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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人生何处不相逢 ...


  •   珠儿小心、小心地蹲下身子,生怕弄响脚踝上叮叮当当的锁链。她将手伸进花树下摸索,指尖在冰冷的湿泥上滑过,终于触到树根旁一只小小布包——她松口气,高高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幸好还在。
      布包中是断成两截的梅花玉簪,虽已不怎么值钱了,但若被发现,一定保不住。她想一想,趁着冷雨刚过,湿泥还软,在树根旁徒手掘了个小小坑洞,将包裹埋在里面,覆好掩平。无论如何,这个不能给她们。

      “……天杀的小兔崽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六娘尖利的嗓音自远而近,珠儿猛地打了个寒战。她连忙站起身,早已牵动脚下的锁链,发出刺耳声响。六娘隔着花树望向她,怒道:“贵客已到了,客房到底扫出来没有?给老娘摸鱼!”
      珠儿连忙摇头,不住将沾着泥巴的脏手拍在自己头上脸上,说道:“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她们……她们说我身上有臭气,叫我洗了澡,所以我才来……我不敢偷懒的。”
      六娘走近,上下打量她脏兮兮的手脸,并未生气,反而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道:“算你还有点脑子——记住,若不想给扯进‘红帐子’,被那伙丘八□□,就给我离前院远一点!你还算能干,老娘可不想再少人手……还呆什么呆?还不快去干活?”
      珠儿不迭答应,拖动脚下铁链,埋头而去。

      六娘是府里的总管,守备大人的家眷均在玉京,故此上下一应杂事都靠她打理。她手底原本有六七个丫头婆子,还有四五名士卒在外间听用,倒也勉强应付得来。可自从下半年各地披甲人于此集结之后,这皖城几乎成了个大军营。先是接二连三的出事,城内原本的居户走的走、逃的逃,再后来那姓应的老鬼更是封锁四门,不许随意出入……几番折腾下来,她手底的三个年轻丫头被藉故调去了“红帐子”;另一个最漂亮的则爬上了守备大人的床,现在反而要她伺候;就连几名婆子中也有一个因为儿子私逃给笞死在台阶下……在这连人贩子都死绝了的城里,也难为她打起囚犯的主意。
      只是那一天,她着狱卒将珠儿自石牢里拖出来,丢去洗掉那一身的血和泥,随即倒吃了一惊。她望着珠儿雪白的小脸怔了半晌,暴跳着叫狱卒去厨下掏些灶灰来给她涂抹——幸好那小贱人不笨,知道深浅,否则在这母猪都赛貂蝉的地方……六娘咋舌,摇了摇头。

      珠儿并不知道自己相貌如何,虽然常常有人称赞她天真可喜,但那统统都是夸孩子的话。何况,整日里对着一个仙子样的白梅音,她自惭形秽还来不及。在白家做了一辈子仆妇的娘曾说过:“咱们这种出身,相貌越美,越是命苦。”珠儿总在旁边没心没肺嘻嘻笑,她从不知道,娘说的就是自己。
      其实,有白梅音珠玉在前,她绝算不上顶美——但顶美的人未必有她好看:眼睛很大,炯炯有神,皮肤雪白,一笑脸上两个小酒窝,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她又那样爱笑——时常笑也时常哭,十五岁了依然没有长大,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统统压抑不住。

      “……那是从前的我,”珠儿低声自言自语,“那是一直依靠着娘、依靠着小姐、依靠着晏大哥的‘从前的我’……可他们,都不在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难受的快要死去,脸上却不动声色,眼眶里一滴多余的水分都没有。

      娘死了,小姐……凶多吉少,连晏大哥……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整日里穿着粗布衣裳,故意弄脏头脸,干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扔进“红帐子”,只有忍耐。
      想到那个地方,她立时毛骨悚然。六娘曾派手下一个老得快走不动的婆子去传口信,那婆子却偷懒,私下里推给她,威胁着要去告诉雪姨娘,拿鞭子伺候,珠儿实在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出了府,向城东走。还有遥遥一长段路才到,就已给吓软了腿:她分明看见两个衣衫不整的士卒,自帐中抬出一卷芦席,芦席中隐约裹着个死去的女子,只半条玉白的腿露在外头,血顺着脚趾往下滴……
      一夜一夜的恶梦倏忽而至,她蹲下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直到六娘派来的人找到她为止。

      自从她被抓,一切消息都隔断了,起初珠儿还不断向人打听晏清明的下落,可挨了几顿鞭子之后,特别是经历了“红帐子”的事之后,便彻底学了乖。整日里埋头干活装哑巴,只把耳朵尖尖竖起,不放过任何角落里的窃窃私语。
      她知道那一夜,官军去城外“抓乱党”,一共带回来连她在内三四十人,几经盘问吊死了一些,剩下的男人们发去苦力,女的则丢进了红帐子,生死不知。可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中,并无和“医者”、“伤患”、“书生”等等词汇有关的内容,晏大哥是逃了?还是死了?小姐呢?小姐还活着么?这些问题始终盘旋在她脑海之中,令她夜夜无法安眠。

      珠儿甩甩头,将怀中的心事甩开,她努力拖动两脚间的铁索,手中提着装满水的木桶,从后院的井台移向侧厢新扫出的小院儿。今儿个一大早便有吩咐下来,只说守备大人的贵客到了,要在府中留宿,这却是前所未有的事,阖府人都被惊动,直忙得人仰马翻。珠儿从早忙到晚,才扫好了屋子,将所有家具桌椅抹得光可鉴人,她扶一扶业已酸痛的腰,忍不住对一人高的大水缸深深叹口气。
      贵客是夜里才会到的,此刻不过申时,红日依然悬在头顶,只略略偏西。珠儿并不着急,拼力和沉重的水桶奋战,一步一步向前拖。但想是有什么变故,刚走到小院的侧门外,就听见里头竟有人说话。

      “……喂喂!你快来看!那肥嘟嘟的老头子一定看上你了,才舍得把这么好的地方给我们住——你小心他半夜爬墙……哎呀!有本事别动手!”一个油嘴滑舌的声音飞快地说着——紧接着一记脆响,声音的主人嗷嗷怪叫,在屋内跳脚,不知碰倒了什么,稀里哗啦闹出好大的动静。
      “闭嘴!你皮痒了是不是?”另一个娇媚女声轻叱,“就这么盼着有个便宜爹?”
      先前那声音呜呜假哭:“都受伤了,还这么凶……你真是的……”
      娇媚女声满口戏谑:“是啊是啊,不光胳膊伤了,心也给伤透了呢;我家乖儿子的小媳妇跟别的男人跑了,可怜他的玻璃小心肝……”
      ——珠儿听到这里,水桶“嘭”的一声翻到,冰凉的水涌出来漫过鞋子和裙角,可她却丝毫都未察觉……东天晴听见声音支起窗子,只看见珠儿拖着铁链飞快逃走的背影,屋子那一边用棉布将手臂吊在胸前的司徒皱了皱眉,随口问:“怎么啦?”
      东天晴望着那个背影,望了好久,回过头来一笑:“不知道,好像是个犯了事的小丫头,打翻了水桶就吓破胆子——这家规矩倒大,怎么脚上还锁链子……”

      珠儿拼命跑着,简直好像身后有只饿虎在追。她心里其实很快活的,快活之极:原来他们并没有死,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可比那快活更深重一百倍的,却是羞愧和恐惧:她偷了他们的车子他们的马,在生死关头只顾逃命,甚至连那车子那马也统统弄丢了,她实在没脸见人。

      一个身影忽然拦住她的去路,耳中传来不迭的喝骂:“小兔崽子赶着奔丧是不是?你这衣裳是怎么啦?”
      珠儿强自按捺心神,终于认出面前那人是脸色铁青的六娘。她又低下头,看到自己一塌糊涂的裙子和鞋,结结巴巴答:“大人的贵客……贵客来了,我差点撞见……我……”说着,眼泪潸然滑落——这眼泪宛然是真的。
      可泪水的含义,六娘显然理解错了,她不耐烦的一摆手:“听说‘贵客’是个女的呢,你又怕什么……不过还是算了,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你不必去了,你和蓝婆婆换一换,让她去照顾……”
      六娘还未吩咐完,珠儿便开始后悔。她虽心中负疚,怕见东天晴和司徒母子两个,但她知道他们是好人——尽管晏大哥说好人坏人不到万不得已看不出,她也依然这么觉得。即使他们不肯原谅她,那也没什么,至少晏大哥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们也许肯替她打听打听晏大哥的下落,也许肯……再救他一次也说不定——他们一定有能力救晏大哥的,他们不是守备大人的‘贵客’吗?

      珠儿一想到晏清明,勇气立刻便回来了,连忙道:“是我的错,六娘,我一定记下,不会再犯了,求你别把我调开……”
      六娘却会错了意,一双杏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突然冷笑:“哦,是了,那边离前院倒是近的很——怎的,你也和那个雪婊子一样,可着劲儿的往大人身边凑吗?”
      ——六娘口中的“雪婊子”便是指守备大人在这里的侍妾雪姨娘,听说她原本也是丫头出身,现在却眼睛长在头顶上,整日里拿捏众人出当年的恶气,也怨不得六娘自此小心翼翼。
      珠儿心中虽有一千万个不甘心,却也知道犯了六娘的忌讳,再分辨只会越抹越黑,只得诺诺道:“万万不敢的……听凭六娘吩咐就是。”

      那一天,当珠儿将繁重的劳役全部完成,终于得以躺回自己的住处短暂歇息,已经将近子夜时分。房间里两名仆妇和一名厨娘尽皆睡熟了,正发出此起彼伏的沉重鼾声。往常这时候,她几乎是身子一沾床板意识便模糊,但今夜她却睡不着。
      没有希望,倒也罢了,可现下希望明明近在眼前,甚至她白天还和希望擦肩而过……这也许是最后一个机会了,就这样放弃,她绝对不甘心。虽然害怕,虽然愧疚,但的确应该去找东三娘的,也许她会肯伸出援手——不管是向自己还是向晏大哥,向谁都好;无论向谁她都不枉走这一遭。
      想到这里珠儿坐起身来,就着窗缝中透进来的微弱光辉,望着自己两脚之间的链条发呆。

      ***

      将铁链扯在手里,紧紧绷直,它便不会发出摩擦的噪音——只不过这样必然举步维艰,两侧的铁环将脚踝磨得火辣辣疼。珠儿却顾不得这一切,她摸出下人房,小心翼翼摸进庭院里,依靠阴影藏匿身形,在花树下佝偻着腰向前挪。天已冷得很,空气中有股冰雪的气味,“可千万不要下起来,下了雪就糟了。”珠儿暗暗祈祷,一落雪她便没办法除去身后的脚印,那可会有大麻烦。
      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才行到半路,穿着的夹衣便给汗水浸透,冷风吹过,身子不禁颤抖,鼻端隐隐发痒。像是回应她的祈祷一般,夜空渐渐放晴,今夜没有月色,只有漫天星斗璀璨,如同逝者点点的亮眼——也许她真的在走运,一路上不住担心假若东三娘母子业已熟睡,自己敲门也许惊醒巡夜人,可此时离别院还有十余丈,她便分明看见灯还亮着;再走近几步,更是心头一喜,司徒竟百无聊赖站在院门前,低着头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没想到这样顺利,珠儿忍不住无声微笑,现在她只要向前走两步,走过去站在光亮里,唤司徒的名字,叫他看见自己的脸,最难的一关就算过去了。下剩的不过是苦苦恳求,任他母子二人责骂自己——无论怎么样的责骂都无所谓,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只要他们出了气,肯帮忙去救晏大哥,怎样都好。
      她这样想着,刚要放开脚上锁链直起身大步走过去,忽听静夜里“吱呀”一声,拢着小院的橘色光芒突然大盛,一个莫名有几分耳熟的男声温文道:“东三娘,既如此,老夫告辞了。”
      珠儿的身子突然顿住,就此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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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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