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砂记（旧版）》柳如烟

11、皖城2

　　“……开门！”晏清明鼓足中气断喝，声音虽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在下自皖云驿的尸堆中爬出来，求见守备大人——打开城门！”
　　片刻的沉寂，紧接着，隔着一层厚厚的松木传来些微嘈杂声响：模糊的高喊和凌乱的脚步……不远处的珠儿从尸体旁站起来，正回过头望他，向他走过来，火焰倒影在小丫头疲惫的脸和紧蹙的眉间，闪出金红光彩；晏清明胸中鼓荡犹如奔雷走马，可不知怎地，对着她，却永远只有报以沉静笑容。

　　珠儿穿过夜色，来到他身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二人头顶的高墙之上，数盏松脂明灯一气点亮；有个斯文的声音徐徐飘下来：“城外何人喧哗？”
　　晏清明与珠儿对望一眼，随即朗声答：“在下襄阳晏氏，乃一届草民，有要紧军情禀告守备大人。”
　　城上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打着官腔：“守备大人有令，日落后即刻关闭城门，严禁出入——”
　　“军情火急时不我待，”晏清明断然道，“请大人斟酌！”
　　城上并无回答，只传来若有若无的冷笑，紧接着，一阵盔甲摩擦的喧闹过后，弦声破空，三只青羽箭刺破浓重的夜幕从天而降，“夺夺夺”三声，深深钉在地面上；箭尾不住摇动，余音渺渺不绝——距离围拢在仇老大尸身旁的诸人，不过尺许远近。
　　众人即刻骚动起来，有几个胆小的，更是惊呼出声夺路而逃。城楼上那斯文的声音中无疑透着浓重乖戾：“深夜赚城，其心必异！有事明日再说——若不退后，便放箭了！”

　　珠儿望着那三只青羽箭，胸口一阵烧灼，她又将头抬起来，努力辨认城墙上说话之人。但见松明火烛照耀之下，一个羽扇纶巾的影子在光晕里隐隐绰绰，简直就像戏文里唱过的诸葛孔明。她还没想好该不该开口，晏清明已低声道：“走吧……”
　　珠儿一怔：走？
　　晏清明向仇老大的尸身望了一眼：“先去看看那位姑娘的病，人命关天……余事明日再说。”

　　***

　　“……喝点水吧，晏大哥！”珠儿道，“这是方才有位大娘送来的，你看，还有吃的呢。”
　　晏清明接过水囊喝了一口，便将它还给珠儿，摇了摇头：“你自己吃些吧，你也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我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从小到大一次病都没生过——晏大哥你还烧么？你自己都病得这么厉害，你要休息。”
　　晏清明微笑：“烧是好事，毒质差不多烧尽了，剩下的不过是皮肉伤，不妨事的。”

　　珠儿半信半疑点点头，将水囊接过，却并不喝，而是细细塞好塞子，收在一边，却问：“那姑娘……她还好吗？”
　　“不过是寻常厥症，一口气上不来，替她施了针，已醒了——还好来得及。”
　　珠儿缓缓低下头，“听说是因为……她娘死在路上，急痛攻心才……现下都没人敢告诉她她爹的事情……”
　　晏清明微微颔首，叹口气：“不过和你一般大，的确是命运多舛……”
　　珠儿神色黯然，声音愈低，简直如同耳语：“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是命不好，遇到了强盗；可她们并没有啊，她爹不过是为了给她医病，却……却……小姐说过真的假的常常分不清，晏大哥你也说好人坏人是看不出来的……我想我渐渐有点明白了……可我真不喜欢这样……”
　　晏清明原想劝她不必难过，却忽然无法开口，最终只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很多年前，他也以为这世上黑是黑、白是白，一清二楚，一刀两断；直到变故袭来，人亡家破，自己也几乎付出性命的代价，才猛然警醒，才看清从苍天到人心，一切一切的本来面目……

　　忽然，珠儿抬头问他：“对了，晏大哥——我不是有意过问‘你的事’，要是不好说就不必回答了——你也要去江东，是真的吗？”
　　晏清明点点头：“我从襄阳来这里，就是为了去江东见一个人。”
　　“谁？”珠儿问，目光炯炯，见晏清明神色有异，又连忙摆手道，“对不起晏大哥，我是随便问的，对不起。”
　　晏清明微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他环顾四周，见流民们或坐或卧，显然对他们的对话并无兴趣，便低声说出了答案，“我只不过想去见一见成王殿下。”
　　珠儿的眼睛猛地大睁，惊讶地合不拢嘴；晏清明微觉奇怪，只听她催问道：“晏大哥，你去见……殿下做什么？”
　　“一是因为……好奇吧，毕竟世间传说他已死了八九年，突然死而复活，总会觉得好奇；二么……我听到一个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成王殿下已下令赦免贱籍，现在江东四郡八十一州，已经没有良贱之分了。”

　　珠儿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如花朵般开放。“真的吗？”她不迭追问，“成王殿下真的这么做了？”
　　“只是传言而已……毕竟自太祖开国至今几有二百年，这还是头一遭，许多人都不信，但……但我总觉得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何况北岸忽然封江，许也和此事有关。”
　　“那就是说……只要去了江东，我也可以做很多一直不能做的事？我也可以认字，也可以把头发像小姐那样绾起来，也可以……经常骑马了？”珠儿磕磕巴巴说着，激动地难以自抑。
　　晏清明含笑点头：“自然可以。只不过北人善马，南人善舟，骑马的时候不会很多的。”
　　珠儿对他的戏谑置之不理，犹自喋喋不休：“那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姓了？晏大哥，其实我会写自己的名字的，虽然规矩不准，但小姐教过我，我记得笔画，我常常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练——等我到了江东，找到小姐，我一定写给她看，然后再央她教我别的，教我写自己的姓……要是知道我也会有姓了，小姐该多惊讶……”
　　——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顿住，眼睛怔怔望着不远处乌云般的城郭，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其时月明星稀，晏清明望着她污糟的小脸渐渐现出两道粉红色的痕迹，忽觉好笑，却又笑不出，只是心中一股暖意徘徊不去——他还记得这样的眼泪落在皮肤上沁凉的感觉，正是那沁凉浇熄了他滚烫的恶梦，将他从混沌中唤醒。他突然有了莫名冲动，几乎想伸出手去将把珠儿揽在肩上徐徐安慰，却见她猛地伸手将脸上的泪珠擦干，对他显出大大微笑，话语中满是骄傲：“我就知道成王殿下是了不起的人——我早就知道！”
　　晏清明一愣。
　　珠儿依然不觉，续道，口气无比笃定：“他是手上生着天赐的朱砂记，命中注定的真龙——十年前虽然遭人陷害，几乎没了命，但终究还是回来了，回来做大事——我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晏清明心中微动，于是缄默不语。

　　***

　　夜渐深沉，自与白梅音分别之后，珠儿第一次满怀希望入睡——可谁知，许是太过激动了，起初怎么都睡不着；待意识终于朦胧，梦却来了。
　　恍惚中她又回到了皖云驿的夜晚，血影刀光，宛若修罗地狱。不过这一次，小姐并没有丢下她消失，所以她并不特别害怕。她牵着白梅音的手在树林中跑啊跑，干枯的黑色枝条朝她们张牙舞爪。小姐掌心的胎记渐渐发烫，越来越烫，烫得她终于忍受不住，松开手，白梅音便像被风吹走似的，飞快地飘向远方……
　　——珠儿喉咙干哑，尖叫死死堵在胸口，梦却醒了。

　　她睁开眼，起初以为天已放亮，可转瞬便觉得不对：皎洁的半月依然悬在头顶，并未落下，苍穹还是一脉幽暗深蓝。疲倦在骨头深处咯吱作响，珠儿挣扎着爬起身，随即愣住，茫然望着无声而来的一片火光。
　　虽然没有动地的马蹄声，依然像是那一夜惨剧的重演；像是她的梦忽然挣脱了躯壳，在此时此地成了真。惊呼和惨叫紧随而至，矛尖和刀锋熠熠生辉。珠儿眼睁睁看着不远处一个男人想要反抗，却被枪柄迎面击倒在地，吐出两枚带血的牙齿。然后，那些穿着青袍青甲的人便冲了过来，一脚踹倒她，将她的双手熟练地反绑起来。
　　一定是梦——珠儿想，我一定还在做梦！青袍青甲……那是官军的颜色，这一定是个梦……

　　“……放开！”咫尺之外传来一声轻叱，那是晏清明的声音。珠儿连忙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背后却又挨了重重一脚，令她眼前一黑，口中发苦；紧接着后脑剧痛，四下里的声音被拉长压扁，变成丝丝风响——有什么东西拖住她的腿，将她拽入黑暗之中。

　　***

　　再次醒来时四周依然是暗的，伸手不见五指，鼻端充斥着潮湿腐烂的臭气，空气冰冷刺骨，浑身都在疼。珠儿试着挪动四肢，只觉得沉重之极，全然不听使唤；有铁锈摩擦的声音传入耳内，似乎只是带着链铐，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她心下稍定，用手摸索着地面，选定一个方向，慢慢将身子向前移。自己远比想象的虚弱，移几步、歇一会，很快便周身是汗。直歇了四五次，指尖才终于触到了一面冰冷墙壁，珠儿精神一振，奋力移过去，靠墙坐定，努力回忆起昏迷前最后发生的事情。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周遭景物自阴影中浮现出来：这里似乎是间不小的牢房，却只关了她一个人——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珠儿想，不会都……死了吧？不会像那一晚，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自己活下来吧？晏大哥……
　　想起晏清明，她的心里狠狠一痛。

　　恰在此时，隐隐从哪里传来铰链滑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闷响，不远处一扇门沉重地移开，突如其来的光亮叫珠儿睁不开眼。她勉强抬手掩面，耳中听见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女声扯着嗓门喊道：“这明明还有个活的！你小子敢骗老娘？”
　　男人陌生的嗓音随即传来，带着种可怜兮兮一味赔笑的卑贱：“六奶奶，这个小丫头的确是‘应先生’特别吩咐单独关起来的，小的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啊！”
　　女人的声音越发骄横跋扈：“我可不管应老鬼搞什么，只知道大人缺人使唤，方才‘红帐子’又要了三个去——都瞅着老娘好欺负不成？”
　　男人一味唯唯诺诺，随即便是两行脚步声来到近前。珠儿在光亮中努力睁开眼想看看是谁，却隔着刺痛和泪水，只看见一高一矮两团模糊的影子。

　　一只大手扯起她的胳膊，钥匙叮当，手腕忽然一轻。那女人道：“既然是应老鬼的犯人，脚上就不要开了，只要能干活就行。”
　　男人答应，长出一口气。那只手便拖着她向前，光亮、人声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