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岚前传（钧迟）、岚之源》水起当归

41、37-苏醒

　　当第一道天光刺穿黑夜时，御乾帝君新的一天便再次开始了。
　　清早起来洗漱过后，御乾明拎着跟随自己已久的佩剑，穿着一身轻便的武装到寝宫的后院内练习剑术。虽然成为帝君后的他已经很少有亲自上阵的机会，但这从小就练出的习惯还是被完好的保存了下来。
　　尖利的剑锋划破凝滞的湿润空气，由晨曦引来的剑身光影如同幽灵般来回穿梭着闪现。成年男人的臂腕线条成熟有力，一把普通的银灰色长剑在他手中亦如神武之器。一套迅速侧转翻起的动作下来，男人束起的红发在空中飞舞出一道道赤色残影，应着天边明亮的曦光竟生出一番出尘的英俊之气。兴许是时间快到了，男人忽然间刹住了脚步，而后熟练地一旋剑柄、将长剑收入了剑鞘。
　　将剑交给一旁候着的侍从，御乾明转身走向了浴央室。十几分钟后，穿戴整齐的帝君走出那里，转向了用膳的房间。
　　“君上，今日往青鸾殿送什么？”
　　御乾明看了看面前方桌上的早膳，略略思索一下，最终道：“今日就罢了，都留在这里吧。”
　　“是。”
　　“你们都退下吧，孤想一个人待着。”
　　“是。”
　　屋内几个侍从接连退出房间，最后一个转过身将房门轻轻合上。
　　坐在桌前的御乾明单手撑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用筷子夹起了一块荷叶鸡肉，左右端详后送入嘴里嚼了嚼。
　　“果然还是没有她做的好啊。”
　　大概是没有什么胃口，御乾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起身离开座位转向了一侧耳房的书柜前。他找了一会儿，最后从一堆卷轴中抽出一卷来打开看了起来。
　　全程在一旁看着的炽炎和石符令本该继续跟着御乾明一起，但刚刚注意到的东西让炽炎留在了原地。他看着那方桌上装点精致、色香俱全的荷叶鸡，疑问之词脱口而出：
　　“父皇说的‘她’难道就是……”
　　“是杉羽。”石符令眼神瞟向了耳房中的御乾明，“明一直很喜欢杉羽做的荷叶鸡，那也是杉羽第一次给他做饭时的压轴菜。”
　　“呃，为什么这种菜会是重头戏……”
　　“别以为皇族就一定要喜欢山珍海味，你母后从小在古林煜族里长大，那些别具特色的山林野味可是她的拿手菜。”石符令白了他一眼，“明对杉羽的欣赏和喜爱，你一个小毛儿孩当然不懂。”
　　诶喂喂，咱俩到底谁看起来更像小毛孩儿啊？炽炎暗暗吐槽。
　　“那，那个青鸾殿是什么地方？”
　　石符令沉默了几秒钟，接着用晦暗不明的语气答：“杉羽生前住的宫殿。”
　　明这家伙，居然已经痴情到这种地步了吗，明明知道那里已是人去楼空却还……
　　炽炎愣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言辞可说。
　　“我本来以为这个梦会是天伦之乐的模样，哼……”石符令的脸色很不好看，“没想到御乾明这混蛋，就算是梦里也不让自己好过。”
　　炽炎突然明白，为什么石符令说自己父皇是装傻的好手。
　　或许人们会以为这位折损了的帝君还能在自己长达十数年的梦境中坐享妻儿健在、阖家幸福的天伦之乐；可谁又能想到，就算是在由自己创造的梦中，御乾明也要让自己的意识无比清醒，用现实中的刀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刺痛着最脆弱的神经。
　　他或许是十分聪明的人，但又是十分残忍的人——对自己残忍。
　　御乾明放弃了逃避现实的权力，只为了等下一刻的苏醒。而这个“下一刻”需要等多久，他自己何尝不是苦苦求问着的呢？
　　炽炎倏地攥紧了拳，用虎牙狠狠地咬着下唇。
　　忽然石符令感到手上一空，再抬起头来看时，炽炎已经松开它向耳房那边走过去了。
　　“炽炎……？”
　　炽炎没有回应它，信自朝御乾明的位置走来。走近时他才终于看清那打开的卷轴上是什么内容——是一位女子坐在椅子上的画像，她的怀中抱着一个男婴，膝旁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女子温柔地笑着，似水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御乾明用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两个小孩子的头，温和而慈爱地笑了，那眼神就好像真的摸到了一样。
　　“也不知道你们姐弟俩过得如何……已经是第十八年了吧？……”
　　“是为父不好，让你们在外流落了这么久……”
　　“对不起……”
　　不，根本没有对不对得起一说。炽炎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颤，鼻子却禁不住酸了起来。您的爱是伟大的，您最公正的选择无论是对我们、对皇族还是对御乾，都是最深沉的、最负责的爱！是老天爷太不公平，把重担都压在您肩上……
　　眼前的画面因泪水而变得模糊。炽炎努力吸了吸鼻子，努力用最平稳的声音缓缓道：
　　“以后、有我与您一同面对；父皇，炽炎、炽炎回来了……”
　　随后赶来的石符令一惊。因为它看见，原本低着头专注看画像的御乾明像是忽然间听到了什么一样，微微地怔住了。
　　良久，他才将信将疑地缓缓出了声：
　　“……炎儿？”
　　是他听错了吗？可刚刚那些话……
　　炽炎忙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抬起头来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对面的御乾明：
　　“是我——！父皇！炎儿回来了，回来找您了！”
　　紧接着是一道物什碎裂的声音，倏然崩塌的屏障终于让双方之间联通起来。
　　而下一秒，炽炎便被温暖的怀抱包围了。这也许不是真实的体温传感，但炽炎却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暖意——御乾明在看到炽炎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这就是他的儿子，是杉羽留在这世上的珍宝之一；于是隔阂碎裂之时，他立即上前抱住了显现于眼前的人。
　　“炎儿，真的是你吗……”
　　御乾明用臂弯好好地圈住了他的珍宝，明明兴奋极了却又不敢太过用力。他怕，怕这是自己下意识捏造出的幻想，怕眼前的人是虚幻的，更怕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背后不过是一个人的孤独执念……可这样的场景是他多年来一直盼望着的，他怎能轻易松手？
　　“是不是为父出现了幻觉，你真的回来了吗……？”
　　“是我是我，我真的回来了！”炽炎伸出手回抱住他，将脸埋进了父亲的胸怀，“父皇，让您久等了……对不起。”
　　御乾明终于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眼角忍不住溢出了泪花。他伸手顺着儿子的头发，温柔地笑着：
　　“这都是我自己自作主张安排的，怎么能怪你呢？倒是委屈了你和锦织……”
　　“不，一点都不委屈！真的！”炽炎从他怀中脱出来，草草地抹了把脸便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慌张下的认真，“父皇不用自责，我们在年落过得很好，在那里我也学会了很多，认识了好多朋友！总之、总之……”
　　御乾明欣慰地笑着。自己的儿子真的是长大了。
　　“总之，我是特地解除封印来找您的！御乾的大家都很想念您、盼望着您回来……父皇，您可不可以……别再睡了？”
　　御乾明见自家儿子这幅请求的样子，心里乐都乐开花了，伸手又摸上了儿子的头：
　　“炎儿都这么说了，为父怎么能再在这里停留下去呢？”
　　“那……”
　　“你现在，睁开眼睛看看。”
　　“诶？……”
　　眼前忽然出现了白光，一时间竟有些晃眼。炽炎努努力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房间里，面前还是那个床榻。伸手摸了摸，脸上有湿湿的触感——是泪。
　　“炽炎？！炽炎你醒了！”
　　他转过头，游皞一个跪扑就冲了过来，捧着他的脸左右看着：“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你看你这哭的——刚才钧染都不让我碰你，怕你受影响……来来擦一擦！”
　　“啊，谢谢；游皞，我没事儿……”炽炎接过游皞拿来的手帕擦了擦泪痕，错过身前的游皞向床榻上看着，“我父皇他……”
　　“还没有醒，不过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吧？”钧染平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别看他现在稳的一匹，天知道先前他和游皞发现冥想着打坐的炽炎突然开始流泪时心里有多慌。但这也表示，炽炎一定在意识海中遇到了什么，这才导致□□也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而且以炽炎的性格来看，能让他这种粗神经的人心生悲情，一定是亲人的事情了。也就是说……
　　“嗯，我见到父皇了，他说不会再留在那里了；所以他会回来的……”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也像是有千斤重，视野里迅速昏暗下来。炽炎听不清游皞和钧染的惊呼声，也看不清钧染担心的表情；最后他把混沌的视线投向了床上刚刚坐起来的人，便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炽炎！”“炎儿！”

　　初历104年，大少主御乾明登位称帝，御号“明帝”，迎娶帝后杉羽；
　　初历107年，御乾皇宫失火，明帝重伤昏迷，其妻儿陨殁、下落不明；
　　初历108年，御亲王御乾轶接管帝位，御号“轶帝”，同年迁都苍焰城；
　　初历110年，御乾西北部再度颓败，轶帝御驾巡视；
　　……
　　初历124年，失落少主御乾炽炎回归皇族，明帝苏醒；同年……
　　或许这一年里，更多的事情会迎来突变，更多的真相会浮出水面；但历史的轨迹依旧会遵循着时间的刻印向前驶去，越来越多的未知正在潜移默化中悄然蜕变、逐渐展现出迷雾后的真正面目。
　　所有的一切皆在棋盘中稳稳落定，继而朝着下一阶段发展、直至最终的毁灭。
　　老酋长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目光依旧向着窗外正在建造的玖宫岭。在老人的身后，匆匆赶来的叶痕夕和千鬼谣正一同看着一封飞书；而那飞书的背后，印着属于御乾皇族的图腾。未待视线扫完字迹，叶痕夕便已惊呼出声：
　　“炽炎竟是——失踪多年的御乾少主？！”
　　身旁的千鬼谣脸上同样是一抹惊讶的凝重之色。
　　“第一步已经完成了。下一步……”老酋长用着不大却能让两人听清的声音喃喃道，视线已经探向了那片蔚蓝色的苍穹，“很快，也会到了。”
　　而那无垠的天际之下，玖宫岭上的侠岚们正在操练着元炁驾驭术和体术。一片竹林中，难得有空闲来训练的成弈和幽海正在切磋着。忽然从天边飞来的一只海东青鸣叫着停在两人身周，脚上的竹筒中载着来自钧染的简讯。两人拆开简讯，惊异之色瞬间浮上面容。
　　“还邀请我们去炽炎的归祖大典？”成弈喜上眉梢。
　　紧接着，正在林中练习的月鸾和朱雀在路过时被招呼过来，一同得知了这个消息。惊喜的月鸾跑去找瀑布边的玄露和风未夷，三人之间又发出一片唏嘘。风未夷虽与炽炎素未谋面，但既然是同伴们的同伴，她自然也为其感到高兴。
　　而在一处隐蔽的树丛后，被风择栖派来监视九黎郡主风未夷的龙阳也听到了这个消息。青年冷峻的面色不改，褐色的眼眸中依旧沉淀着暗光。确定消息无误后，龙阳身形一闪，树丛后便没了人影。

　　与此同时，远在御乾族古林中的煜族境内，正带领着新生圣女学习咒术的锦织也收到了来自皇宫的飞书。她倍感意外地拆开那印着皇族图腾的信筏，随后震惊地僵在了原地，手中的信纸也随之飘落在地上。一旁的小圣女看到老师这副模样，不由得疑惑起那信中的内容。她低下身去轻轻捡起信纸，本着未经许可不能阅览他人信件的原则，将信捧回锦织面前：
　　“老师？”
　　然后她看到，自己那自认识后便总是维持着金焰祭司沉着冷静形象的锦织老师，正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声音间连带着呜咽。
　　“老师，您这是怎么了？用我去叫侍……”
　　“念由，殿下终于醒了，”锦织忙将激动的心情整理好，抹开了堆积在眼前的泪水，用让人放心的微笑回应着自己的学徒，“他做到了，他完成了杉羽的遗愿！他真的做到了！”
　　名叫念由的圣女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老师，片刻后了解了情况的她也由衷地微笑着：“恭喜老师，这是皇族、煜族乃至整个御乾族的幸事——这真是太好了。”
　　“今天就到这里，回房收拾一下东西，”锦织收敛起先前的失态，欣欣然道，“明天一早，我们回皇宫！”
　　“嗯，好。”
　　师徒俩相视一笑。

　　而在皇宫中晕了过去的炽炎不知道的是，他今日这番行动惊动的不止是亲朋好友和御乾族，还有整片大陆的未来。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西方环境恶劣的黯山深处，一片混沌中猛地张开了一双浓金色的眼，那尖锐如刀的竖瞳中透出非人类的冷酷暴戾。
　　【御……火令……】
　　沙哑的声音如同摩擦着碎石瓦砾一般，撕裂而晦暗地波动着。
　　【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