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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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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福殿一役后,云芩最终选择烧掉佑福殿的一切,只当它从未存在过。
可是成为屠戮者的修谌就不同了,他始终缓不过来劲——或许是因为耗费了太多体力,又或者是难过。总之就是他忽然不肯出屋,无论谁来了都不准探望,说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病。哪怕是修扶潇来了,都会被毫不留情拒之门外。和他同住一屋的杨子慕更是被直接赶去别屋住。
半个月后的某个傍晚,许久不曾现身人界的扶泽办妥了和司悦的婚事准备事宜从无相界回来,听说此事也不问细节,直接破锁闯入修谌房内,大喇喇坐在茶桌边喝起茶来。
“过了这么久,二公子还是没好吗?”年轻魔王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看着坐在床榻上抱着吾生剑的修谌。“还是说,公子根本没病啊。”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扶泽也没失去耐心,而是瞬息化为久不现身的修妙竹,慢慢靠近好像毫无防备的修谌。吾生剑鞘抵住他心口的时候他毫不在意,仿佛这就是应有的效果。
“扶泽。”修谌哑着嗓子说。“变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抛弃了那副人身。”
“该丢掉的东西,丢掉了也不必惋惜嘛。”扶泽从容的变回去,笑嘻嘻的挪开吾生剑。“而且,你现在杀不死我。还是别做无用功啦。”
修谌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的,我永生了。”扶泽依旧笑着。“管他天荒地老,哪怕海枯石烂我都不会死去。你死了我也还能活着,或许还会找找你的转世什么的。”
“如果我死了,我不会想转世的。”修谌收回剑继续抱着它。“我会希望你把我炼成你的魔刀,或者去变成云芩的魔傀儡。神道,终究与我无缘。”
“胡说什么。”扶泽拍拍修谌的背。“你可见此道,证明你也不是完全与之无缘。修不修的成全看缘分,也别太绝说什么你一定无缘仙道。渡劫不成也罢,至少可以长生不老。”
修谌愈发抱紧了吾生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只要我还活着,杀戮就会不断延续。”他转而苦笑着拔出吾生剑,手指抚摸剑刃,也不顾被划破的指尖流出鲜血,红得刺目。“因为所爱之人也好,因为恐惧也好……虽然也就那么几次,我成为人世间的魔鬼进行屠杀,成为你们说的‘屠戮者’、‘魔鬼’……可我已经不知自己是否活着了。”
“还是说,人就是如此呢?”不等扶泽说什么,修谌收剑入鞘,毫不在意般将手指上溢出的血抹在没了血色的唇上。“活得越久,越感受不到自身的生机。更有甚者,心死了,身体还活着。”
魔王沉默片刻,将修谌尚滴着鲜血的那只手托在手心里,一本正经亲吻了他的手指、吮去新涌出的血珠。不等修谌反抗此举,他将算是他主人的人拥入怀中,温柔抚摸着他的头。
“我不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以为的。”扶泽这么对修谌说。“我只知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这世上最鲜活的人,也是我前半生及后世的一切。”
修谌拍一下扶泽的背,半带着嫌弃道:“这么肉麻做什么。”随后他反抱住了扶泽,冰凉面颊贴着扶泽心口处。“扶泽,你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不会对其存疑的生灵了。”
也就是说,连杨子慕和云芩也……?这话扶泽并没问出口,毕竟这位二公子是个诡师,诡师狡诈如狐,他也算是深有感触。诡师们十句话里有八句掺假,谁知道他们是否说了真话呢?
但抛开这个问题听修谌说的时候,他所说的还蛮真的。也罢,他扶泽只需守护好他的二公子,哪怕被这个人骗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就算修谌有一天忽然觉得他不忠,忽然抛弃他也一样。
毕竟,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忠诚的生灵啊。
晚间杨子慕来时,修谌已枕着扶泽的腿昏昏睡去。魔王对杨子慕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继续垂眸盯着修谌。月叙剑抵上他脖子时他也无动于衷,只是伸手拨开剑锋,露出了邪气的笑。
“你已经斗不过我了。”他这么对杨子慕说。“明明就是不喜欢的人还偏要在一起,人还真是令魔捉摸不透。哦,对了,说起来你后堂那位与我算是同源,你究竟打算用他做什么。”
“我打算对兰宛做什么,还不是你能管得着的事情。”杨子慕顺势收剑入鞘,呵呵冷笑两声。“我只能这么告诉你……我要做的事,对你无害。”
“那么,二公子?”
“我怎么会害他。”提及修谌,杨子慕瞬间温和了许多。“只不过是要因此离开他一阵子罢了。”
屋内一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最后的最后,杨子慕拿着他要拿的东西走了,扶泽目送他出去。
“那样的禁术本身很难搞到。”魔王不禁自言自语起来。“他这是得有多大能耐啊。”
杨子慕忽然拐回来,神情复杂的盯着扶泽。
“我至今疑惑一件事。”他说。“凌阮并非神命堂遗民,为何能够进入神命堂结界。”
扶泽笑了笑。“你是怎么觉得我知道的?”
“凌阮一事,你是主使者。那袖剑脱凡就是你给他的,你再不知都不可能。”
“告诉你也无妨,料想你不会告诉二公子。”扶泽哈哈笑两声,一手抚上修谌眼睑。“从二公子生母兰燕之死开始,已经有属下遵从命令帮我找来了那些融丹剑。送断缘给二公子只是我所为之事其中一环,真正目的是将他引入乱世洪流。”
“那凌阮呢?”
“凌阮么,天下仙家的棋子罢了。”扶泽语气轻佻。“我说句不好听的,凌阮还是一个傀儡。凌氏大夫人根本不能生育,又如何生的凌阮。”
“……那四姨母?”
“不干司四娘的事,凌阮是司茹、也就是你长姨母的孩子。那是一场噩梦般的交易。”
杨子慕有些愣怔了。“你在逗我玩儿。师父不是这种自轻的女人。”
“我逗你这个呆子做什么,毫无趣味可言。”扶泽叹息一声。“我也不是在说司茹本身不干净,你以为司茹为何一生不婚,甚至最终和蓝婵一个女子私定终身?”说到这魔王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屑根本没掩饰。“当年她弟弟司闲奉命刺杀华山白氏家主,结果那小子刺杀失败,被白氏扣在华山弄得半死不活。司茹去救他,被他们下套捉住了。若不是貌美如花,怕是会直接魂归地府。”
“然后呢?”
“落入敌手哪儿还有好。白氏贪图美色,强迫司茹用身体换回弟弟。司茹一怒之下强行突破屠戮了白氏半族,险些入魔,最终还是难逃亵渎。”
“……之后凌氏就?”
“就司茹那刚烈性子,肯定会杀孩子之后自尽啊。凌大夫人自己生不出来,听说此事后觉得可以利用这个孩子巩固自己的地位,就用当时那代南堂主一定会动心的稀有材料来换司茹的孩子。”扶泽耸耸肩。“之后司家就对司茹严加看管防止她自尽,直到某天二公子的父亲修七郎用咒术将这个孩子放进了凌大夫人肚子里。”
杨子慕只觉不可思议。“什么样的咒竟能如此。”
“首先你要知道,修七郎本人就是个怪物。有人曾见到他在经历屠杀后的现场切尸体,还将每个脏腑整齐的摆了出来。”扶泽这么对他讲。“据说,他是以碧琏珠为媒介,只靠下咒硬是把那个孩子活着弄了出来,还没让司茹受半点罪。”
“难道就没有人遭到反噬吗?”
“有。那咒算是种诅咒,恶果让孩子一力承担了。原本就该被切碎抹杀的生命,不过是多活了几十年的可怜傀儡罢了。碧琏珠里应该会有真相,你何不去看看呢,反正也对你无害。”
这话题着实让人不舒服。看看夜已深,杨子慕也懒得告别,直接转身便走。扶泽戏谑的说了句走好别半路掉坑,便又沉默着做起了枕头。
修谌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轻轻皱起了好看的眉。
就这么过去了一夜,第二天扶泽差点儿因为腿麻站不起来。不过修谌总算肯出屋门了,这还算个好消息。
这半个月云芩不知道哪去了,云漠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据说是跟花庆回了梅山。去问失魂落魄的司闲,司闲说他也不知道。蓝婵领着狂魔修者们一如既往修行、猎魔,更不会知道云芩如今的去向。修谌干脆也不找他了,提着他许久不碰的妙诚笛,站在寒蝉河边顾自吹曲。不几时,风渡久出现在他面前,一脸深沉。
“你想干嘛?去看晓花落吗?”风渡久没什么好气的说着。“提醒你一下,那个女人快死了。你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一直跟着修谌到处转悠的扶泽勾起唇。“渡久,你说那女人快死了?那你们有没有搞明白,怎么把她的通心之眼弄下来?”
“师父。”风渡久先行了礼,随后才道:“如何取出通心之眼,大概弄清楚了。也就是将她的灵魂封在那双眼睛里,再把眼珠完整的挖出来。”
“有没有说一定要活着取?”
“兰宗主是这么说的。似月师弟也说是。”
扶泽笑开了花。“哈,有点儿意思。”说着他拉过风渡久让他站在身边,随后一把抱起修谌,传送阵在脚下生成。“那我们就去看看,那个女人还能挣扎多久!”
“放我下来。”修谌一脸冷漠。“上次我那御行魔闻到你的味道整个魔都不好了,你可少在我身上留你的味儿吧。”
“……二公子,你嫌弃本王。”扶泽委屈吧啦的。
“你还摆起魔王架子来了?信不信我回来就把你揍进地里去,看你还敢不敢闹。不过我刚才没嫌弃你,真的。”
“你这回答和神态怎么看都好假啊,二公子。”
“一口一个二公子,不嫌膈应啊你。”修谌现在快嫌弃死这个没脸没皮的魔王了,只不过脸上没怎么显出来。“你不膈应我还膈应呢。”
“那,阿遥?”
“这个只有云芩和子慕可以叫。”
“……无佑。修无佑。”
“嗨呀你还给我取起名字来了。不过我喜欢。”
风渡久极其无奈。师父啊你和修二公子能不能悠着点儿,这传出去叫别人怎么说啊。魔王暗慕其主还试图把他当孩子?像什么话。
说话间传送阵已经将他们送到了无相界水牢。晓花落就关在这里。那个狼狈的女人是真的濒临死亡,她浑身都是血和伤痕的样子,连本以为自己习惯了的修谌看了都膈应。她的牙关还被短棍强行分开防止咬舌自尽,眼睛早已失去了光芒。
风似月也在,并说晓花落的神智被他恢复到能够正常谈话。
风渡久到晓花落跟前去,取下女人口中的短棍。
晓花落抬头看向修谌。
“你来了。”她笑着。“我也该死了。”
修谌忽然觉得压抑,于是强迫自己开始说他的正题。“我姐姐修荷薏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类似于扶泽为爱杀兰燕的这些事太多了,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连面前据说能通天晓地的女人都被牵扯,究竟又是什么能让她心甘情愿付出生命?反正肯定无关正义。
“我杀她纯属不得已。”晓花落语气淡淡的。没有逃避,而是间接承认了杀人事实。
“我想知道,你有何不得已?”修谌愈发疑惑,忽然间竟有些慌张。他怕得到他不敢面对的结果,之后再对不起别人。
晓花落笑出声。“你不是该比我明白吗,沉迷云氏后嗣的修二公子。”
“……你爱我姐姐?”
“是。虽然很令人不齿,但我爱她。”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而已,没有什么不齿的。”修谌唯觉痛心疾首。“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他转而又朝着晓花落皮笑肉不笑:“不过你既然有本事杀她,那么一定有本事救活她吧。”
“所以,我姐姐在哪。”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只能告诉你她活着。”提起昔日的大少奶奶,晓花落愈发憔悴。“让她远离这些事吧。她是多么美好的人,绝不能蒙尘。这算是我的遗愿。”
修谌说不出话。过了很久他才缓过劲儿来,费力地开口询问。“你恨我吗。”
“怎会不恨。”晓花落自嘲般笑笑。
“可我也没法真的恨你。毕竟你是薏小姐的亲生弟弟,长着和她一样的眼睛,带着不一样的情感。”
这一下修谌彻底无话可说。这话他无从反驳,毕竟连薏小姐这称呼都被包容……而且,他的眼睛确实像姐姐的眼睛。他只有一分像母亲兰燕,剩下的,五分像父亲修百川,四分随了美丽的姐姐。姐姐眼睛里写满了爱,他的眼睛里,深刻着恨。
“这双眼睛如今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晓花落这么说着,阖眸,一滴血泪从眼角滑落。“已经没有了需要我的人,它继续为我所用,对我而言只能是一种无尽的痛苦。”
修谌顺着石桥走到晓花落跟前去。“晓姐姐,能最后为我算一次姻缘吗。”
“姻缘么,好。”晓花落笑着。“祝你和云芩,百年好合。”她又看着水牢上方的那个大洞,眼神有些涣散。“前路漫漫,记得别抛下他。”
话刚说完,她自废修行破开禁制,拔出修谌腰间的吾生剑,自尽身亡。她的出剑动作极迅猛,根本无人敢拦。就连冒出来打算看看怎么回事的剑灵修吾都讶异得很。
扶泽咂咂嘴。“可悲的女人。”
“你不觉得通心之眼没了可惜吗?”修谌淡淡的问身边那个魔王。“还是说,你其实……并不希望我得到通心之眼啊。”
“其实你也没再想要了吧?”扶泽笑笑。“你那一声‘晓姐姐’,可是真心实意的。你敢说你没心软吗,我的二公子哟。”
“闭嘴闭嘴,别说了。”修谌不知打哪儿掏出个裹了糖霜的山楂来猛塞进扶泽嘴里,又扯下发箍让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发热的耳朵。“赶紧送我回去,明天我还得跟子慕师兄去接悬赏……”
“好,这就送你回去。”扶泽笑得像朵花。不得不说,二公子犯别扭的时候还真可爱啊。不过他这头发就算一直扎着放下来也没乱,还是好看。可以算是人类说的秀发了吧……。嗯。
想着想着他就伸手给修谌编了两条小辫子,理所当然换来一个爆栗子。
不过后来修谌还是保留了那个发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