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仓田吉一

43、第四十三章梦落终成空

　　“王爷，人已经处理了”，隐没在黑暗中的人低声道。
　　一道惊雷闪过，连策在半明半昧的烛光中抬起头，眼神如电急射而出，直直盯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摆摆手示意已知晓。
　　风夹着雨呼啸而来猛地砸下，瓢泼似的。王康冯委身退出书房，将门关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抹去额角的冷汗，神情几经转变，已不复先前庸碌。那张堆积笑意不见缝的眼睛，此时完全睁开了，透着冷冷的光，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然后提步离开，臃肿圆润的身躯竟无比敏捷快速的穿过，消失在层层雨幕之下。
　　连策一直保持着王康冯走之前的动作，半晌他眨了眨眼，仿佛抽走了全身力气，连策疲惫的后仰靠在椅子里，如羽翼般轻盈浓密的睫毛落下，掩盖住眼里翻涌的情绪。他不自主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那里疼得无法呼吸，每一次跳动仿佛都裹着一把刀，一下又一下的扎进最柔软的地方。
　　一张布满血迹的锦帕从袖口掉落在地，连策颤抖着手展开。
　　“吾儿小心”
　　是母妃亲手写下的血书。
　　他不能想象平日尊贵无比的母妃是含着怎样的绝望写下这血书，冒着天大的风险让心腹宫人逃出连晋的掌控带给他最后的警示。
　　曾经他以为离开了皇城，一切纷争再与他无关，可连晋动作频频，先逼得母妃入庵为尼断绝与祝氏一族的关系，后剪除连策旧部，断绝外界与蜀中来往，始终不愿放过他。
　　母妃，太迟了我已经走不出这局，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唯有孤注一掷奋起反抗，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门吱呀一声推开，“夫君，可歇下了”，一窈窕身姿的女子手执烛火细声问道，高挽的发髻斜插玉簪并无多余饰品。女子虽做妇人打扮，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掩藏不住的少女清丽气质。
　　连策不动声色收好锦帕，“夜深了又是雨的，你怎的来了，仔细受了风”，接过烛台他扶高盈盈坐好。
　　高盈盈面露愁色，紧紧抓住连策的袖子，“臣妾担心夫君，这几日夫君将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饭也不吃只知饮酒，夫君当心身子受不住啊”
　　连策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句。
　　高盈盈见连策神色冷淡，心里禁不住难过起来，她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是臣妾无用，帮不上夫君，若夫君不想见臣妾，明日臣妾便回娘家住上几日”，话里是几番小心翼翼的试探。
　　“够了！”，连策实在不喜高盈盈动不动闹小性子拿这种话激他，本就憋着火言语间已十分不耐，“你要闹到何时，本王累了”
　　此时的连策仿佛换了一个人，哪里见昔日温柔阴沉的脸上是吓人的怒意，周身散发的冷冷气息将人死死缠住，高盈盈何曾见过连策这副模样，顿时压得说不出话来，眼含惊骇慌慌张张逃一般离开书房。
　　“王爷，一切准备妥当”，大开的门外一道身影慢慢走出阴影，一张尚带稚嫩的脸恭顺禀报道，仔细看便能认出，是南疆之行身怀神力的少年李青。
　　风经外面灌进来，烛火明明灭灭几欲熄灭，连策颔首道，“看紧王康冯，去吧”
　　李青领命很快退下，如来时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自那晚，高盈盈受了惊心中苦闷难言，竟病得不能下床了。连策自是愧疚难当，后悔不该如此对待她，况且高盈盈未做错什么，一直安安分分对他不错，全心全意将一颗真心尽数托付给他。
　　叫来大夫瞧病，大夫诊完连声道喜，高盈盈竟是有了身孕，只不过身子太虚要好生调理，不然母子难保平安。
　　连策听了，怔怔地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让人给大夫打赏送出王府，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去看看高盈盈。
　　高盈盈躺在床上起不来，见连策来了也不见多高兴，不知是不是病了的缘故，她神情恍惚絮絮说起了心事。
　　“王爷，臣妾第一次见你就极喜欢了，想着即便蜀中再远吃再多的苦，臣妾也甘心，可是啊，臣妾发现王爷从来不对臣妾讲心里的事，万般体贴下好像始终隔着一层，臣妾就想啊，是不是臣妾哪里做的不好，王爷不喜欢了……自那一次，臣妾看出来了，不是臣妾做的不好，是王爷心里就没有过臣妾……当初，大姐死活不愿意进宫，可是爹为了他自己，为了那些过眼云烟还是将大姐送进了宫，最终落得那般下场。王爷你说，你娶我是不是也是因为……因为……”
　　说到最后，高盈盈已泣不成声，其实世家大族官宦之家哪里来的真心，不过是门当户对利益为先而已，只是她不愿意相信，不敢去想连策也是如此。
　　少女怀春终是梦，一场托付落成空。
　　连策不知高盈盈想的如此深了，心中愧疚愈发深，起初他与高盈盈成婚，确实是因为高祁运掌握蜀中盐运，若不加以利用他日必将成为阻碍自己一大祸患，故想尽快将此人拉入自己的阵营。南疆之行前，连策听到风声连晋要借由此事将他除去，与高祁运达成协议，暗自调动父皇留给他的兵。
　　在这从头到尾是一场算计利用里，高盈盈何其无辜。
　　连策久久无言，终是提起一分精神，勉强维持镇静道，“是本王有错在先，负你良多，切莫再伤心神了”，说完竟有些不敢再直视那人。
　　衣下摆被人扯住，连策顿了脚步回身错愕的望着高盈盈。
　　“……无妨的，王爷不必过于自责，王爷待臣妾的好，臣妾是知道的，是臣妾强求了。而且，臣妾看得出王爷心中苦的很，没办法与人说，盈儿愿意陪着王爷”，高盈盈一语道完，方松开了手，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倘若孩子平安出生还望王爷赐名呢”
　　“好”，连策替她掖好被子答应道。
　　可能是将郁结在胸的话吐露出来再无挂碍，高盈盈病渐渐好了，气色好转不似前些日子里病重下不得床，算是母子平安了。
　　连策看着高盈盈服下药睡下，最后一眼眼中没有丝毫留念，□□日过去，时机已到是时候了，再抬头，连策翻滚着汹涌情绪的眸子里是层层杀意。

　　徐妄被活活疼醒了，黑暗中他感觉有人狠狠地挤压他的伤口，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压碎一般，深深将他从无休无止的梦境中给拉扯出来。
　　“醒了啊，命挺硬的，果然祸害遗千年”
　　徐妄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虚汗浸湿了他的刘海，紧紧贴在脸上，挡住了部分视野，“……冯教主”
　　没想到那人会是会是冯吉。
　　冯吉也不甚在意，继续粗暴地给徐妄换药，“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吧，怎么？比上次更惨了些，看来是报应不爽，该你受的”，话里不见半分同情，竟无比幸灾乐祸。
　　徐妄疼得想翻白眼，无力与他争辩，只想快点结束了这酷刑。
　　冯吉洗了手上的血，见徐妄半死不活没法开口，心满意足的喝着茶聊上了，“既然我师傅的死和你没关系，这次救你全当还你了，不过云渺山千机图你得交出来，可别再耍心机”，他还是信不过徐妄。
　　徐妄却没有说话，他艰难抬手伸向腰侧，摸索一阵他终是泄了最后一口气，虚弱道，“没了”
　　“什么？”冯吉怀疑是他没听清。
　　“被人拿走了”
　　“谁？”，冯吉不信。
　　徐妄深吸一口气，拼命压住下腹撕扯的痛意，仿佛全然不在意淡淡道，“……高阳王”
　　冯吉大笑起来，看上去痛快极了，“嗬，你也有今天，快哉我也！”
　　“……”
　　徐妄想他俩命里一定犯冲。
　　“这里是哪儿？”，他记得连策给的一刀，之后的便全无印象了，十分好奇冯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见徐妄毫无反应，冯吉觉得索然无味，“现在还在蜀中”
　　“冯教主在何处寻得在下”
　　“乱葬岗”
　　徐妄一窒，抿嘴不再问下去了。
　　冯吉见他神色有异，七七八八也猜到几分了，扯开话头，“记得当初听说师傅皇城回来的时候在路边捡了个人，还以为从此我会多个师妹，没想到竟是个同我差不多年岁的男儿，为此我失落了好一阵子，觉得师傅是故意寻得冤家镇我的，几番想将你踢出青山教”，他自顾自陷入回忆继续道，“师傅却很喜欢你，待你好胜过我数倍，可在我的眼里你不过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迟早要反咬一口。所以当师傅出事的时候，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但你并未借机除掉我，之后更是助我平定教中乱党……”
　　徐妄不知冯吉为何突然提及往事，脑中收刮一番还是找不到任何头绪，便默默无语地听着。
　　冯吉一回头见徐妄难得安静的模样，卸下伪装防备的他，白皙面庞如拢着清晨一缕淡淡雾气的花瓣，不染尘埃犹自怜。冯吉一顿忽然就讲不下去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鬼上身了才会同徐妄说这些，冷着脸瞪了徐妄一眼，“不过狼崽子终归是狼崽子”
　　“……”，徐妄一头雾水仍是不知冯吉到底想说什么。
　　冯吉也不继续弯弯绕绕了，神情严肃直言道，“曾经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人呢我已经替他救下了，你今后如何，与我再无关系”
　　“这究竟是……”，徐妄心里一颤答案已呼之欲出。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心中应该清楚”
　　“……明明”
　　“如果他不这样做，你如今就真的去见阎王爷了”
　　徐妄记起进城时城中不同寻常的气氛，街上多了许多士兵似乎严密地监视着整个王府，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不由挣扎着起来，“连策他现在怎么样了！”
　　冯吉见状按住徐妄的肩，手腕一沉将他压了回去，“晚了，他已经调集全部兵力北上了。你伤势很重，去了也无济于事”
　　徐妄缓缓摇头眼神坚定，“我非去不可”
　　冯吉嗤笑一声 ，“你只身前去无疑是独闯龙潭虎穴自身难保”
　　“麻烦冯教主助在下一把了”，徐妄抬头望向冯吉。
　　“痴人说梦，他不想你卷入这场是非当中，费心将你择出，你此时回去，何苦”，冯吉背过身不再看他。
　　“世间之事本无后悔可言，你我皆是盘中棋子，怎可能独善其身”
　　见徐妄仍是坚持，冯吉无法只好松口，“既然如此再劝无益，我送你一程”
　　“多谢冯教主了”，徐妄难得目光凝重，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眼下必须要赶去皇城见一个人。
　　第二日，两人避开官道踏上了前去皇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