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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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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福殿祭天大典向来是一丝不苟的——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北山口居民大有来看热闹的,都被协助维护现场的狂魔修者遣散。他们只好站在从去年开始规定的安全区外,叽叽喳喳讨论着诸如“今年又是哪个倒霉魔修泄露行踪被他们抓上祭台充祭品”那类问题。
由修扶潇和修谌共同事先安排好的、几只魔气冲天却不会被辨认出的化形魔物混在维护现场的狂魔修者中,只等祭坛下笛箫声一起,开始它们吸取血气的时刻。
祭坛那边,云沉不知为何迟迟不到,站在坛上镇场的云漠却无视男女之别显得无比从容。花庆和白无愿立在师妹两边,扶着腰间剑,威风凛凛。没有人敢非议什么,云漠的本事他们也知道,就算她真的成为了第一任女殿主,也没人真的敢说什么,更不可能敢反抗。
坛下不仅是围过来的神道修者,还有归荒堂主和她亲自培养的高阶狂魔修者。蓝婵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怡然自得吃着本届大弟子和本届二弟子在山下就给她剥好了的瓜子。站在她不远处的晓花落眼神晦暗不明,每每欲言又止。有琴缭戴着斗笠和面纱背着琴站在蓝婵身后,举止从容,仿佛她不是佑福殿所谓的在逃要犯,而是一位普通的观光客。
半个时辰后,云沉仍旧未到。蓝婵这才抬眸,故意询问晓花落,意有所指。“云殿主还不知道带着遥儿去了哪呢。晓殿主,你知道吗?”
与此同时,箫声起,台上哗然。隐藏在外围的魔物纷纷暴起,破坏结界。云沉是被捆上台来的,一身白衣的修谌和云芩站在他背后,举着吾生剑和君生剑。修扶潇现身祭坛,指引魔物放走今年被不幸捉到的魔修,又生生震开一拥而上的神道修者们。台下看热闹的人们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的跑出三五里外去生怕被连累。殿外早已开杀,参战者皆浑身浴血,一时间剑影翻飞如流光。
见此情形,蓝婵摘下背着的天涛,在铮铮弦响的掩饰下嘀咕起魔语。晓花落刚想离开是非之地就被接到信号忽然冒出来的风似月和风渡久一边一个捉住手臂,挣扎时还硬生生折了根手指。有琴缭摘下背着的琴随意弹拨,充溢着冲天煞气的音波朝着向他们围来的神道修者扑去,拦路者尽皆暴毙而亡。原本在殿外与神道修者混战的杨子慕似乎是借了兰宛的御行魔,就这么乘着那匹马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腰间獬豸铃叮当作响。
“好小子!”花庆感叹了一句。“我们都没打算这么做,你们比我们还绝。”
修谌不置可否。云芩却下意识注视云沉,毫不意外发现云沉面色一沉。修谌察觉异样回头看云芩反应,云芩却对他表示自己没事,只有手不可避免的颤了颤。
就在他们都打算与对方拼死一战时,云沉冷静地开了口,声音回荡在成为战场的祭坛,不怒自威。“都给我住手。”
乱成一团的现场瞬间安静下来,连狂魔修者们挥到一半的刀都一并停止。修扶潇瞪大眼睛忘了吹箫,神道修者们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的殿主,直接选择性遗忘了他是云家人这个事实。修谌不经意间偏过头,恰巧看到云芩仓促做着收剑动作,那惊悚表情仿佛预示会发生天大的事。
“今天这些事情,起因都在佑福殿。”云沉这么说着,并缓缓抬手去抓吾生剑剑刃。“无人可怨,更无人能改变。既然是错的,为什么不肯变更?”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修谌注意到云沉的举动后跟着收回剑,只将妙诚拿在手里防身。当云芩的表情变得更加惊悚,云沉快速转身,一把抽出云芩特意收回腰间的君生剑。不等什么人拦着,剑锋已然划过他脖颈,瞬间鲜血四溅。云漠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修谌连忙扑上去抢救,当事人云芩完全僵在了原地……什么都于事无补。
杨子慕御剑落到修谌身边,蹲下来拿开修谌给早已倒地气绝的云沉止血的手。修谌抬头的一瞬间,杨子慕在他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绝望,和修荷薏死时完全一样。
“……子慕。”修谌无力地栽进杨子慕怀里,沾了一身血也不在意。“我害死人了……。我居然又一次害死了云芩的亲人,你说我该不该死。”
“不,你并不会是该死的那个。信我。”杨子慕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悲伤。“现在什么最重要,我相信你能明白,阿遥。”
为屠戮而生的人对人产生感情,那个使他产生感情的人将是他一生的软肋。谁都知道。
修谌摇摇晃晃起身,重新抽出吾生剑,顺手捡起地上的君生剑。周围神道修者开始围上来,有的针对修谌,有的针对跌坐在地的云漠和正安抚她的花庆,有的打算攻击云芩。但在他们纷纷举剑的瞬间,修谌忽然疯了,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挥舞双剑开始了他的又一次屠戮。修扶潇指挥魔物加入这场单方面屠杀,杨子慕只顾护着失魂落魄的云芩,受了好几处伤也不管……直到云芩抖出傀儡丝操纵着银色魔傀儡参与厮杀。
山顶上,站着观战的杨宵仍旧撑着那把花红伞,伞灵修百川挂在伞上无所事事。他身侧石桌边坐着云宛,以及另一个白衣人。那白衣人身着最初的杨家校服,再加上西堂主们特有的飞云冠,可见他就是初代杨氏家主,杨远天。
他们选的这个地方简直是最佳观战点。既能看到战场全貌,又能完全不受影响。还能一边下棋品茗,再煮一壶酒小酌几杯。
“我当初该阻止你离开西堂。”云宛把玩着杨宵带来的茶盏,表情轻松而惋惜。“你看看你这帮弟子干的好事哟。以前杀了晓命和扶潇的孩子,现在又害惨了神命堂所有人。因为你的执念,如今却要让那么多人在心中留下刻骨的恨。真好啊。”
修百川原本想接什么话,却被杨宵阻止。杨宵凝视着修百川,让他完全没法继续,只好继续观看下面的屠杀现场。祭坛附近已经血流成河,状况说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蓝婵早已带着狂魔修者们离开了是非之地,毕竟今天还有小狂魔在场,真的吓着孩子并不好。有琴缭坐在一边的大石上奏起《散魄》,肆虐的灵力横扫战场。捉着晓花落的风渡久和风似月如修谌所交代的那般搅乱了晓花落的神智,把她变成了半个傻子。
“你我都有执念,纵然活了千百万年,又与凡人有何差别。”杨远天苦笑着,抬起左手捂着脸,不知究竟是喜是悲。“我们只是各自修了仙或魔,就被说作仙人和魔鬼。我建立了神修的规矩,后人却为一己私欲曲解我的本意。如此这般,实在是天大的笑话。可这就是人世,这就是人。我有错,错在从开始就不该对混乱的人世抱有希望。”
“打起精神来,杨远天。”云宛难得的严肃起来。 “你认为修扶潇会希望你这么想吗?他等了你几百年,入定出定好几次,这个一百年等不到你就再等下个一百年。现在他在为复原神命堂努力,你总得做点什么啊。好歹弥补一下啊。”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这么劝人。”杨远天垂下手,轻声说道。“只怕潇潇早就等累了,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等我追上了。”
空气一时凝重起来。云宛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瓶中流光溢彩的那物正是人的魂,三魂七魄差两魄的人魂。不等杨远天质疑,云宛盯着玉瓶,深沉的告诫起类似好友的人。
“不要学我,彻底错过了司晓命。”
“你是修扶潇的半条命呀。拜托你,别错过他。”
云宛将玉瓶贴在额前,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仿佛几百年前那个俊美且性情温和的丹师尚在他面前,能够听懂他无声的忏悔……。
杀到山门前的修谌如恶鬼一般姿态,立在他身边的云芩和杨子慕也好不到哪去。三人一身白衣被血染透变为红衣,再加上或肃杀或疯狂的表情,显得愈发恐怖起来。
不论鬼怪人魔,都逃不过被屠戮的命运。
云漠在花庆搀扶下出来山门,煞白面皮衬得脸上鲜血格外刺目。
修扶潇看着召唤来的魔物化为死尸,毫无波澜。
风氏师兄弟押着晓花落跟来,那可怜的女人已经成为傻子。
修谌养的黑狼御行魔从山间跑来,肃穆的坐在主人不远处。原本修谌的剑指向了它,最终还是无力垂下。望着一地尸骸,他笑得绝望。
“我究竟该忏悔还是不安呢。”他自言自语着,丢下剑捂住脸。“终究是人,孰能无过。但这样的孽障事,只能算作罪恶。”
“如果可以,我也……只想让这把剑是佩剑啊。”
黑狼最终嗥叫了一声,转身回到山林间去。屠戮者崩溃大哭,仿佛要把心肝全都撕裂开似的。
终究无济于事。
云芩冷着脸焚了佑福殿,伸手打昏修谌,抱着他摇摇晃晃下山去。杨子慕牵着兰宛的御行魔跟着,那个银色傀儡也跟着。
花庆扶着快哭晕的云漠跟下山。
风渡久和风似月押着晓花落一并下山。
有琴缭还在弹她的琴。
山上,杨宵不知觉间握紧了持伞的手。挂在伞上的修百川眼中尽是悲伤。恢复常态的杨远天拍拍自家后辈肩膀示意他跟上,往山巅走去。云宛也起来跟着,玉瓶早已被他收好。
这一路走来杨宵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尘灵山的至高点了,因为这至高点根本就在云层之上!被云分成两半的山顶,云雾缭绕,宛如仙境。这就是杨远天闭关几百年的地方,他甚至给这里下了禁咒,难怪修扶潇找不到。
“你就这么不想修扶潇找到你吗。”云宛笑了起来。“还是说,你知悉他的本性。”
“潇潇那么谨慎多疑的人,感知到禁咒一定不会靠近。除非他清清楚楚感知到我在这里。”
“你有这种把握?他一定会破咒上来寻你?”
杨远天跟着笑了。“他现在是那么想杀了我,一定会上来取我首级。”
说话间,禁咒已经剧烈震动了一下。云宛叹口气无奈的笑,杨远天也无奈的笑。杨宵下意识护着伞远离他们,甚至于躲进了杨远天曾闭关用的洞府。他才刚躲好,修扶潇已提着流歌剑冲破禁咒和杨远天打了起来,还有个根本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人”——可以说是魔物,跟着修扶潇上来了。
“姬扶荞?”云宛有那么点惊喜。“你果然活着。”
“我身为魔神,绝不会真正死去。”那个魔说。“倒是你的变化……真令人意外。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那个司晓命值得你这样?”
云宛忽然没了表情。“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无论怎么样挽回都对不起他。虽然没法懂得那种身为人的情感,可我想无条件的对他好,自私起来甚至妄想将他据为己有……。我大概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吧,但我真想这么做。”
“云宛,几百年不见,你怎么还变傻了呢。”姬扶荞伸手刮一下云宛的鼻尖。“你爱他啊。”
“就像我曾经对殷承浅那样。”
“只不过我们都得不到回报罢了。”
且说那边打起来的修扶潇与杨远天。杨远天没有趁手的刀剑,只是随手折了松枝来防守。修扶潇步步紧逼,杨远天从容不迫。最后的最后,杨远天丢了松枝把修扶潇紧紧圈在怀里,哪怕修扶潇威胁要砍他手也不肯松开。
“那么想要逃开,为什么又不挣扎呢。潇潇。”
修扶潇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很久才去掰杨远天的手。“我怎么想与你无关。”
最后的最后,修扶潇无功而返,姬扶荞消失。修百川挂在伞上看着修家老祖远去,长叹。
“明明很挂念对方,为什么会演变成仇恨呢。”
杨宵口齿不清的吐出几个字。“你也没差。”
“什么?混蛋杨宵,打扁你哦。”
“你不会。这躯体还是你缝起来的。”
“……你这人怕不是想要我的命。哦,等等,我忽然想起我早就死了。”
“不管你是什么……我想把你据为己有。”
“你就做梦吧你,没门。窗户也没有!”
一脸挫败的杨远天站到云宛身边,看着两个小辈吵嘴。吵得急了,修百川还会动手把杨宵的头发弄散。杨宵始终不对修百川发火,哪怕是一次皱眉都没有,对他一切行为都听之任之。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反抗吗。”云宛撇撇嘴。
杨远天耸肩。“不知。”
“你家这小子……怎么说呢。他欠这修家小子的,欠了很多很多。从情感到身体,从私情到利益。他欠下的,用尽一生都还不起。”云宛不知从哪掏出一瓶酒来喝。“他的孩子对挽逸的孩子好,算是在替他还账吧。”
“这样吗。”杨远天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不过他的孩子和他颠倒,也是稀罕。”
“哪儿是颠倒。还是杨宵死的早,不然子慕那小子跟他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云宛抱臂。“子慕,子慕。好一个子慕。这种名字亏他爹想得出,真是要把那两个孩子一辈子拴在一起啊。”
“这又关修遥什么事。”杨远天有些不高兴。“修遥不属于杨子慕,这是注定的。他和你们云家那个云芩走那么近,离成亲也就差颠鸾倒凤那一步,还是该你多担待点才是。”
“杨远天,你就不能文雅些吗。”
“呵,你好意思说我。你也不差啊。”
“哎你这人真是……。早知道也不该找你借分身壳子,你这人愈发混蛋,就差掉进爱情的坟墓了。”
“那我们都进坟墓了,有什么区别吗。”
“好吧你说的也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