚。”曹操掷下令箭,舞女俯首听命,自束素的腰间斜斜拔出三尺秋水,莲纹的剑鞘,青碧的流苏,映得美人面如明月,色若莲华,当真好似青天碧水间一倏漂泊的浮萍。
      青萍剑。蒋济微抬眉梢,认出那是传闻中光武的佩剑,以莲花为纹,青玉为佩,舞动时宛若蜻蜓点水,浮萍四散,故而剑名青萍。这柄名剑本是汉宫的珍藏,后来黄巾祸起,被天子当朝赐予皇甫嵩。
      皇甫义真乃天下名将,当年纵横四海,破黄巾,平凉州,兵锋所至,天下无敌。百姓至今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他尚在暗自忖度,却见得曹操信手取了酒杯,道:“蒋子通,你是江淮人氏,想来还未有效力朝廷的心思?”
      “不错,”蒋济施礼道,“在下年岁尚轻,见识浅陋,只是游学而已,尚不急于择主。”
      “况且眼前之事未终,我也不知曹公究竟是何等的主君。”他顿首道,“还望曹公记得先前所言,保证郭奉孝和士孙公子二人无恙。”
      曹操低低一笑,道:“不劳你费心。你这人智勇堪任,只是性子不够沉稳,且先退下罢,孤赏你一斛乌程美酒。”
      蒋济谢过曹操,取了酒掩好门扉,须臾厅堂空空荡荡,唯余曹操桂舟二人。
      孤还未见过奉孝这般装束。曹操忽而想到。桂舟虽与郭嘉有七分相像,气质却终是不同。郭嘉平素孤高不羁,像高悬的皎月,一旦捉到手里,才发现那不是月轮,是蜷成球状的白狐狸。桂舟却是黏人媚人的性子,好似夭夭的桃李之花,蜜房里是冰水亦或是鸩毒,未尝则终不可知。
      他懒于过问桂舟的童年。这孩子是天水人氏,后来流落到洛阳。当时兰刍楼的闲人看中了他的容貌,就像妖狐嘴里叼着的古玉,莹然秀逸而带点妖气,会有人喜欢的。于是他们给他穿上素锦的袍子,衣襟上绣了整只洒金的孔雀,脚踝处栓上熔银的坠子,他一跑起来,便几乎要踩住两只轻飘飘的银蝶。
      他时常被人领走,而后又被送回来,渐渐学得和食梦的妖貘一般,在缠绵翻覆中勾走人心。旁人都说他眼眸生得美,于是他学会了含情的顾盼,眼波流转有若月华。真心却早已忘尽了,世间情深情薄,皆似一纸空笺。纵使镂花叠彩,也无半点墨色染上心头。
      层层帷幕掩着,他罕能望见明月。于是夜里他偷偷起身,摸到中庭,像个孩子那般卧倒在冷润的松枝下,仰头看着蓝黑的夜空。
      夜空中一汪澄然的明月,像是满含层生的涟漪。云雾来了又去,好似水袖的舞女掠过满月,折下月中流金的桂枝。
      他养过猫,死了,从高高的楼台坠下去,落到了荒芜的香草丛中。后来那块黑壤显著地肿起来,拱出丛生的香芽,连腥气都嗅不到。连根拔起来,是淡淡的紫白色,并不见红。
      他认得一个画师,是灵帝时鸿都门学的弟子,酒量浅得很,醉了便和衣而眠,不怎么难为他。画师送过他几幅画,有连绵的宫阙和喧嚷的人群,他都很喜欢。有时他蜷缩在角落里,呼出淡淡的酒气,眼前人群的面容就能模糊成缄默的丹青。
      一日董卓在洛都纵起火来,于是他逃开了,身后风火鸣动贲张,斜晖如烬般覆满残金的高台。他认为这火烧得好,火焰像只孤飞的鸷鸟,毛羽都鲜活可爱。他独自一人坐在河堤上,看天河之间一线的青碧,其上是万顷平铺的暮云,其下是焚烧殆尽的旧都。落日像只折翼的白鸟,坠入燃烧的大海。
      后来星星出来了,他仍是孤零零坐在那里,听见四野都有低低的哭声。这时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是这般的哭泣,母亲在哪里呢?星光黯淡而幽微,珠串一样从天心漫漫洒下,照得人都回到了小时候,孩子也似地哭个不停。
      再后来,他辗转飘零到许县,又进了兰刍楼。烛龙站在他的面前,眉眼沉如山岳。曹操低头望着他秀逸的面容,左眼下一颗细细的泪痣。兰刍楼的闲人同他说过,你生来脸上该是白白净净的,小时候哭多了,就长了这颗泪痣,但他真的不记得了。
      曹操问他:“你想在孤身边做事么?”
      他点点头,于是被领到车上,马车隆隆响动,车外是皓然如冻的月光。车中散乱放着十余把折扇,剩下一把攥在曹操手中,扇面上皆是同一副面容,自是与他无关。

      兵书投入火中,腾出燎然的青烟。郭嘉独自坐在司空府的暗室中,听屋外乌鹊啼鸣。鸦群栖落在寒枝上,好似月中摇落的桂子,根蕊须臾化作喉舌,啼声冷彻。冬夜一日短似一日,月光随白梅而枯淡,曹操仍是没有来。
      读过的兵书,看透的计策,皆是无用之物,不如付之一炬。郭嘉执笔在竹简上几番勾勒,终是点出阵中死穴,而后手腕一抖,由着这卷阵法落入火中。
      窗外传来府中的议论,曹公近日从兰刍楼拐了个妖童,也不知生得怎般模样,总归是颇受宠信。今夜曹公又与他同车而出,想来中夜便该回府。
      郭嘉低低一声哂笑,仍是勾画着手中的兵书,初时还肯细细翻阅,后来愈发看得粗疏,一卷一卷丢入火中,落得两手空空。青烟夹着黑烟扑到面上,险些呛出泪来。没奈何捂住脸面,仰头躺倒在床榻上,闷闷拣了本诗经。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曹孟德是何等人物,绝不至于溺于姿色。无非是那人性情乖觉,动止皆可人意,让曹操动了怜才的心思,养在身边玩玩罢了。又或是他暗里有所筹谋,物色到了一枚上佳的棋子。
      能知明公心意者,唯我一人。他想。月轮自背后徐徐升起,悬在青黑的重峦间宛若君临,皓白的辉光披洒而下,浇铸出颀长如墨的孤影。郭嘉仍是信手翻书,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马铃声动,风铎摇摆。曹操喝令车夫勒马,仍是有零星几个皂衣的吏士,劝自己莫要行此荒淫之事。他心中自有思量,却不愿向旁人挑明,只扶住剑柄,道:“此事孤自有分寸,诸君不必复言。”
      待到人群散尽,车夫欲要扬起马鞭,忽见得有人手持玉佩,在路旁微微一招摇。曹操神色一滞,忽而展颜笑道:“竟是这般耐不住性子。”
      夜间的雾气和月光好似轻帛,徐徐揭出丹青似的秀逸人形。曹操自车上低头望去,郭嘉仍是病容未褪。他心知青年近来消瘦,束不住镂花的玉带,非要用青玉的坠子压住,方不至于袍带飞扬。所幸风流不堕,顾盼含光,仍是昔时模样。
      “奉孝,”他捉住郭嘉的手,“不好好养病,跑出来吹凉风作甚?你要见孤,便托医师传个消息,孤自然去找你。”
      郭嘉洒然一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找明公要些赏赐。”
      “哦?”曹操笑道,“不知奉孝又看上了什么,对你孤何曾吝惜过?”
      “嘉看中了马车中的贵客。”郭嘉吟吟笑道:“明公也知嘉向来风流。”
      曹操看他鸦丝懒懒束起,眼眸弯得分外叵耐,当真是风月襟抱,花酒年华。若不是见过他床笫间的情状,险些真要把这狐狸认作风月场上老手。于是他轻轻一笑,贴着郭嘉耳畔道:“孤不允你。”
      “莫非此人当真容貌绝丽,惑阳城,迷下蔡,让明公心动不已?”郭嘉挑眉道。
      曹操不由失笑:“奉孝还是莫说了罢。不过此人容貌,足以令孤倾心。”
      “明公自可倾心,嘉却是心中难平。”郭嘉仍是盈盈而笑,手腕却搭上了曹操腰间的剑柄,徐徐拔出三尺秋水,而后转向马车凛然一劈。
      登时车帘断作两截,眼前现出朝夕相对的面容。郭嘉只觉古镜中爬出妖孽,倏而在自己身畔显形。与自己一般的眉眼与唇角,笑起来也是那副狐狸相。更兼长发尽作鸦雏颜色,与自己几无二致。
      明公果真是好兴致。他丢下长剑凉薄一笑,嘉日后想来是不必奉陪的了。专心军务,才是军师的本职。
      桂舟见郭嘉挥袖离去,不由得挽住曹操臂膀,笑道:“这便是曹公爱慕的嘉人?性子果然娇纵,是曹公平日太惯着了吧?”
      曹操拾起长剑,道:“你也不必多言,且先回屋罢。孤先去处理政务,夜里自来找你。”言罢又微微一笑:“奉孝今日,当真是该好好罚罚。”

      推开门扉,满目花红如泻。桂舟惯穿薄红的衫子,今日更是衣衿微敞,眉目含情,粲然有若桃花花妖。他衔着酒觞躺在地上,背后零落铺着锦绣的衾被,仰头望一眼曹操,眸光清冽醉人。
      灯烛骤熄,红焰弭作青烟。曹操攥住龙纹的长剑,堪堪抵住青年脖颈,唇边勾出一缕冷笑:“近日表现不错,只是莫要逾矩,毕竟你不是孤的奉孝。”
      青年低低嗯了一声,笑道:“明公就不想逢场作戏?”
      “孤虽不是无情之人,终究是要讲些君王之道的。”曹操攥住剑柄,“寻常人家,眉目顾盼即可传情,孤却没这等福气。若不是真正难求的知己,孤便不会为之倾心。”
      “只有奉孝懂我。”他道,“只有他。”
      “那倒真是可惜。”青年脸颊微红,曹操忽而微挑眉梢,笑道:“足下眼下倒是可爱,教孤见之心悦。”言罢收剑回鞘,俯身揽住青年臂膀,道:“逢场作戏四字,如今倒是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明公先前还说……”他仰起头来,眼中薄雾弥散,却被曹操封住了嘴,一时做声不得。在长久的缠绵中,他好似溺死在花蜜里的蝴蝶,甜美而空荡无依。半晌曹操低笑道:“可是奉孝有几处不好,一来身体弱,二来今日又太不像话。”
      “若是他肯把身子养好,”曹操伸手抚过他璧色的左颊,“那孤当真要逢场作戏了。可如今看来,还是把衣衿掩好罢,省得又染了风寒。”
      他伸手替郭嘉掩好衣衿,却被捉住了手腕,郭嘉恨恨露着虎牙,道:“明公又来戏耍我,日后且当心了。”
      “小狐狸若是想报复,孤时刻欢迎,”曹操笑道,“我只怕奉孝报复不成,又把自己搭进去了。”
      “方才是在罚你,”曹操抚过他的长发,“毕竟你今天太不像话。”
      “明公是怨我恃宠而骄,自作主张?”郭嘉笑道,“那若是明公忍不了,就恭请明公行罚,在下绝无怨言。”
      “你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这个缘故,”曹操笑道,“你今日未免不自知了。桂舟不过是枚棋子,值得你这般挂心?你自是和旁人都不同的。”
      “嘉知道,”他垂首应了一声,“可嘉却不是要求些什么,而是另有图谋。”言罢他轻声一笑:“明公可知那桂舟怎么样了?”
      “奉孝是倨傲之人,”曹操笃定道,“定然不会与他一般计较。杀人是不会杀的,别的就说不好了。”
      “嘉所不堪者,并非明公有了新欢,”他轻声道,“只是恨我困于暗室之中,不知许都形势。明公让嘉安心养病,只说病养好了,自然百事无碍。嘉却不想让明公为了我这般任性——”
      他俯身道:“明公先前的计划,无非还是把军粮的真相公之于众,虽是能让嘉重回身畔,却是有两处不妙。一者,曰罪而无罪,则显明公虚伪;二者,曰死而不死,则显军法儿戏。嘉不愿为之。”
      “现下多了桂舟这枚绝妙的棋子,倒是多了些变数,”郭嘉笑道,“嘉不知明公想怎般布局,索性把他带走问问,看看是否与明公向来的谋略相称。”
      “倒是学会从孤手中抢棋子了。”曹操负手道,“也罢,孤相信你,只是莫要再受伤了,孤心疼。”
      郭嘉心头被柔柔一戳,忽而说不出话来,倏而跪倒在曹操面前,道:“嘉虽是骀荡不羁之士,也愿为明公慎之。”
      “如是便好。”曹操笑道,“另外奉孝今日所为,是否全然是出于谋略所需?”
      “自然。”郭嘉信口答道,却被曹操轻戳额头:“胡说,分明是吃醋了。”
      “明公若以为嘉吃醋,便是被嘉瞒过去了。”他抬头盈盈笑道,“嘉说是计谋,便是计谋。”
      曹操并不理会,只是从腰间摸出柄折扇,望着扇面上的青年沉吟道:“看来还是点个泪痣好看。”
      郭嘉急急攥住他的手腕,恼然道:“明公这是作甚?”曹操由着他夺走画笔,甩手笑道:“不过是把折扇,奉孝也这般上心?”
      言罢他将折扇拢好,扇中夹住一朵红梅,似是落下星点的烛火,映出月下灯前的嘉人。趁着郭嘉分神之际,将折扇插到青年腰间,唇角浅淡一勾:
      “私情难了,终是瞒不过孤。

  • 作者有话要说:  孔桂的设定最初来源于三国志吧某大佬写的通俗小说,卑鄙的圣人曹操……
    因为很带感所以就拿来用了,但其实从侧面描写来看,孔桂还是比嘉嘉妩媚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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