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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於菟 ...

  •   第三十三章於菟
      十月月初,江淮战事已定。曹操率军迤逦回城,却见得许都已是满城飘白。城门外几株腊梅,花瓣抹了淡淡的素妆。灰鹊在石阙上聒噪,羽翼覆满新雪,脚和喙仍是鲜妍的鹅黄。
      荀彧并董承等人皆知曹操远征辛苦,早已出城来迎。荀攸见自家小叔立在雪中,袍裳是一色的素白。衿袂间叠了几重暗色的兰草花纹,朴净不失闲雅,唯有腰间一串玉佩烁烁有光。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当年亦是京城有名的美人,亲手缀的玉佩错金流丹。难得与荀彧夫妻恩爱,定情信物珍重至今。
      他伸手替荀彧掸去肩头的落雪,果有暗香扑鼻,宛若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荀彧只轻轻一笑,道:“攸侄连日从军,倒是见得比往日清瘦。”
      “不及小叔在台阁辛苦,”荀攸慢悠悠袖了手,道:“江淮一役,攸虽参谋军务,心里眼里却不总顾及那几卷兵书。看看天时,睡睡觉,仅此而已。”
      “你是向来不贪功的,”荀彧笑道,“也不知这看天时,可曾看出什么趣事?”
      “袁术之败,败于骄,败于奢,败于贸然称帝,”荀攸缓声道,“骄奢则失民心,称帝则失人望。寡助之至,天下畔之。”
      “火德未衰,怎能行谮越之事?”荀彧摇头叹息道,“袁家起自经学,四世五公,子弟却实在不肖。”
      荀攸忽而一笑,道:“提到不肖,攸倒是莫名想起家里一位长辈。那轻薄郎君近日可在许都?”
      荀彧亦是微微一笑,见周遭人渐渐走得稀了,便直呼表字道:“公达说的可是友若?阿弟向来是不晓事的。前几日我在台阁整理文书,隐约听见笛声,琅琅回环,颇有他的风致。出门便在花下拾得一纸信笺,说他和白圭郎有事要去西京,改日再来拜会。”
      荀攸道:“谌叔的字向来好看,不知可否将信笺借攸一观?”荀彧忙含笑摇头道:“罢了,他仍是有些不堪的言语,看了你又要生气,划不来的。”
      “攸向来不动怒。”荀攸道,荀彧却只轻笑:“你我毕竟是一家人。你生气时的模样,别人不知道,彧还能不知道么?”
      “谌叔向来轻薄,”荀攸自怀中摸出一柄玉笛,道:“这是他托我赠与小叔的礼物,他先前吹过了,小叔就莫要再吹了吧,看看便好。”
      荀彧收了玉笛,笑道:“台阁事务繁忙,我也无心专注丝竹。抚琴是不能忘的,笛子可早已吹不来了。”言罢他手指抚过修长的笛子,次第按住孔眼,指尖与玉笛同色,皆是莹白温润,几无瑕疵。
      荀攸认出那是《猗兰操》的手法,微微一滞,道:“谌叔来见我时,便说要吹这首曲子送你。”
      “那本是我教他的,”荀彧微微阖了眼睛,“《猗兰操》本是琴曲,他却爱吹笛子。我当年细细想了三日,方才改出一部笛谱,做他十五岁生辰的贺礼。”
      “他的生辰,不也就是小叔的生辰?”荀攸笑道,荀彧自是点头,“不错。那夜他给我吹了曲子,又与我去荷塘嬉戏,当真乐之无极。若是他当真肯学好这首《猗兰操》,当个温润君子,家里人都能欣慰,我也自然喜欢他。”
      “贪嗔痴妄,沾了一样便算不得君子,何况他样样俱全呢?”荀攸笑道,言罢向城外遥遥一望:“不过提起荷塘,我们荀家人好久没聚一聚了。现在是初冬,莲池刚刚冻住,自然是去不成。待到明年荷花开日,喊上元常去赏荷调香,倒也自在。”
      “可惜彧耽于公务,琴弹得比往日差些,调香也不尽人意,还望公达莫要笑话。”荀彧拢着手淡淡笑道。荀攸却只摇头:“小叔只站在那里,便是芳兰竟体,自有风姿。”
      两人一时静默,各自想起往日的好光景。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兰泽中生满郁郁的芳草,莲花红白交杂,宛若流云红霞。自有青楼朱阁,舞榭歌台,只是都比不得伊人手心一捧莲子,其清如水,其碧如天。
      忽而荀攸开口道:“云中君去了莲池,莫非又要沐浴兰汤?”两人相视而笑。原来荀彧幼年读书,最爱《九歌》中《云中君》一篇,时常让荀攸读给他听。薰风徐来,清涟荡漾,青年轻声吟咏,声如珠玉琅琅。
      一日荀彧在塘边采莲,却不慎跌入水中,荀攸忙双手将他抱起,清透的水珠溅了满身。少年乌檀色的发丝黏在白皙的脸颊上,素色袍服染开大片的水渍,颇有几分狼狈,眼睛却是亮的,宛若荷尖清露。他贴着荀攸耳畔,轻声吟出古诗的篇章。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此后荀攸常笑话他,说小叔跌到莲池里去,原来是要学那云中君呢,日夜沐浴兰汤。流年一去,两人皆已成年,提起往事仍是言笑晏晏。
      “诸神之中,云中君朝起寿宫,泽布九州,最为辛劳。”荀攸忽而仰头吟道,“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荀彧听出他嗓音早已不似少年时清澈,却多出丝缕沧桑沉静,宛若荀家旧宅悬着的那枚白鹤风铎,侵入丝丝青苔。他不由微微一叹,道:“公达这些年也辛苦了。调香赏荷,抚琴吟诗,是绝好的事情。可在这之外,更有许多放不下的啊。”
      荀攸抬头望着自家小叔清澈的双眼,仿佛望见一片郁郁的兰泽。往昔的岁月宛若荷池的清水,徐徐涨过二人头顶。尘世种种如同淤泥般沉积而下,无数喧嚷从中滋生蔓延。而荀彧立在眼前,温润如玉,亭亭如莲,衣香浑是菡萏风。
      他梦见过荀彧溺死在无边的清澈中。

      两人正闲话间,却见得青绿的芝盖一摇,曹操抖落披风间的雪絮,踏着虎头金靴大步走来,为两人各斟一杯酒,笑道:“此战得胜,有赖公达帷幄运策,更赖文若镇守许都。”
      荀彧捏住酒杯,笑道:“都是分内之事。只是不知彧前月推荐的郭奉孝,曹公可还满意?”
      “说起奉孝,其人性情通达负俗,行事不拘常理,加之脸白心黑,更多出一段恃宠而骄的习气,”曹操笑道,“孤很喜欢。”
      荀彧失笑道:“曹公是在夸他么?也罢,奉孝本就是这般人物。他身子骨弱,曹公务必留心照料。”
      “这般身子骨,还想和孤一道饮酒狂歌。”曹操沉声一笑,“今年冬天,孤自有安排。”
      “话说今日怎地不见奉孝?”荀彧道,“他虽不喜喧闹,终究是爱酒的。依他的性子,怕是要黏着曹公讨酒喝。”
      曹操摩挲着剑柄,勾起凤眼笑道:“他违反军法,已被孤处置了。”
      荀彧轻挑眉峰,却被荀攸微微一拉衣袖,当即心头了然,道:“果然,你们二人见面,定然有些奇险难料的谋略。两位请随意用计,彧便不打搅了。”
      “只是曹公莫要太过分,”他继而道,“奉孝性子不好,莫把他逼走了。”
      “走不了,”曹操慢悠悠斟了杯酒,“他舍不得孤。”
      “奉孝生来洒脱,亦有舍不得的人么?”荀彧道。
      “你们皆言他凉薄负俗,毕竟他当年不曾与孤相伴,”曹操道,“文若,孤很感念你。数十年来,孤终究盼得一个知己。两位且在此闲聊,孤去祭他一杯酒。”
      “祭字恐怕不妥,”荀彧道,“志才已然早逝,奉孝更得好好活着。”
      “无甚不妥,”曹操负手道,“这白骨蔽野的世道,生死皆是寻常,不足令我辈忌讳。祭壶清酒又何妨?人生若逢知己,百年不过一醉耳。”
      他攥住酒杯,转身迈入初冬的风雪。北风卷起琼花,均匀紧凑,宛若淋漓水墨中未竟的留白。郊野之上,雪色弥望,青柏下停着朱红的马车。自家小狐狸就蜷在车中,虽是披着裘衣,裹着锦衾,总归有些畏寒,该缩到自己大氅中暖上一暖。
      喂他一杯酒,鬼也罢,人也罢,都能栓牢在自己身畔,共醉此生。

      “沙盘之道,正在于一攻一守之间,”先生捉住他的手腕,“阿嘉,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青衫少年扬起头来,眉目宛若青黛的山水,病容难掩灵慧之气:“这残局颇为有趣,嘉舍不得放手。”言罢他拈着棋子轻轻一转,在要紧的关隘上补了几手,倏而粲然一笑。
      “也不知是哪位贵客,摆出这等妙局,嘉若是今朝能与他相见,夕死可矣。”他忽而推开朱红的窗棂,宛若舒翼一般张开双臂,月光流泻如水如墨,一时皓月清风尽在襟抱之中。
      “不知贵客是谁,便当他是月亮好了,”郭嘉浅笑道,“明月明月,我与你终了此局。你若有情,日后还应多加看顾。”
      “荀友若又领着你下山喝酒去了?”先生沉了脸色,扯下少年怀中沾血的手巾,“回房歇息,你不想陪着友若罚跪罢?”
      “回去也不是不行,”郭嘉含笑攥住棋子,“只是先生要把那人找回来,作嘉的玩伴。”
      “阿嘉,你以为外面也和家里山中一般么?”老人摇头笑道,“我们平日娇惯你,无非是惜你体弱,爱你聪慧。可外面做大事的人,谁肯听这些无理的要求呢?”
      “先生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我改日自去找他,”郭嘉拍手道,“他想做大事,我便要推他一把。是登到楼顶还是跌下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真是胡闹,”老人道,“兵法一道,最是难学。你才学几年,也好去学别人当谋士?何况我教给你的,是最险的路数。学成了,便是百举百全,学不成,便是祸国的罪行了。”
      “这倒有趣,嘉本来只是癖好兵法,无意参与世间纷争,”少年笑道,“如今看来,寻个君主,骗来他的宠信,然后用险计害得他基业倾颓。那我虽无妲己之貌,也可祸国殃民。”
      “你学兵法,竟是想这些的么?”老人一挥袍袖,拂开桌案上的零落棋子,“当真是不像话,又想抄书了么?”
      “先生要罚便罚,”郭嘉倔强地抬起头来,“反正嘉总有办法,让友若替我抄。否则要他这个师兄干嘛?”
      “是我的错,”先生叹口气道,“李元礼死后,我本就疏懒了许多,近来又耽于琴书,未能好好教导你们。荀友若本自顽劣,白圭郎忒为狷介。陈长文虽好,多少缺了些灵气。你又是这般的性子,我当真愧为人师。”
      “先生本也不必教导我们做人,”郭嘉轻声道,“党锢祸起,朝堂上尽是豺狼秃鹫。若是我们只学往日那些守正君子,无非是和他们一样的死法。”
      “您早已惧怕思考未来。”他轻轻一笑,“不必瞒着,我们虽是小孩,都看得出来的。”
      老人用指甲轻轻磕着桌案,良久才道:“这些话是荀友若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当然是嘉自己想的,”少年道,“荀友若能教我多少?”
      “乱世多凶兽,多妖星,多祸患,多鬼魅。”先生道,“生出你这种人,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前几日上山的客人,也是这般人物。”
      “嘉记起来了,”郭嘉拍手道,“摆出这残局的客人,可是那位丹凤眼的矮个将军?虽说只有数面之缘,嘉还是喜欢他。”
      “你本应喜欢他的,毕竟是一类人,”先生沉吟道,“只是还是不该,不该。你走罢,好好回房歇着,莫要染了风寒。”
      “先生可是嫌弃嘉了?”郭嘉忽而摇一摇他的胳膊,老人微微一笑。
      “没这种事。若是十余年前,见了你这种孩子,我是要把你往正道上拉的。拉不过来,就是个祸患了。可如今呢?我淡了这种心思,你们几个将来都能有所依托,我便了无遗憾了。”
      “李元礼,范孟博,皆是这般的死法,”他慨然叹息道,“我也曾信过正道君子,能救我汉。如日之升,如月之更。日月昭昭,有誓存焉。然而他们死了。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人生至此,天道宁论!”
      “嘉不信天命,不信道义,不信世间种种愚论,”郭嘉松开双臂,躺在席上,任由月光流到耳畔踝边,宛若发烫的熔银。青衫玉带,镂花银环,散乱的衣襟漏出白皙的肌肤,好似茧破之后一抹白玉的蝶翼。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眸却是亮的,那滚烫的月光流入他纤弱的身体,灼伤而后燃烧,“嘉只信一个人,那人胸中有山海,眼中有星穹,践踏遍世间种种,马蹄落处即是光辉。”
      “有这种人么?”他自问自答道,“这世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那位贵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若是有,嘉自然肯为他死。若是没有,嘉此生算是什么?酒觞中的浮沫,醉了一梦而已。”
      他听见自家先生重重叹了口气,像咽下一块沾锈的生铁。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在月光下凹成漆黑的深谷,眼皮徐徐垂下,久倦难支。
      “阿嘉,你是个好孩子。”他道,“聪慧,荏弱,又固执。我将永远喜欢你,带着你在我的山谷间穿行,春采桐花,秋采霜叶,看白鹤在崖间来去。我对长文和白圭郎也是这般,直到你——你们长大的那一天。”
      郭嘉咬住嘴唇,凝视着老人的脸庞。先生向来对他们很好,他爱鹤,爱竹,爱山外的浮云,也爱这几个少年。但等到他们长大,去尘世走上一遭,回来可就成陌路人了。
      老人向来很喜欢他的眼眸,常说男孩子的眼睛生得如此秀气,有几分薄命的意味,可惜,可惜。今日在月光下恣意而笑,那眼睛显得愈发美了,桃花的形状,狐狸的情态,勾出两泓黑蓝的清潭。有这种眼眸的人,也不知是凉薄透骨,还是慧而情深,但总归薄命、诡智,不可言说。
      他罕见地凝视着自己的爱徒,忽而明晓这是个机会。月光湿透了这孩子的灵魂,勾出流美颀长的轮廓,让他恣意放荡,意气飞扬,也让自己得以窥见一二他心中所想。
      这孩子终究是要走的,跟着他选定的主君,一路陷到血泊深处去。又是一个留不住的,到头来恐怕真的只有白圭郎肯陪着自己。
      “去罢,”他挥手道,“回房休息。至于你们长大后如何,我一介老朽,是管不了的。”
      “你莫要管这残局了。”他轻声道,“从此之后,不许想这局沙盘。你和他的路数太像,若是将来相见,便是罕有的知己。可若是在沙盘兵戎之上,那就是个死结了,相纠相缠,一焚而死。”
      “我常觉得,愈是相知,愈不好做朋友,”他哑着声音道,“我和元礼是生死之交。他刚直凛冽,我沉静多思,性子是不一样的,故能相补相助。可你偏想找个和自己一般秉性的人,便和这沙盘一样了,容易伤到自己。”
      “骨子里都是这般恣意负俗,那就是一辈子的携手流亡,一辈子的彼此知心,”他道,“对你未必是好事。毕竟世路艰难,人心多恨,而我怜你慧而情深。”
      他强撑着说完这一番话,看着少年施礼后缄默退去,终于明晓说了也是枉然。郭嘉说得不错,他早已畏惧未来。大厦将倾,玉柱倾颓。将来怎样呢?他不知道,但终究与他和李膺诸人的理想愈行愈远。党锢的血,白白地流尽了。没有三年化作碧玉,只见得廷尉府外,从此不生梅花青竹。
      月色横亘在阒黑的屋室中,竹叶的片影宛若碎雪般飘下。老人回忆往昔少年意气,似是吞下一柄新铸的长剑,渐渐品出铁锈的滋味。长剑在他体内烧融,月色映在他苍老的脸颊上,照亮熔铁般的泪水。山间屋舍,终究只留得住无心之人。

      郭嘉睡梦中觉出寒冷,伸手去扯锦绣的衾被,曹操任由他拉扯了半晌,只把他紧紧抱在怀中。青年睁开眼睛,哂笑道:“明公好雅兴,不在接风宴上喝酒,来这儿赏雪么?”
      曹操轻轻一磕那块螣蛇玉佩,道:“奉孝拿了孤的东西,自然能把孤勾过来。谁叫你自己轻薄,连孤的魂都敢勾?”
      小狐狸本欲张牙舞爪,脖颈上却还套着青玉的项圈,曹孟德轻轻一拎,郭嘉便又跌入怀中,闷闷道:“嘉自然好好养病,明公把这项圈去了罢。毕竟明公知道,嘉舍不得逃掉。”
      曹操笑道:“谁让你先前被孤骗过去了?鬼才难得犯错,总得让孤好好罚罚。况且……”
      “况且这本是个祈福长命的项圈,”他道,“我在乡里,常见到这些小玩意儿,拿青玉白玉琢好了,刻上些吉祥的话语。孤送奉孝一个,也是聊表心意。”
      “明公应该知道,嘉不喜欢这些东西。”郭嘉凉薄一笑,忽而将头埋入他的肩膀,玄色的肩甲和青玉项圈轻轻一磕,顿时玉碎圈折。
      “辜负了明公的心意,”他勾起嘴角,“明公大可嗔怒。毕竟嘉也想看看,明公对嘉动怒的模样。”
      孰料曹操朗声长笑道:“果然是这般可爱。”
      “孤知道你的性子,护身符、长命锁,大抵都是要弄碎丢掉的。”曹操道,“碎块青玉,换得奉孝一声哂笑,倒也值了。”
      “孤也不信这些神鬼之物,是以项圈之上,并无铭文,”他朗然道,“奉孝,这些物什皆无用处,你的命靠我曹孟德来抓牢。”
      郭嘉微微一笑,却被曹操捉住手掌,指尖漏下几点辛辣的粉末,是药草焚尽的余灰。他嗅出那是郭嘉往日用过的毒药,能暂缓病情,却是剧痛伤身。
      “嘉尚未服药,”郭嘉轻声道,“都烧干净了,毕竟也用不着。”
      “这都是为弃子准备的。”他断续道,“明公让嘉做弃子,弃子便该有弃子的模样。若论死生之事,嘉看得比谁都透,被明公弃掉又何妨?只是担忧自己体弱,不堪使用罢了。”
      “几日前嘉就在想,若是明公对嘉当真无情,嘉喝了这些药草便是。以前是偶尔用上几片,现在打算全用。浓浓地煎上一碗,如饮美酒,一杯而尽,而后病症全消,约莫能换得三五年寿命。不说天下,北方是要帮明公打下来的,而后……”
      “而后嘉便死了,”他轻笑道,“骨头都被药汁给泡得乌黑。葬在地里,黑壤也被毒药毁了。坟前既无草木,亦无松柏,半点念想也不留给明公。待我以无情,馈之以寂寞。明公可中意否?”
      “你竟当了真。”曹操喃喃道,“你该知道的,虽说孤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性子,但你与旁人不同,乃是孤此生的知己。”
      “我哪里舍得了你呢?”曹操道,“俗士大多称孤奸雄,但奸雄亦有所爱。”
      “嘉先前是真难受,”郭嘉眼眸一黯,“先是吐血,后来连血都吐不出来,想来是要死了,竟还留了半条命,浑身都冷。”
      “抱歉,”曹操道,“孤先前想着以你的智谋,足以看透玄机,谁料得你对孤如此深情?”
      “把这药草都烧了罢。”曹操沉声道,“烧干净,用不着的。”
      “与孤立个誓罢,以血为证。”
      他倏而攥紧郭嘉的手腕,拇指一推长铗出鞘,青年白皙的肌肤与龙鳞的剑刃相纠缠,顷刻间落下激烈的吻痕。郭嘉五指都见了红,疼痛惶急间露了狐狸本性,露出虎牙咬住曹操脖颈,一口便尝透咸腥。
      曹操将他摁死在地上,灌下半口烈酒,而后唇齿纠缠。酒香和血腥弥漫在舌尖,好似开出并蒂的蔷薇。他平日里对郭嘉温柔备至,今日却失了轻重,毕竟唯有这般热烈的征服,能温暖青年冰寒的身骨。
      他凝视着郭嘉含泪的眼眸,看见了往昔星坠如雨的长夜。蘸着零星的血沫和灰烬,他扯开青年青黛的衣襟,在白皙如玉的胸膛上恣意写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而后他将郭嘉打横抱起,挥鞭抽打绝影马漆黑健硕的脖颈,笑道:“争得半日清闲,不管接风宴席的事了,孤带你在许都好好玩玩。”二人一马绝尘而去。
      两人改换衣装,郭嘉披了件冬日的玄衣。深黑的袖子层层缠上手腕,愈发显得皮肤白皙,有若雪梅。只是发梢眸底,袖口衣袂,都是这般漆黑的鸦雏色,未免少了几分风流。孰知曹操摘了枝胭脂梅花,悄悄压在他的鬓上,泛出方寸春色。
      雪渐渐停了,许都长街遍铺圭璧。零星支起青绿的芝盖,有人叫嚷着卖些活物,鸟兽在小笼中啼啾。
      郭嘉没来由想起阿满,自家的小於菟。短短的金黄绒毛间,总是要沾些落花和鸟羽,眼眸亮若月光。
      它死在满月的夜晚。那日黄巾进犯阳翟,四野烧起火来。闾左闾右都堆了尸体,猫咪小小的骨骸覆盖其上,腰身断为两截,爪间那缕红线倒还在。
      “奉孝。”曹操轻声唤他,“可想买只乌鹊回去养着?”
      他摇摇头:“何必要那些别人捉来的。司空府有的是青碧的高树,乌鹊想来便来。”
      “那狸奴呢?”曹操道,“我记得你曾有一只……”
      “阿满。”他轻声道,曹操牵起他的手微微一笑:“那好,今夜月色正好,孤要赔你的小於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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