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砂记（旧版）》柳如烟

7、一命换一命

　　东天晴醒来的时候珠儿依然在哭，她怀中的人满襟都是血污，脸色越发惨白如纸。东天晴的目光冷冷望着他们，那小丫头终于觉察，却毫不示弱，拼命抹一把眼泪恶狠狠回瞪过去——东天晴不由笑了。

　　“那些血块……是他自己呕出来的？”东三娘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整以暇问。
　　珠儿眼圈一红，死死咬住嘴唇，终究是点了点头。
　　“算他命大……不过活不活得了，还要看造化……”东天晴幽幽道，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瓷瓶，倒出粒土色的药丸递过来。珠儿愣愣望着她雪白的柔荑，迟迟疑疑不肯接。
　　东天晴冷笑一声，又将手收了回去；珠儿却已扑了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不放。
　　“给我！”她叫道，“我要的！”

　　“你就不怕我毒死他？”
　　“没关系，这药若有毒，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东天晴倒一愕，任她掰开自己的手，将药丸抢了过去；耳中听见她说：“你放心，你花的钱我都会赚还给你，我不会欠你的情。”
　　这小丫头，倒实在有趣！东三娘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了。

　　***

　　却在此时，车速急降，珠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挤向壁板，车厢外马嘶阵阵。一道阴晦划过东三娘极艳的脸，她猛地掀开帘子，喝问：“怎么了？”
　　前座的司徒只来得及喊一声“有麻烦——”，车子便剧烈颠簸起来，几尽倾倒，车速愈发变缓，终于辗转停住；近在咫尺之处有陌生的声音传来，粗鲁嘶哑，带着毫无掩饰的恶意：
　　“车里的小娘皮，给老子滚出来吧！”

　　东天晴身形一凝，却并未即刻下车，反倒是缓缓收回手臂，帘子“啪”的一声垂落，轻抖了几下，便不动了。她安坐车内，将身体缩进角落之中，连睫毛都不曾多眨半下。车外人渐渐沉不住气，不住喝骂：“格老子的！窝在里头挺尸，就能逃得过么？要么你自己滚出来，要么……”
　　东天晴终于叹口气，抬眼缓声道：“这位大哥，您怕是误会了吧……”

　　车外人不再答话，只听得“呼啦啦”一阵风响，司徒尖声叫起来：“放开我！叫你快点放开小爷！咳……咳咳……”
　　——他显是被人勒住了喉咙，声音渐低渐哑，一阵咳嗽憋死在喉管里，发出咯咯的异声。东天晴外表看来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袖中藏着的一双手却忽然颤抖起来……她终究是掀开车帘，姗姗下了马车。

　　来时平整的驿道上，此刻已堆满了丛生的鹿角，还撒着不少乌油油的铁蒺藜。马车便停在鹿角前不远处，车侧站着个虬髯大汉，身形矮壮，双目圆睁，瞪如铜铃。一双手分明扼在司徒颈上，司徒的整张脸都憋得涨红，红中隐隐透出青紫，正在奋力挣扎不休。
　　东天晴面色凝冷，径直喝道：“快放开他！我们是司马府叶大人的人，奉公干至此，有话好说！”
　　那虬髯矮子听到“司马府”三个字，神情似乎略有松动，他放开手，任司徒的身子软软滑落……司徒伏在他脚旁，拼命咳嗽，肚子里已不知将他骂了几千几百遍；可吃亏在前，此刻四肢百骸尚且隐隐发麻，终究是将那些污言秽语咽了下去，半个字都不敢吐出口。

　　东天晴见他无碍，暗自松了口气。“襄阳司马半天下”，抬出这个名头，果有立竿见影之效。她只当过了关，便向那虬髯矮子微微一笑，方待说句场面话好脱身了，谁料那男子脸色陡变，狰狞如同恶鬼，竟狠狠一脚踩在司徒肩膀上，将他的半张脸径直踩入尘土中。司徒只觉肩胛片片开裂，直疼得哇哇大叫，耳中听那矮鬼冷笑道：“今日的规矩，死过活不过，老过少不过，男过女不过，单过双不过——管你是司马还是司牛，都一样！”
　　东天晴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

　　“……妾身是女人，倒还不老，也还没有死，看来是过不去了；却不知‘单过双不过’是指……”
　　那虬髯汉桀桀怪笑，回答：“简单得很，小娘皮只要乖乖砍了自己的右手，老子就饶你一命，让你过去！”
　　——此话一出，车内车外，但凡长耳朵的，人人心头剧颤。

　　车外的东天晴和司徒，脑海中立刻转出火堆上那些缺了右臂的尸体血淋淋的画面。车内的珠儿却无疑想得更多，她几乎眼前一黑——即便小姐夜里侥幸逃过一劫，也断然难过这样的关口，都说“天无绝人之路”，怎么会……

　　东天晴双目低垂，幽幽叹道：“你先放了我儿子，一切好商量……”
　　那矮汉冷笑：“别忙！这小子瞧着细皮嫩肉的，怕也是个小娘皮呢。你们两个一人一只手，谁也跑不掉……”
　　——他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股大力上顶，那小鬼满脸满口都是灰土，却犹自忿忿骂着：“死矬子！你才是小娘皮！你全家都是小娘皮！”
　　虬髯矮汉被人当面戳到痛脚，立时怒不可遏，足底加劲，只听灰飞尘散之中“嘎嘣” 一声轻响，骂声如给人用刀子砍断般骤然停歇。
　　东天晴向前迈出两步，失声惊呼：“小鬼！”

　　男子在司徒身侧狠踢了两脚，见他依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倒微微一怔，随即俯下身去拎起他的衣领——这一下便瞧得清楚，司徒的头软软垂落胸前，仿佛没生骨头似的，脸色青白，嘴边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他嘿嘿笑了起来，口中骂着：“龟儿子！自折了颈骨，可怪不得老子！”边骂边将司徒的身子抛在地上，转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缅刀，迎风抖开，朝着他的右手猛砍下去。

　　东天晴已不能再等，广袖翻飞间，整个人揉身劲扑，手中短刀出鞘，星光点点，直取矮汉的咽喉——那矮汉早有预料，等的正是此时，只见他身形急转，缅刀拖出一道银弧，斜斜挑起，顿时将东三娘的杀招化作无形。这人样貌虽丑，功夫却着实不俗，一招方止，不待喘息，又是刷刷刷连续三刀劈过去，东天晴失了先机，手中兵刃又短，不敢硬接，只得一退再退，眨眼间便被逼开数步。
　　矮汉杀心已起，额头青筋暴跳，眼见便要扑过来将东三娘撕成碎片——却突然低下头，咧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嚎叫——有一只匕首直直插入他的脚面，钉死在泥土中；而那个长得好像小娘皮的小子，那个片刻前还脖子软软垂落像是已经死掉的小子此时正手足并用、无限狼狈地向远处爬过去。

　　矮汉怒号一声，手中刀狠狠下劈，急如奔雷，可东天晴的刀光也到了，依然迅似闪电，直刺咽喉。矮汉别无选择，只得回刀自救，封住短刀的去势；雷电相交，东三娘手中霜刃击在缅刀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瞬息之间，司徒又爬远了尺许。
　　“……我拦住他，你驾车先走！”东天晴娇喝，手底全力抢攻，逼得矮汉忙于招架。她武艺本较矮汉略高，此时又没了掣肘，登时游刃有余。

　　东天晴耳中听见马嘶，听见雪球儿和桃花儿不情不愿地阵阵鸣叫，她不敢分神回头，只将护身短刀舞成一匹光缎，唇边的笑意倒是越发清晰起来。
　　——若早知这场“生意”引来如许高手，她断不会将半吊子小鬼也带来，还好……还好……只要母子平安脱险，其他都在其次。

　　鞭音呼啸，车声辘辘，木板车厢嘎吱嘎吱作响，这一切渐渐远了，再没有旁生枝节，东三娘渐渐放下了心。她轻舒一口气，将光缎挪近了半尺，拦在胸腹之间。那矮汉伤得不轻，刀法已渐渐散乱，气力也大不如前。再坚持片刻，待小鬼逃远些，便大功告成。
　　——可是，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身后不远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呼唤：“娘……”
　　起初东天晴根本无所适从——是很像小混蛋的声音，可他从不这么叫她的，可他不是驾车走了么？
　　她连忙回过头来，见司徒趴在地上，一条胳膊古怪地扭着；只不过说出了一个字，便不住喘息，再也开不了口……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汗水，混着地上的灰土，有如一片片黑红的伤疤。

　　——已听不到双轭马车颠簸向前的声音了；只剩两道车辙蜿蜒，直至远方。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珠儿低声絮絮念着，一挥手，长鞭甩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个呼哨。车速已然很快，车厢里那人不知撑不撑得住……以前在白府的时候，每每出门，她甚至不忍心去鞭打家里那匹又老又丑、瘦到能清清楚楚数出脊骨的秃毛骡子，总是任它曳着蹄子慢慢走……可现在，她没办法，她害怕；死亡和恐惧在身后呼啸追赶，她不敢停。
　　珠儿将鞭子交到持缰的左手，用空出来的那只右手拼命抹眼泪，口唇翕动，犹在不住忏悔：“真的对不起……真的真的……可是我没办法……”
　　这不是她的马车，她是真的做了“小贼”了，但……但那些恶鬼是不会放过她的，留下便在劫难逃。他们是冲着小姐来的，那他们是不是也知道自己？一并要杀了自己灭口？珠儿猛地一个激灵，无论如何，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她要到江东去的！

　　东天晴与人交上手时，珠儿便从车厢内钻了出来。她望着那刀光剑影斗作一团的景象，愣愣地浑不知该当如何是好。“逃啊！”心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可她明白自己逃不掉，有那样厉害功夫的高手，想捉住个把小丫头，再容易不过了。“必须逃掉！”那声音还在嘶吼，“不逃掉就要死了！和那些火堆上的死人一个样！再也活不了了！”
　　她听见东天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驾车离开”；看见司徒挣扎着爬过来，可在距离马车还很远的地方便再也爬不动了，他仿佛受了很重的伤，只是一条胳膊使力，另一条始终拖在身侧，看上去就快要死了……
　　“他们是坏人，全都是坏人！他们根本不顾别人死活的！”那声音几乎冲破她的身体，“而且……而且他们若知道你是谁，说不定也要抓你杀你的……你留下只是陪葬，你也会死的——你忘了小姐的事么？那才是最重要的事啊！”
　　……珠儿咬紧牙关，爬上马车前座，她的手边挂着司徒的马鞭。

　　她解开缰绳，指挥马儿调转头，将羞愧与自责统统抛在脑后。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珠儿以为自己一定尖声叫了起来，却出乎意料只是听到小小叹息。
　　然后马蹄杂沓，车速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