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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命换一命2 ...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缰绳磨破了手心,久到车子驶离了大路,顺着几难辨识的野径,在乱石荒草间漫无目的地颠簸而行。珠儿早已不辨方向,只是一直一直向前,她经过一条几乎断流的溪水,经过一片依然还挂着黄叶寒风吹来瑟瑟发抖的树林,甚至还经过了一道直插天空的粗黑烟柱——她无法分辨那是不是东三娘母子烧起的火葬堆,难道自己又转回出发点了吗?她拿不定主意,不敢冒险,便着意绕开,就像绕开其他可疑的声音和奇怪的预感——她只是在逃,无处可去。

      “……停下。”有声音传来,珠儿心头猛颤,尽力向两侧望去,下意识急挥手中的马鞭,心慌意乱之中不免失了准,鞭稍卷进转动的车轮里,瞬间便给绞飞了。珠儿匆忙将火辣辣的虎口塞进嘴里,吮吸流出的咸咸的血。
      马车行在一道缓坡之侧,只有头顶蓝天,风声呼啸,丝毫不见追兵赶来的迹象。珠儿正迷茫,伴着身后壁板敲打的轻响,那声音又出现了:“是我,先停下……”
      她这才如梦方醒,连忙勒住马,不待车子停稳便飞快跳下去。车厢内一直昏睡的人果然醒来了,肩上层层扎着布条,前襟满是斑驳血迹,可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在阴影下正对她笑。

      “你……”珠儿满心欢喜,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并不认得他,虽然他们已经两度共赴生死。此时四目相对,这感觉又熟悉又陌生。
      “不能坐车,痕迹……太明显了……”那人依然中气不足,但言语中条理清楚,切中要害。
      “哦,是!”珠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她可真傻,这样无论逃出多远,迟早会被追上,自己只顾慌乱,可全未考虑周详。

      “……把马解下来,我们骑马走,”那人续道,挣扎着似想从车内出来。珠儿连忙凑过去帮忙,可他却虚弱地摆摆手,“不必……快点……马……”
      珠儿连声答应,犹自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见他虽重伤未愈,但总算能勉强移动,这才放了心。待转到车前,将两匹马儿依次解下,那人已挣扎着下了车。红日正高,照在他素白如纸的脸上,但见眉清目朗,神色平和,竟是个极俊逸的年轻人。他扶着车子走过去,柔声对珠儿说:“不必都解开……留一匹在上头……还有,车内有马具,可我使不得力……”
      珠儿“啊”了一声,不明所以,但她惯于听命行事,而面前这人又是自己信任的救命恩公,便不假思索,跳回车厢内搬出一套鞍蹬;听那男子的吩咐,将其中一匹白马远远牵开,另一匹身上有桃花色红晕的则绑回两轭之间;最后将缰绳缠在座位上,松松缚住。
      那男子则在左近逡巡,找来一根折断的树枝;他走到桃花马侧近两三步开外,手臂抬起,用树枝较尖利的那端刺向马臀——只可惜毕竟伤在肩背,使不得力,手臂刚抬了一半,便不由自主落了下来,只这小小的动作,已然眼前发黑,冷汗直冒。
      男子苦笑着摇头。

      珠儿恍然大悟,走上前来,问:“你是想让车子把追我们的坏人引开?”
      男子望着她,笑,点了点头。
      珠儿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他,道:“那你牵着马,我来!”说着自男子手中接过树枝。
      那男子笑着,牵了白马向后避开,轻声嘱咐:“你小心……”
      珠儿比了比长度,伸手一戳,桃花马吃疼,啡啡鸣叫,却并不抬步,反而回过头,用无辜的黑眼睛向她瞧。
      珠儿低声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求你跑快些,跑回去找你的主人——如果她们还活着的话……真的对不起……”
      ——说着,闭上眼,手上加劲,这一次马儿长嘶一声,四蹄卷起,拉着一辆空车狂奔而去,荒径上尘土飞扬。

      ***

      余下的那匹白马驯得良熟,性子极好,眼睁睁看它的同伴绝尘而去,竟只是甩了甩尾巴,以蹄刨地;任男子教导珠儿替它上好辔头和马鞍,从始至终站立不动——饶是如此,从未骑过马的小丫头和重伤的半死人依然费了千辛万苦,才终于爬上它的背。
      “……别抓马鬃,”那男子嘱咐珠儿,“身子不要向前倾,我不会叫你掉下去的……控好缰绳……”
      珠儿点头不迭,心中却纷乱如麻。虽说是命悬一线只得从权,但此刻毕竟是和个年轻男人共乘一骑,自己几乎是、几乎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手忙脚乱,又是紧张又是羞愧,越发比平日里笨拙十倍。饶是身后那人耐心之至,态度温和妥帖,也足足耗费了一柱香功夫,才算勉强教会了她些许骑术的皮毛。

      他们已没有时间耽搁,男子低喝一声,马儿开步小跑,这一次彻底避开了正道,靠着稀稀落落的树林隐蔽行迹,在荒野中疾走。路倒算不上特别崎岖,只是狭窄蜿蜒,左曲右拐,盘绕着或高或低连绵起伏的丘陵;时有梯田在杂草间挣扎着占踞一小块土地,也都是乱糟糟疏于打理的样子……
      行得久了,马上人早给颠得七荤八素,珠儿脚下无蹬可踩,好几次控制不住身体,直撞进男子怀里。她分明听见他因牵动伤口而强自忍耐的吸气声,却自始至终不曾听见任何抱怨——他越是如此,她越觉得自己两颊热辣辣烧着火焰,心慌意乱……和发觉小姐不见了的时候,那种“心慌意乱”……不一样。

      红日升至头顶,腰胯间已隐隐发麻,珠儿心里却渐渐不怕了。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颠簸,享受拂过耳侧的温柔的风,开始充满新的勇气。
      “……若还待在家里,以我的……出身,一辈子都没机会骑马的,”珠儿忽然想,“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风景,当然,也许一辈子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
      动荡也罢分离也罢死亡的威胁也罢,都是再坏也没有的坏事,但也并不是没有好的地方:若能一辈子骑着马,走到哪里算哪里,那可有多快乐……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竟然一点都不怀念在玉京时贫困安宁一成不变的日子——她简直被自己乖张的想法吓坏了,连忙甩甩头,将这念头飞快地甩掉。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真是的……娘死的时候将我交给小姐,我是白家的丫头,这辈子就是替小姐活了,不能丢爹娘的脸……等我活着逃出去,替‘恩公’找到医治的先生,就到江东去——如果小姐在江东那最好,从此伴着她侍奉她,她说什么就听什么,小姐最聪明不过,又傻又笨的自己根本不需要拿主意,只要乖乖听话就好,那……多好……如果小姐不在……不,小姐那样有本事,一定会想个办法逃出去的,也许此时已经在渡江的船上了——小姐也会偶尔想到我的吧?”

      正思绪万千,不着边际,忽听得耳畔一阵闷咳,随即,一滴黏糊糊的血点飞上了她颈侧的肌肤。身后那人不住咳嗽,模糊说着“失礼”,伸出滚烫的手指替她将血污擦去。
      “你没事吧?又咳血了?”珠儿握紧缰绳,不敢回头,惶急地问。
      那人咳了好一阵,才渐渐顺了气:“没关系,能咳出来就没大碍,不过是中了毒……我没料到那刀上会带着毒……总归是自己不小心……”
      ——你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珠儿想,这句话她却说不出口,心里的愧疚却越发深了。

      忽然,珠儿忆起一件事来,连忙在袖中掏摸,果然找出一粒土色药丸。她自东天晴手中取来这药,还未及给他服用,便异峰突起变故横生,接下来只顾疲于奔命,其余事情尽数忘诸脑后——幸好这东西还在。她一手抓紧缰绳努力稳定身子,另一只手将药丸从肩上递过去,急切地说:“你看看,这个可不可以吃?”
      那人从她手中接过药,手指依然那样烫,像是皮肤下面燃着火。半晌后,珠儿听见了他的笑声:“积甘回生丸……好东西……”
      珠儿心中大喜,连忙道:“是东三娘给我的,是她把你救出来的,她……”提到东三娘,忽然想起自己偷了人家的马车,将她们母子留在绝地……不由地怀中一紧,那欢喜的念头顿时给负疚浇熄了。

      身后那人似乎能看透她的心似的,轻轻道:“无论如何,你是为了救我,我很感激你。”
      珠儿摇头不迭:“不,不是的,我只是害怕得很;一害怕起来,就把小姐教的那些仁义道理都忘了……三娘真的对我不差,她不是坏人,可我却……我却对不起她……”
      那人淡淡接口:“好人坏人不到紧要关头,是瞧不出来的,乱世里尽力保全自己断然不算什么罪过。你若真的觉得‘对不起’,那么后悔伤心也没有用,从今往后好好活着,将这‘后悔’担起来,就是了。”
      珠儿茫然望向前方,仔细品味这段话,似乎懂了,又似乎哪里模模糊糊。她点头,又摇摇头,终究是长叹一口气。

      ***

      便在此时,空气中隐有不可见的游丝飘来,二人全未发觉,可他们乘骑的白马却立时竖起了耳朵。下一个瞬间,马身便在奔跑中突然变向,兜过大半个圈子钻出树林,绕向山坡另一边去。马上的珠儿猝不及防,缰绳骤然自手中滑脱,原本那样温顺的牲畜执拗地犟着颈子,任她呵斥拉扯,放开四蹄一味奔行不休。
      不多时,白马已载着两人奔进一座浅浅山坳,蹄下终于见缓,珠儿早给颠得七荤八素,从脚尖到齿缝统统麻木不仁——她好容易摆稳身子,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穿一袭玄色布衫,倚着一块凸出地面的岩石,惬意地躺在半数青绿半数枯黄的长草之间。草叶狭长如刀,摇曳着发出“扑唰唰”的低语——风便从那低语声中穿过,从他恣意起舞的乱发中梳过,从他口中噙就的小小铜哨旁擦过……白马四蹄轻快,径直向他唇边熠熠的辉光而来,马背上的两个人束手无策。

      马儿又向前迈了两步,彼此间的距离仅余丈许,那人终于抬起头,将口中噙着的小玩意儿取下,眼神依旧落在阴影里,脸上却分明在笑。
      以那男子为轴,四下原本柔和的风刹那间躁动起来,无数草叶被硬生生绞成碎片,于天地之间呼啸狂卷——珠儿颈后传来低不可闻的叮咛,斩钉截铁,不容拒绝:“若能逃,自己逃,不必管我。”

      珠儿的心猛地紧缩,她还未及答话,忽有蹄声凌乱自山坳深处疾奔而来。□□的白驹听见那声音,猛然停驻,随即昂首长嘶,兴奋地喷着响鼻。转瞬间另一匹马已奔至近前,珠儿惊讶地合不拢嘴,但见那马身满是桃花斑记,正不住欢快鸣叫,似在与白马的嘶声唱和。桃花马奔至近前,绕着白马转了一圈,温柔的黑眼睛打量着马上的骑者。又忽地跑开,跑向手中拿着铜哨的男子,马头下垂,将热气喷到他脸上。
      那男子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桃花马的头,像与多年熟识的好友闲话,声音中满是赞叹、甚至亲密:“知道伙伴回来了啊?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男子转头,望向珠儿,纷飞的乱发间眸光似铁,口气却无比轻松自然:“这样好的宝贝却用来拉车,你们可也真是暴殄天物……”

      ——怎的这马没有回去找东三娘?还是她们已经……已经……珠儿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觉得怀里坠着千斤巨石,那份负疚压得她渐渐喘不过气来,这句问话便全然不入耳。幸有身后人适时开了口,声音依旧很轻,却远非不久前气喘吁吁的样子,端的是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世间千里良骥,多半如此,这也不算什么稀奇。”
      那男子微微一怔,随即再次大笑出声;一边笑着,一边自长草中缓缓站起身来——那笑声蓬勃而纯粹,全然透明,仿佛阳光照上去都不会落下丝毫阴影。坦荡的笑声在空中盘旋,周遭的风势却越发凌厉如刀。

      “……抱歉,”笑容骤然止歇,他淡淡道,话语中严肃与戏谑各参其半,“既然到了我这里,便把你们的性命都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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