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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皖城 ...


  •   皖城是江北重镇,位于长江一条小小支流——皖水之滨,坐断荆楚,辖制三府,即使在四海安定、刀兵不兴的和平盛世,此地常驻的甲士也多达数千之众——而如今,这个数目更是翻了三倍不止。天佑二年十月,当晏清明和珠儿相携蹒跚走在青石官道上,正是夕阳西下,城关在望,如利齿般错杂的女墙在愈来愈黯淡下去的落日的余晖里闪出坚硬而冷漠的光。
      一路而来,行人几不可见,全无往日熙来攘往的风景。晏清明断断续续发着烧,却始终不肯停下来休息——而珠儿始终握着他的手,眼睛像两汪清凉的泉。

      “……终于到了!”珠儿望着那黑黢黢的城墙,长出一口气,转回头问她的晏大哥,“这里……就能找到过江的船吗?”
      晏清明摇摇头,嗓音因反复的低烧和疲惫而嘶哑:“既然皖云渡的船都被官军征了去,也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总值得一试。”
      珠儿颇为歉然,低声道:“晏大哥,你愿意陪我去江东,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我开心得很。但……但这委实太过危险,我不能叫你为我冒这样大的险……你还是留在这城里吧,至少先把伤养好;我自己……自己再想办法……”
      晏清明笑了笑,说道:“珠儿,我不是为了你才去江东的;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心……”

      ——两人正并肩向前,絮絮交谈,晏清明却忽然停步,收住了话语;眼睛只怔怔望着远处的皖城,缓缓道:“怎么会……”
      珠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起初茫然,随即也惊讶地“咦”了一声。原来,在那城墙高耸的阴影下面,竟漫布着一丛丛灰蒙蒙脏兮兮的简易建筑,就仿佛雨季老树背阴处长出的伞簟,又仿佛阴晦天气里四处滋生的霉斑——有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在那霉斑之间穿梭来往,各个面目模糊。

      珠儿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猛地向那些人跑去,晏清明一把将她扯住——他的气力远未恢复,珠儿微一甩手便挣脱了——却到底是停住了脚步。
      “你看!他们都带着行李包裹——原来有这么多人逃出来,小姐一定也在里面!”
      晏清明摇着头:“你先别急,他们……并不大像,你瞧那些棚子,这些人聚居于此该有好一阵子了。何况,我们一路上连一个幸存的人都没有遇见,不可能在这里看到如此之多……”
      “可是……可是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活着逃出来了?不可能的!”珠儿咬牙。
      晏清明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别过脸,当先向城门而去,眼底有暗青色嶙峋的波光。

      果如他所料,这百余人的确不是前天夜里逃出来的旅客,而是原本就住在方圆百里之内的农户,只因入秋后沿江水匪肆虐,这才统统成了流民。
      珠儿虽失望,却终究不死心,她在人群中穿梭,不断抓住瞧上去相貌和善些的出言探问。可人人口径不一,问来问去仍是没有半点白梅音的下落。那些人见他们带着伤,遍体血污,又听他们自陈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大多颇感同情,不吝于有问必答,于是,关于前夜里血色漫天的惨案,倒探得了些许前因后果。原来,这样的事情远非第一次发生,自从秋末“赤帆贼”上岸以来,行止猖獗,不到两个月内已有大小十数起,遍布江北各地,只不过从未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在万余官军的眼皮底下杀人放火——等皖城的守军得了奏报赶过去,方圆数里内只剩下遍地血腥,连尸体都叫人烧得一干二净……真是惨,听说,连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这不可能,不可能一个都没活下来!”珠儿忍不住插口。
      讲话的老者猛地停顿,狐疑地望着她,晏清明连忙打圆场:“老丈,舍妹年幼,又受了惊吓……还望原谅则个。”
      那老者点点头,怜悯地望了珠儿一眼,叹口气:“也怪不得她,别说这样的小孩子,连我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也整日里魂不守舍……”他说着,刻意望望左右,压低声音,“你们是不知道这‘赤帆贼’的厉害,官军追缴了多少次,明明在江上看到一片赤红帆影,可挥断了浆也追不上。据说……据说那‘赤帆贼’的头目可不是人生父母养,是上天下界的混世魔王,吹口气便风来,吸口气便风止……”
      晏清明见他越扯越远,连忙打断:“请问老丈,不知这些……这些盗匪草菅人命,却为了什么?”
      那老者奇道:“还能为什么?强盗自然便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难道你还指望他们行善积德不成?只不过从没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连官军左近的屯田都给他们烧了……”
      ——屯田?按理说小股盗匪秋后出没,劫粮过冬再正常不过,可明明有那么多民田近江,又何必去动军田的脑筋?田里的粮食多半收过了,带走就是,又何必……烧一把火?
      “……总之,你们能活下来,该好好去庙里拜一拜,已是万中无一的幸运了。”那老者说。

      这老少二人聊得投机,珠儿却无心听他们啰嗦。她只挂念白梅音的生死,越发心乱如麻,起初在左近逡巡,后来便越走越远,直走到皖城的城门之下。
      偌大的城门只开了仅容一人出入的窄缝,由全身披挂的甲士持戈把守。甲士身前十数人排成一道长龙。
      “……请问这位大哥,这是做什么的?”珠儿向队尾的一名男子询问。
      那男子冷冷斜睨她,又转过头去,不肯回答。
      “……大哥?”珠儿不肯轻易放弃,正待继续追问,谁料那男子却忽然暴跳起来,污言秽语冲口而出。虽乡音俚俗,听懂的不足十一,小丫头依然给他骂得双颊涨红,气愤填膺。
      她刚要反口,站在男子身前之人已回过头,低声道:“姑娘,仇老大……向来心高气傲,如今时运不济沦落到这般田地,你切莫再苦苦相逼了……”
      珠儿愣住,张口结舌。

      幸有晏清明及时赶来,将她扯开,慢慢转告她事情的原委。原来自流民逃命至此,皖城守备便有谕令传下,为防细作,一概不许放人入城,除非……
      “不准入城?”珠儿讶异,“那要是带的干粮吃尽了怎么办?……又除非什么?”
      “除非缴纳一笔高额门金,或者……自卖自身,入军户为奴。”
      珠儿脸色一白,立时谅解了方才那些污言秽语。她是贱籍,自然知道贱籍的辛苦。清白出身的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会甘心落入此等境地。
      想到“贱籍”,她又不由地打量晏清明——隐隐颤抖的袍袖出卖了他镇定如常的神情,晏大哥毫无疑问在生气;珠儿只听见些微冷笑,晏清明轻描淡写道:“趁火打劫,逼良为贱,这守备大人倒是生财有道。”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进城吗?”她问。
      “当然,我们当然要进城去,我们就在这里等——珠儿,你要相信我。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听我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明白了么?”

      ***

      天边最后一抹烧红的云终于熄灭,女墙上挑起了昏黄灯光宛如垂死的萤火。守门甲士将手中长戈一摆,将门外依然排着队的七八人远远逼退,然后便转过身,快步向城内而去,包着铁皮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等等!等一等!”不久前大声辱骂珠儿的那名男子突然自队伍中冲出,不住叫喊,径直冲向几已关闭的城门。木门吱呀呀作响,略微打开一条缝隙;守门的甲士在内闻声回头,手中长戈顿地,不耐烦地骂道:“滚回去,急着奔丧啊!”

      那男子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着,尽力压低声音求恳:“这位……军爷,我实在不能再等了,求您开恩,买……买了我吧。”
      那甲士哈哈大笑:“你不能等?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男子强自忍耐,手指死死掐进肉里,声音几近呜咽:“求您……行行好,我女儿病得……眼见是不好了,否则我也不会……也不会……求您大发慈悲,让我带她进城去瞧大夫……”
      那甲士毫不怜悯,反冷笑道:“早干什么去了……守备大人有令,四门依时开闭,不得有误,否则统统以通敌罪论处——我只是听命行事,你那些理由,去和守备大人说吧!”
      话音既落,双手轻摆,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灰尘四起,城门已紧紧合拢。

      那被唤作“仇老大”的男子愣愣立于当地良久,忽然双膝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尘土中;身子曲成弓形,双拳不住捶打着地面,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粗糙的脸庞向下滑。周遭诸人相顾恻然,刚想要上前去拉他起来,劝上一劝,谁料仇老大却又猛地跃起,健步冲到城门前,疯了一般在门上狠命拍击不休。
      “开门!”他喊道,“求你们了,开门!我要救女儿,我要找大夫救她!她不能再耽搁了……这样又是一夜……”
      众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晏清明眼中的光芒越发深邃幽暗,他踏前一步,说道:“这位兄台,在下略通医道,不如先带我去看看令千金的病……”

      仇老大惊喜交集,急忙回过头——身体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依然保持着拍打的姿势,双手紧贴在城门上。晏清明又上前一步,微笑着点头:“医者并非万能,但在下会尽力一……试……”
      ——他的声音骤然断绝,他脸上和煦的笑容瞬间四分五裂……城门不知何时竟又开启了一条窄缝,一柄长矛自那缝隙中急速戳出,穿透仇老大的身体,自他衣衫褴褛的背上耸出一截血红矛尖。
      “……找死。”长矛缓缓缩回门内,继而传出平静到听不出丝毫情感的两个字,大量鲜红粘稠的血自仇老大背上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惊喜的笑容还未及消失,依然扭曲在他脸上,宛如厉鬼,
      珠儿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那一夜,她再一次嗅到了那腐臭的气息,感觉到那彻骨冰冷的恐惧,她忍不住厉声尖叫——

      “若涵……若涵……”在她的尖叫声里,仇老大在竭力呼喊着女儿的名字,可血已淹没了他的肺,那喊声就像是破裂的丝丝作响的风箱。他的身子委顿在地,已被自己的血染成殷红。血迹在尘土中迅速弥漫,顺着门缝蜿蜒流入城中——他至死想要的,不过是带女儿去城里看大夫;即使死了,他终于是……进了城。

      ——为什么!
      珠儿不由后退半步,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衫不放,只觉得怀里所有的空气都给抽干了。她无法闭上双眼,无法塞住耳朵,身子摇摇欲坠……这个人明明已经逃脱了强盗的毒手,他明明已经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为什么他依然还要死?依然还是不能活下去?为什么!

      晏清明的手落在她肩上,烧灼而稳定,平息她的颤抖,让她的愤怒和控诉沉静下来,凝结成血红的石头……那男人双目圆睁,手指痉挛地扭曲着,喉间咯咯作响——四周死一般寂静,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珠儿忽然长吸一口气,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火焰在烧。她从晏清明灼烫的气息中走出来,失去了庇护的世界硬的像铁,冷的像冰。她走到仇老大身前,伸出手,就像是那一晚在树林中一样,替将死者闭合双眼,送他们上路——告别青山碧水,告别父母妻儿,告别此生所有的爱和恨,独自走上黑暗寒冷的不归旅途……
      ——晏清明望着珠儿跪倒在垂死者身边,无限温柔地握紧他的手,无限坚定地承诺一定会照顾他的女儿;他忍不住将头别了过去,眼眶内隐隐发热。两旁众人渐渐围拢,七嘴八舌地说话,悼念、感叹、悲伤以及极度谨慎地表达着自己的抱怨和不满,珠儿依然跪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直视死亡的刀锋缓缓落下——直到仇老大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们将他的尸体自城门前移开,夜色已在不知不觉间轰然坠落,城门前燃烧的火把跳跃着苟延残喘的光芒。晏清明如影子般无声无息上前,双足站在仇老大的血浸润的土地之上,手在城门上猛力一拍,震得肩后的伤口撕裂般痛。
      阴影中银光一闪,犹如毒蛇的红信,那柄依然沾满血迹的长矛又一次刺了出来,眼见便要如刺穿仇老大一样刺穿他的胸口,晏清明却忽然在间不容发之时身形一闪,简直像是变戏法似的,长矛自腰侧滑过,落了空。
      ——所有人都围在尸体周围,没有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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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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