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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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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家讨说法过后没多久,某天的后半日,修谌正在北山头独自练剑,一位身着魔修服饰的小修士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并且毫不避讳的上前与他切磋。几十个回合下来,修谌发现对方的刀术与扶泽几乎如出一辙,但还是有部分的不同。
正当他有所联想时,小修士先住了手,朝他施施然行礼。“修二公子,在下只想简单切磋,无意冒犯,若是惊了你还望见谅。在下乃魔修风氏左先锋风似月,亦是扶泽殿下的二徒弟。”
哦?修谌这才细细打量起方才的对手来。美目流盼,灵秀天成,倒也是配得起‘似月’之名。只可惜穿了这身魔修校服、提起了一双魔刀,若是换上白色衣袍,必定愈发美如谪仙一般。至于看起来年幼于修谌,纯属是因为结丹驻颜较早,可不一定真比修谌活得短。这人不但是个美少年,更是个修仙修魔的好苗子……修谌不由得搓搓手,舌尖在口中舔了舔唇缝。扶泽是怎么养出这等徒弟的?真叫人生妒……。哎不对啊我在想什么。
“扶泽殿下和司悦姐姐的大喜日子,你打算定在何时?”风似月开门见山。
“司家那边还没决定呢,无相界已经等不及魔后登位了?真叫人意外。”修谌嗤笑一声,伸手拍拍风似月的肩膀。“你们魔修风氏真的就那么想要师娘,还是凶巴巴的师娘?”
话音刚落风似月就不愿意了。“公子不许这么说师娘,师娘明明那么好。肯定是你惹她生气了,她才会对你凶巴巴的。”语毕他还转头去对着空气说话:“你说是不是,大师兄?”
??修谌这才发觉风似月根本不是自己来的。风似月身后的那片“空地”上还站着一位冷冰冰的魔修,那人身量比修谌高不少,甚至和杨子慕有的一拼。关键是那人还黑着脸,一副要吃人的相吓得人要死。旁人看了必定抖三抖。
魔修界有句话说得好,宁可得罪有师弟师妹的魔修,也不要得罪有大师兄、大师姐的魔修。他们的大师兄或大师姐会在师弟师妹们被气到动手或者被气哭之前第一个上来打你,还是直接打个半死不活那种……。他们还会带来被委托来一起打人的其他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但这位显然根本不用带小弟,自己动手足矣。不过他并没马上动手,而是先很不客气的自报家门。“在下,魔修风氏,兼任右先锋,风渡久。魔修风氏大师兄。”
正当修谌想说点什么时,杨子慕的手从修谌背后伸出来捂住修谌的眼睛。修谌不解的挣扎几下,无果。当他察觉到云芩的灵力气息逐渐靠近时,修谌一把抓下杨子慕的手,故意带着嗔怪意味道:“师兄你做什么,干嘛捂我眼睛?”
杨子慕带着得逞意味的笑容让修谌差点忍不住动手打他,但他还是选择忍住,做足了有大师兄护着的师弟模样。
于是路过上空的云芩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两位做师兄的把各自的师弟挡在身后,月叙剑和魔刀皆蓄势待发,只等两位师弟谈不妥时就动手。跟云芩一起领任务的花庆差点儿笑掉大牙,不放心小侄儿而跟来的姑姑云漠满脸冷漠,并把笑翻天的花庆一脚踹下剑去。“个没正形的家伙。”
这回轮到下面的两位师弟笑翻天了。花庆狼狈的爬起来拍拍身上土,无奈的望着云漠。云漠则挂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云芩则是平静的表示习惯了,并落到对峙双方正中旁侧的一块大石上看热闹,也不嫌事大。不过经此一闹,该严肃的气氛也严肃不起来了,倒是平添几分热闹。
“嗨呀,好气……”风似月抱臂看着花庆。“这位大叔一闹腾,我们的事儿都说不成啦。赔钱!”
“没钱。”花庆摊手。他看看风渡久逐渐变化的面色,转身指指山头。“那上面的殿宇看见没,那里多的是钱。去抢呗。”
“扶泽殿下有令,禁止劫掠。”风似月哼一声,语气里透出不满来。
然而他忽然露出几分喜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也的确不得了,尘灵山三位魔王有说有笑并肩上山来,扶泽维持着成年体,顾紫尘那副妖冶容貌竟被他生生比下去三分。乔刀还是少年体态,站在另外两位魔王中间愣是比他们矮了两个头。
“啧啧啧。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队形很像两个爹带着一个儿子?”修谌出言调侃。
乔刀第一个反驳,顺便翻了个白眼。“顾紫尘不可能是我爹,扶泽更不可能。”他转头看到修谌对面的两个魔修,一胳膊肘捣上扶泽的腰。“扶泽哎,这不是你那两个小徒弟吗?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啊——哎呀,似月出落的更俊俏了。小时候就是最好看的那个,现在还是哈。”
“小乔师叔好。”风似月热情的唤了乔刀一声,嘴角勾起的坏笑一掠而过。
哈哈哈哈哈。修谌当即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乔潇湘啊,你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比作那东吴美女小乔了?”虽然真的很形象。
“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根据这个称呼想到的。”乔刀忍着掐死修谌的念头握紧拳。“虽然这是事实,但我怎么就这么不想让你知道呢……你说是也不是,女人口中风流倜傥的修遥二公子。”
“是是是。”修谌边笑边倚着那临近成年的师兄杨子慕愈发宽厚的背。“不过,虽然我风流,但绝不下流。和那些市井混混可不能混为一谈。”
“这我当然知道!”乔刀扶额。“再说了谁敢这么说你啊,你问问天上你家那位,敢这么说的还有没有命?啊?”
修谌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乔刀说了什么,当即红了脸大声反驳:“云芩哥哥才不是我家那位!”
“那是谁一口一个‘云芩哥哥’叫的那么亲,不是你家的是谁家的?”
“我……我……总之不是!”
扶泽站到二人当中,只是温和笑着。“其实呢,二公子恼羞成怒的样子蛮可爱的,比你冷着脸斩尽拦路狗时那副‘天下皆尽是我敌’的可怖模样真的好太多。”
“扶泽小殿下。”修谌给落了地即将变脸的云芩使个眼色,一步一步踱到扶泽跟前去,伸手捏起扶泽的下巴颏儿。“你且明言,这世间可谓最残忍凶暴的二公子待你如何?”
“二公子待我,温柔款款,情深似海。”
“你可知我起先只把你当做亲兄弟?”
“我知,却不介意。一切随二公子心意。”
“如此甚好。”修谌拍拍手,抽出今日出门时随手塞在腰间的、那时候云芩亲自绘制且送给凌阮的折扇指向风似月。“我要借你这位徒弟干件大事,你给不给?”
风渡久不等扶泽说话抢先开口。“什么大事。”
“一件事关神命堂能否复原的大事。”修谌弯眸,脸上笑容忽然变得令人不寒而栗。杨子慕直觉没好事,拉着云芩硬是告辞下山。花庆和云漠知道接下来的事不该听,也便随之离开。
风渡久等到他们走远才不屑的哼出声来。“以一己之力毁掉佑福殿,修二公子想得可真简单。”
“我想的是什么,不用猜测,也不要臆断。”修谌随手把手中折扇丢向山下,毫不在意的举动好似在丢什么垃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你计划在何时动手?”扶泽不等自家大徒弟再问点什么,抢在他之前开口。
修谌想都不想,直接开口道:“佑福殿十年一次的祭天大典上。到那时候,灵力最高的神祖殿神修全都会在云三娘前辈的安排下去护住祭坛,佑福殿的总体防御最为松懈。但是为什么我需要魔修帮忙呢?是因为佑福殿有一个能未卜先知的危险分子——天格殿主晓花落。”
“你想让我们用魔族禁术,把她的经脉重新搭一下直到混乱为止?”风似月咂咂嘴。“二公子当真……好狠的心。”
“不狠。”修谌轻笑一声。“一点也不——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她动手杀我姐姐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么?”
“这算是臆断了吧……。”风似月摇摇头,表示并不太想参与此事。“再者,故人已成过去,二公子何苦为之?”
“呵。别看她死不承认,我的姐姐死于所谓牢狱之灾有她一份‘功劳’,是她探监时亲手给姐姐喂的毒药。不然以她那种魔鬼一样的身份,如何从那家狠心人手中顺利逃脱?”修谌的手扶上早已收回腰间的逢夜剑,指腹摩挲着剑柄。“不要跟我说什么故人已逝,如果这故人换成你们魔修最重要的大师兄,你又当如何?大约会同我一样,恨不得亲自将那个肇事者千刀万剐。”
风似月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不许任何人、任何魔诅咒大师兄。这是绝大部分魔修的原则。”
“抱歉。”修谌一本正经的道歉——但谁知他有几分诚意。“在下并不是有意或者故意的。”
“不过你说的对,如果有人敢碰我的大师兄……”风似月一手扶上腰间魔刀冰凉的刀柄,语气随之阴狠起来。“如果我的魔气能碾压他,定让他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扶泽使个术法到了两个徒弟身后,抬起双手一手揉一个人的脑袋。“不过在此之前,为师是不会给别人伤害你们的机会的。所以,你们尽管放心修行,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为师会后悔莫及的。”
“师父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都不靠谱。”
“……似月,在小乔师叔那里不给为师面子就算了,在二公子面前就给为师留点面子嘛。”
“二公子对师父很重要吗?”风似月一脸天真。
“是啊,很重要。”扶泽温和的笑着。他转而压低声音,语气沉重:“二公子他啊,是阿燕姐姐的孩子……也是为师注定要奉侍一生的人。”
魔,人间过五十年,方记一岁。魔修近魔,故亦然。兰氏、风氏祖上为魔,亦如是。扶泽固然曾孤孤单单活过人间千载,而他那时于魔而言不过是方满二十岁刚成年不久的孩子。又说兰燕入世时,只道自己是十几岁的芳华年纪,却是将她曾度过的魔界几百载时光折算作了零头。修百川不是未曾质疑,只是探究无果,也便就此罢手。
“师父,您何苦。”风似月轻轻皱眉。
“嗯?”修谌有所察觉,轻轻挑眉。扶泽不动声色抚平风似月皱起的眉,朝修谌比个手势示意自己无事。修谌这才放了心,又与他们聊了些事情,顾自御剑下山去。
扶泽等到修谌真的走远,转过头严肃的看着风似月,眼神仿佛要把他拆吃入腹。“千万别在他面前乱说话,小心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人与你们从前见过的人类不同,他不是一般的危险。谨记,尽量少和他打交道。最好还是……。”扶泽看了一眼正吵架的另外两个魔王,欲言又止。
顾紫尘注意到扶泽的神情,挑挑眉用毫不在意的语气道:“我个人认为,修谌其人确实是个危险分子。不过呢现在有了神命堂和云芩这两个变数,他有了在意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好点儿。”
“顾紫尘,我想说的话给你抢了。”乔刀抱臂。
“哦是吗……”顾紫尘若有所思,最终俯身亲吻乔刀的额。“现在呢,心里有没有舒服一点?”
“没有!”乔刀瞅瞅自己两个师侄,最终选择幻化出一条斗篷罩住整个脑袋。顾紫尘有点担心于是伸手去拍乔刀,‘恰巧’碰到了乔刀发烫的面颊。乔刀不多反抗,被顾紫尘捏了脸。
风渡久不动声色的往风似月那边靠紧。扶泽瞅瞅自己的这个大徒弟,会心一笑,转身拖着他的两个同族离开这里,把地盘留给年轻人。而两个年轻人好像没怎么懂得他的用意,径直消失在原地回了无相界。
且说执行任务的云芩那边。杨子慕不知为何跟了来,说是什么忽然不放心。他二人相差年岁并不大,稍稍能谈得来,云芩只当多一个帮手,并不多问其他的。
“神命堂废墟能有什么,居然值得他们一直让我们在这来回搜索。”云漠不满的抱怨。“一堆废墟里还能找出些什么来,丢失的青旗驿站印信吗?还是其他的什么?”
神命堂在各地都有专门的驿站,但最终因为总堂覆灭逐渐荒废。因为这些驿站以房顶插上绣有四方堂家纹的青旗为信物,故称为“青旗驿站”。
“不,姑母,我忽然有点不安……”云芩望着摇摇欲坠的北堂匾额,抬步往里走去。“总觉得这里还有……别的很危险的东西。如果我猜的不错,还会是父亲最后的手笔。”他的手附上腰间君生剑,不着痕迹攥紧剑柄。“先去看看吧。”
还没等云漠反应过来,云芩已经一脚跨入北堂遗址里。杨子慕默默跟上,月叙剑做好了随时出鞘的准备。走到一半他回过头,示意花庆和云漠不要跟来,让他们去东堂看看。
北堂里有很多烧焦绿植的残躯,或大或小。二人合作着只从各处死树下挖出几只形态各异、香味扑鼻且看起来在地下埋了很久的的香囊,别的线索就再没有了。
“云芩兄。”杨子慕把玩着香囊,指腹摩挲香囊上娟秀的‘君’字。“我曾听修遥说过,云伯父生前曾制一人偶,神似斩缘郎修吾。不知此偶是否尚在。若是在,望能一睹尊容。”
“这和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吗?”云芩耸耸肩。“不过说起来,能够直接威胁佑福殿的东西,神命堂怎么会有。”
“但不代表没有能够间接威胁的。”杨子慕将香囊拆开,手指在内里探索片刻,夹出一张散发着血红光芒的的封魔符来。符咒上纹路由人血所绘,符纸历经沧桑依旧崭新,甚至还熠熠生辉。他看着变了脸色的云芩,将香囊揣入袖中,双手做出撕碎符纸的动作。“你说,我要是撕了这张符,那个被封印起来的傀儡……会不会撕碎我们呢。”
附近的灌木丛摇晃起来。云芩立时准备好了傀儡丝,预备随时攻击冒出来的东西。杨子慕却很从容,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意识。果然,灌木丛里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只个头稍大的黑狐狸,但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双目晕染着少许血红,尾巴尖和四只小爪子是雪白的颜色。这只狐狸完全不怕人,还围着云芩和杨子慕的脚转了几圈,象征性的闻了几下。杨子慕愣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温柔,抱起狐狸让它窝在自己臂弯里。
反观云芩,他的脸色更加差劲。“你竟喜欢狐狸,我还是头一次知道。”
“你竟看不出它是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子慕从容的怼回去,用拿符纸的手抚摸着怀中狐狸顺滑皮毛,偶尔屈指搔几下狐耳朵。狐狸显得十分享受,软软的瘫成一摊。
哦。云芩此时才发现杨子慕的眼神究竟哪里不对劲:那不是他看修谌的眼神吗???
“终于发现了?”杨子慕露出得意的笑,不小心掐了一下怀中狐。狐狸嗷嗷叫了两声以示不满,咬过杨子慕手中符纸几下撕碎,随即跳到地上转到云芩脚边,对准云芩的腿张嘴就是狠狠一口。这一口下来云芩的小腿瞬间血流不止,鲜血滴落在地上逐渐晕开,大量不知何物的鲜血自周围枯树中奔涌而出,最终在院中形成一个诡异大阵才停下来。大阵正中形成一个篆文“挽”字,似乎是在寓意建阵者的身份。
狐狸不知怎么的开始嗷嗷乱叫。云芩蹲下身扯出包扎用的白布缠紧腿上伤口,随手抱起狐狸,顾自往阵中踏去。杨子慕提剑跟上,并且做好了随时迎敌的准备。忽然,云芩腰间君生剑于鞘内铮鸣起来,剑灵的人形逐渐在上空成型,最终化为一位俊美男子的模样。那人与云芩有九成相似,一双似是在流光溢彩的眼睛仿佛能说出话来。再看他腰间那块玉佩的幻影,竟与云芩所持的云君信物完全相同。
“虽然早知会有今日,但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狐狸恢复了修谌的模样,擦干净嘴角鲜血,朝着那个剑灵一揖到地。“修七郎之子修遥,见过云君伯父。”他转而又想起来什么,直起腰身对着那剑灵笑笑。“或者我可以称您为……大伯母。”
“谁要做你伯母。”云君有些不快,但还是没多加反驳。“但……伯父倒是没叫错。”
他转头看着呆愣的云芩,落地走过去伸手摸摸云芩鬓角。“芩儿……。”他似乎想说别的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多说。云芩在确认他能触碰剑灵后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云君,哭得泣不成声。修谌的手扶上腰间逢夜剑,指尖轻敲剑柄。司茹从剑中出来,只和她的两个徒弟一起远远看着那对父子。
“现在,你知道你的大伯为何会喜欢归挽郎云君了吗。”司茹似乎有些惆怅,大约是想起了过去四人一起的时光罢。“他真的……很好看。你师父我生来喜欢的第一位男子就是他。至于为什么没有俱陈其情,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像他那般好看的人,注定不属于我。”
“可是师父您也很好看啊。难道是因为大伯说过什么话?”修谌有些不解,耸肩做无奈状。
“算是吧。他第一次离开之前说过,让我们守好云君,等他回来后他会一辈子护着他。”
“就因为这个您就放弃了啊。”
“嗯。”司茹揉揉修谌的头发。“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去拆散别人,那样损阴德。”
“这样啊……。我以后也不会这样的。”
“嗯,再好不过。”说完这话司茹回到了剑内。
说话间,被破开的大阵当中逐渐现出一个人的形状。杨子慕注意到人影,当即提剑砍了上去。不想那个尚成人形的东西不知从哪化出一把剑挡住了杨子慕的攻击,力道之大甚至把他震开很远。
云君拍拍刚缓过来一点的云芩,给他指指下方人影。“那是我生前亲手做的神傀儡。只有一个,因为是照着斩缘郎的样子做的。至于为何把它封在此处……建议你不要好奇。”
然而有人动作比他们快:修谌不知从哪弄出一把飞针,于傀儡成型瞬间接近目标,并将针插了它一身。等他回到原地的时候,十指上多出了肉眼可见的几条类似傀儡丝的银线。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目标是一个傀儡,刚看到的时候还会以为它就是个真人:它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无比精巧,乃是堪称完美的艺术品。但不可忽视的是,它还有一身煞气,完全看不出这是云氏特制出的那些温顺忠诚的神傀儡,反而更像是魔物依凭所化。
饶是云芩身为傀儡师能够瞬息创造高阶魔傀儡,初次见到这种完全说不上是什么的傀儡也不由得有点胆寒。但修谌就好似没事人一样,顾自牵引银线试图控制傀儡。傀儡一动不动,从它手中剑上蜂拥而出的魔气顺着银线往修谌身上蹿去,于修谌收针瞬间化为不明魔物的血盆大口。眼看那边杨子慕已经来不及支援,云芩御剑而起,傀儡丝缠上傀儡双臂,强行控制它去砍那巨嘴。反倒是身为剑灵本该最受影响的云君什么事都没有,甚至飘到一旁树上懒洋洋的观战。
恍惚间他注意到一件事,正专心对峙傀儡的修谌不仅腰间有佩剑,背后还背着一把剑。那剑的灵气,乍观摩可谓正气凛然,细感却又能感受到它灵气波动中隐约间透出的不甘与对什么东西的仇恨。深青色剑鞘上突兀的刻着一条赤红色的龙,就像君生剑的雪白剑鞘上也被刻上赤龙一样……
等等……赤龙?
修谌忽然拔出那剑,挥剑朝傀儡砍去。然而那忽然现身的剑上灵速度比持剑者快得多,在持剑者砍到傀儡之前已绕到傀儡身后,一掌穿透傀儡的后心位置。一颗跳动的人心被剑灵拿在手里,最终又落在修谌手上的帕子中。云芩收回傀儡丝,落地与修谌站在一起。
反观云君,他此刻的表情无比精彩,仿佛生平唯一做的亏心事被人发现那般无措——
“云君伯父,您在慌什么。”修谌甚至没有疑问,而是肯定的如是说。“是因为秘密被后辈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无情挖掘出来,还是因为……”
“住口吧。”云君似乎很颓丧。“别再说下去了。你父亲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你却什么都知道。他们来此无非调查,你跟着来了,却是因为碧琏珠。”
“子慕和云芩哥哥并非狂魔修者,进入碧琏珠幻境却不受任何影响,我不得不疑。”修谌故作轻松的笑着,挥挥手中剑让剑灵回到身边。“这珠子乃是当年神命堂的遗物,不错吧。而且身为它的制造者之一,您怎会不知它的原料……”
“我重复一次,住口吧。”云君的温文尔雅形象即将维持不住,面部表情也有些破裂。“这邪门东西不是你该研究的,你也不该踏足往事。”
修谌忽然哈哈笑了两声,将那剑入鞘后一步步靠近失去动力的傀儡。“往事?神命堂那些往事对我而言只如过眼云烟。我不在意,现任佑福殿主也不在意,云三娘前辈也不。如果不是被威胁,没有人愿意涉及这些邪门的东西。”说话间他已站在傀儡对面,并伸手捏住了傀儡的手。“哦,我想起来了……大伯父和您的存在,本来就挺邪门的。”
云君忽然开始袭击修谌。云芩似乎早知如此,提起君生剑将它扔进那边杨子慕准备好的封剑阵。没有灵力依凭的云君瞬间失去还手之力,被修谌身边的剑灵扭住双臂,如捉人犯一般捉着。几番挣扎皆失效,云君心一横准备与剑脱离联系,却又因为那不明剑灵的寥寥数语制止。
“云君,别闹,那只是个傀儡。就算他拿了你喂出的毒心,他也找不到另外两个当事人。”
“修吾怎么你也……。”
“我当然找不到了。我和子慕的父亲都没了,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修谌抬起左手捂住双眼,悲极反笑。“往碧琏珠中藏逢夜剑……也是亏得云殿主和父亲想的出来,不然我的师父连那颗丹都保不住,又谈何助我复仇。”
“说来,我本来可以一辈子不知身份,更可能会像其他世家公子那样安稳的过日子。可现在有了佑福殿插的那一脚就不同了……除了仇恨,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活下去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说完这话,修谌仿佛解脱了一般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同时动动手指使逢夜剑出鞘将面前傀儡轻而易举削成漫天飞屑。一代大傀儡师云君的最后一件得意之作就这么灰飞烟灭,若是有其他傀儡师在场必然痛心不已。然而并不会有,就算有其他傀儡师,以他们完全无法跟云氏相比的技艺也无人敢碰这个诡异的傀儡。傀儡幻灭的同时,地上血阵随之缓缓消失。云芩缓缓走向修谌,从他背后将他揽入怀中。在一片法阵灼烧的噼啪作响和腐蚀声的掩饰下,这位未来北堂主轻声说出的承诺无比缥缈不实,但这对于濒临崩溃且心中堆藏着长年积怨的修谌来说,堪比治愈的良药。
云芩对他说,不论是否为尊,我许你一世忠诚。
在这乱世,亲情尚且作假,又何论忠诚。
最终,修谌什么也没拿直接回了归荒堂,杨子慕和修谌一起走了。云芩收着毒心,提起君生剑继续执行他们的任务。至于两个剑灵,修吾毫不犹豫的选择跟身为剑主的侄儿回去,云君望着修吾的背影很久,最终还是拂袖转身走向了君生剑本体的方向。毕竟剑灵是不能离剑太远的。
云漠见云君过来,毕恭毕敬唤了一声“兄长”。
此举看似礼节备至,实际是满满的疏离。从小她见到最多的只有二哥云沉,在她印象中,这位长兄不常现身后堂还总是忙,只有她的二哥一直在陪她,教她云氏的功法和傀儡术。不论是母亲尚在时还是母亲不在后,都是如此。云君又能怎么样,只能草率的点点头。
回忆当年事,他们的母亲是仙医,自然不可能教他们,最多教授一些药理。他们的父亲那时又垂垂老矣,还百病缠身,更不可能随时提点。当老堂主病发,连秋氏后裔在秋家女主人的授意下前来医治都没能救回来……毕竟那时云夫人早已过世,她的夫那么爱她,怎么可能独活在世上。至于继后病倒的云君,如果没有修吾的陪伴,怕是根本撑不过那几年。
此刻的云漠有点百感交集。她看看正催动魔傀儡搜索附近可疑物的云芩,又看看离云芩不远却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话的云君,摇头。感觉到原本看戏的花庆正小心翼翼靠近她,她看也不看,顺势牵住了花庆的手,随后招呼云芩回去。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寻找了,那些对不再被过去缠缚的他们也并不再重要。
此刻,归荒堂。
“回来了?”正与蓝婵、有琴缭一起坐在某棵树下品茶的修扶潇看到尚有些失魂落魄的修谌路过,转头招呼这位后辈。“云沉找你,已经在客堂等了有半个时辰。他说这件事一定要找你说,不然他会后悔一辈子。”
“什么事能让佑福殿主后悔一辈子。”修谌勉强笑笑。“也罢,我去看看。子慕,你回去陪子吟吧,兴许能看到司子阡。让他跟司芈兄说一声……”
安排好了他也就转头往客堂去,边走边想究竟有什么事能让昔日的云二郎纠结至此。尚未到达目的地,走过转角却见兰如梦抱臂站在那里,背后还站着一个修谌先前没见过、比兰如梦整整高出一头的男子。还不等修谌说什么,兰如梦率先开口,语气却极其严肃。“云沉这事你最好别管。你可知他要你做什么?”
“舅舅,那能有什么。”修谌有点无奈。
“你可知云沉身边有一附魂偶,名为司闲?那个附魂偶就是末代南堂主。”兰如梦哼了一声。“你见过他的,就是被我拧胳膊的那个。他早就是个死人,连魂魄都被魔丹反噬。为何他能以这种形体活下来呢……?云沉想挽回他的灵魂,写下‘与逝者书’燃烧阳寿为他聚魂。不过司闲那个傻蛋起初并没领情,还伤了云沉的心。至于之后他们怎么和好的,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明白了……。云殿主此来,是想让我们安排好末代南堂主的去处?”
“你小子还不笨。这事不好做,别去了。”
兰如梦身后那男子哼了一声。“师尊,如您这般行事,不合理。”男子看看修谌,朝他微鞠一躬示意。“在下兰氏首席大弟子,兰入画。”
修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兰师兄好。”他又转头瞅着兰如梦,噗嗤笑出声来。“舅舅,跟这位师兄比,您有那么点……矮呀。”
“修遥你个臭小子。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兰如梦最讨厌别人拿他跟他这首席大弟子比身高,哪怕是他的家属都不行。一听修谌说出这话,他哪儿还愿意跟这个不孝侄儿啰嗦,扭头就走。
想当年他把兰入画从兰氏旁支到不能再旁支的那家人那里带回去时,这个小子还不及他肩膀,如今怎么就比他还高、还比小时候壮实那么多?甚至可以单臂揽起他和兰宛??
明明内门弟子们的伙食都一样啊。
兰入画意味深长的看了修谌一眼,这才随兰如梦一同消失在暮色中。修谌笑着摇摇头,抬步继续往客堂方向走,却又被忽然出现的司子阡给拦住去路。司子阡脸色很不好,他身后一丈外那个附魂偶的状态也不太好。
“修遥你给我听着,”司子阡一本正经。“今天不许帮云殿主这个忙。就是个附魂偶,它又死不了。”
“至少……那是你父亲。”修谌歪头瞅着司子阡,和善的笑着。“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安排?如果真的是我就如你所愿,我从不拒绝对我有利的事情。”
“你都这么说了我又为什么要求你。”司子阡转身大步流星朝附魂偶走去,忽然又顿住脚。“这件事是我家家事,我们司家自己来处理。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我也有啊。”修谌把逢夜剑解下丢给司子阡,将背后的吾生剑佩到腰间。“这把剑的剑灵是你姑母,也是我的师父。小心收着。如果我明日能活着回来,我会回来要这把剑的。”
“你想干什么,我们家早就知道。”司子阡勾了勾唇角。“放心,都是自己人,不会让你死的。”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也会尽量保证杨子慕活着……虽然他凶归凶,好歹算是我的表弟。”
“我担心的可不只是这个。”修谌机械的笑笑。“我这个师兄,把我挡在背后很多年了……如今他修了杨家剑道,平时更是不让我随意动手。说句实在话,我不怕别的,只怕他因我而死。”
司子阡往修谌手里丢了支响箭。“别胡思乱想。明日若你有难,响箭一出司氏即刻出手支援。肯定会让你好好的。”说罢这话,他继续朝附魂偶的方向走,最终和附魂偶并肩,一起消失在堂后山野间。当年的南堂遗民就住在这附近的某个隐秘处,也是亏得佑福殿从未找到过。
修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竟忽然想起了少时光景:他的父亲和姐姐都曾与他比肩而行,姐姐有时还会抱抱他。他那时只觉得自己有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可到最后他少时的唯一“最好”却被无情破坏。这也间接成就了他如今的残忍面。
他甚至想过,如果姐姐没有嫁人,而是和他们一起来了江南,会不会就是另一种局面……
可是,那个永远温柔似水的修荷薏,却只是永远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再也回不来了。
“二公子,想什么呢。”扶泽在他背后不远处轻叹一声。“大小姐是个很好的人,想必不会沦落到被佑福殿做成魔物驱使。”
“你说得对,扶泽。”修谌转身往住处走去,不再管其他许多。“姐姐没什么可以恨的,大概会轮回吧……怎么会被做成魔物呢。”
可惜,他这次想错了。百密一疏,他做梦也想不到修荷薏此刻的处境。
客堂内,云沉身边早就坐了蓝婵。蓝婵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魔女,打量着她的一切。那魔女紧握着拳,腰间一双魔刀随主人此刻情绪颤动。魔女腰间还有块令牌,上写一个诡异的“薏”字。
“我就知道他不会来的……。”魔女如是说。“我的弟弟,我还不明白吗。”
“你就是修七郎之女,修荷薏?”蓝婵冷不丁开口插话。“你是如何被做成了魔物?你不该是像遥儿说的那样,全无执念吗?”
“他也想不到的。”修荷薏似是想到了什么,温柔地笑着。“我作为人短暂的一辈子里,唯一的执念就是他,因为他是我最喜欢、要用性命永远护着的弟弟呀。”
蓝婵哼了一声。“真是可笑的亲情。算了,我和云沉会尽量想办法送你们团聚,之后怎么做就是你的事,不管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
“多谢蓝堂主。”
“不必。同是众生,本当如此。”
是夜,修谌躺在榻上看着借了有琴缭的琴来、坐在书桌边学着抚琴的杨子慕,看得无聊了就将碧琏珠拿到眼前盯着。等到杨子慕搁下琴,他不等杨子慕起身挪位置,跳起来一溜烟窜到桌前。
“怎么不穿鞋。”杨子慕把修谌抱到腿上。“此时受凉,行动就要等到明年了。”
不想修谌竟答非所问。“子慕,你身上好暖。”
“白日还唤我师兄,为何忽然唤名。”
“你不懂。”修谌伸手随意拨弄桌上琴。“我心里好慌,好难受,总觉得有一天你也会像姐姐那样离开我。就算是对云芩哥哥也一样。”他转头托着杨子慕的脸,直勾勾望进杨子慕眼底。“你可不可以……发个誓,不管以后我们相隔多远,只要你还活着,一定会回来看我。”
噗嗤。杨子慕笑出声来,伸手摸摸修谌的后脑勺儿,真的就举起左手对天发誓。“苍天为鉴,不管以后我和师弟修遥相隔多远,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回来陪他。”
“你还真的发誓啊……。不过也好,这样你活着就再也跑不掉了。”修谌顺势环住杨子慕的脖颈,脸枕在杨子慕肩头。“永——远都跑不掉了。”
“本来就不会走很远。”杨子慕勾勾唇角,抱起修谌往榻边走。“我是说真的。你说说,自打我做了你的师兄,从小时候莫名其妙的尽忠到如今,却把这一辈子都拴在你身上了,算什么事儿。”
“我的事儿啊。”修谌玩弄着杨子慕的头发。“而且啊,你不是有了兰宛?”
“你说阿宛啊。我们之间唯一的信物便是那獬豸铃,再无旁物。信物最多的便是你:上到扶泽给的的魔物御令,下到同样的发带剑穗,统统都是你的信物。”杨子慕唇畔位置看似无意的蹭蹭修谌面颊,将修谌放在榻上的同时脱了鞋毫不客气躺在修谌身边。“不仅如此,连我的灵魂都满当当的刻上了你。你说,我又能逃去哪儿呢。”
“那再好不过。”修谌也不管杨子慕此举,抬手为自己解衣,将校服搁置到一边后又伸手去解杨子慕的校服,却是好半天都没解开,只好气馁的躺下扯过被子裹好。
在他扯好被子发呆时,杨子慕已经解去外衣,还打算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修谌脑子一热制止了杨子慕,把对方和自己裹在同一床被子里。杨子慕倒也很自然,还把修谌揽进自己怀里抱着。这倒是修谌一直想做的事,所以他也不拒绝,甚至就这么犯起了迷糊。
趁这个时候杨子慕开始细看怀中人的脸庞。这张脸比过去好看了许多,精致面容不似兰燕,倒与修百川有几分相似——这一点倒和云芩相同,不似母亲而只与父亲相似。
这些许年过去,他们虽然都有在长身体,现在的修谌却比他矮了整整一头,和他站在一起哪怕是踮脚抬头也只能看到他的肩膀靠上一点。
至于现在么……。修谌小心翼翼窝在他怀里,就好像他们少时养过的猫那般,完全没有安全感。
“放心吧。阿遥。”杨子慕小声承诺。“不管面临什么处境,我都不会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