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游》青木笋

45、类（四）

　　桓儿……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那声音如此温婉，想必是一位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
　　“桓儿，睡了两日，该醒了。不然，你爹该着急了。”那看不清容貌的女子对她说，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她也慢慢模糊朦胧起来，叶桓才抬起手，那团幻影便烟云消散了。
　　叶桓睁开眼时，视线水雾弥漫。原来，她方才在梦中落泪了。
　　叶老爷见叶桓清醒了，把正在给叶桓擦拭柔荑的温热帕子交给一旁的宫人，把孩子的胳膊放回锦被内，掖好被角。
　　“桓儿，觉得怎么样？是否还是有些不适？看你难受得都落泪了，爹爹的心都悬起来了。”叶老爷焦急询问道，一边抹去叶桓眼角的泪水。
　　叶桓扯起一抹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歉意，一丝俏皮，用沙哑的嗓子道：“爹爹，孩儿不难受，让爹爹焦虑了，对不住了。”
　　叶老爷知道叶桓孝顺，想让他放宽心，可是，她额头上那一片细密的汗珠骗不了人。他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一些，用衣袖揩去叶桓的冷汗，也笑着说：“你这孩子，自己的身子都不知好好护着，让暑气侵了体，你娘……”叶老爷到此语塞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提到了自己的亡妻。十几年了，都是叶桓会问他自己的娘是什么样的，可是他都没有回答，用其他的借口绕开了，叶桓慢慢长大懂事后更是没再问。没想到，如今是自己提了。
　　叶桓听到了，听到叶老爷提起了自己的娘亲，她满怀期待，以为叶老爷会接着说下去，没成想叶老爷去戛然而止，又像以往那般绕开话题。
　　叶老爷道：“你二叔命人给你煎了药，爹爹去看看如何了。”说罢，叶老爷便起身要离开，却被叶桓被子下伸出的手扯住了袖子。
　　“怎么了，桓儿？”叶老爷又再次坐下，为叶桓盖好被子。
　　“爹爹，我想听您讲娘的事。”
　　叶老爷先生一愣，又笑笑，刚想拒绝，叶桓便说：“我梦见娘亲了，是娘亲和我说爹爹在等我，我不可以再睡了。”
　　叶老爷听此后，脸上眼里的情绪全数被叶桓看得一清二楚，惊讶、思念、悲痛、懊悔，眼眶一瞬间便红了，身形颤了颤。十几年了，叶桓第一次看到高大伟岸的父亲如此脆弱的一面，她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她本以为叶老爷是不喜欢娘亲的，因为不喜欢才不愿意提起，如今看来，自己误会了爹爹十几年。
　　“桓儿，你娘还在咱们身边，真是地府主子怜悯开恩了。”叶老爷道，“等你身子好了，爹爹带你回家去，你娘的事，爹爹会慢慢与你说。”
　　到此，叶桓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闺房，房里弥漫的淡淡药香让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御医院，叶老爷是听到了消息匆忙进宫来的。
　　“圣旨到！”外边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没一会儿人便踏进了屋子。屋子里的所有宫人闻声跪下，叶老爷也跪下来，叶桓想起身被传旨宦官制止。
　　“叶小姐身子抱恙，圣上恩准不必多礼。”宦官微笑着道。
　　“草民谢主隆恩。”
　　“民女谢主隆恩。”
　　宦官很满意这父女俩的礼数，宣旨时声音也高了一分。
　　叶桓救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小太子，如此便是对皇家有恩。叶老太爷曾被宣旨进宫给太上皇看病，现有叶小姐救助储君性命，叶家可谓是对皇室恩重如山了，叶家与皇室的关系也是更进一步了。思及此，叶老爷的眉头皱了皱眉，又立即舒展，那宦官并未发现。
　　圣旨内的赏赐，除了一些珠宝首饰与绫罗绸缎，还有御医院内全数医书典籍的阅览资格，两株百年灵芝，三支百年人参，一颗天山雪莲，封号妙华郡主，赐一处府邸，可随意处置。
　　叶老爷代替叶桓接了圣旨，将自己的钱囊塞给宦官。
　　“有劳公公了，叶某进宫匆忙，这点薄礼还望公公莫要嫌弃。”叶老爷笑着说道。
　　那宦官颠颠钱囊，分量确实有些轻，不过他也知道叶老爷为人父的焦急，倒是没摆何脸色，道：“叶老爷担心子女的心，杂家知道。如今叶小姐……不，现在该叫妙华郡主了。郡主也是为叶家添光了，光宗耀祖，巾帼不让须眉啊。叶老爷，您可得好好照看喽。”宦官离开了，到御医院门口时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叶二爷，二人问好，宦官向他道喜，叶二爷则也塞了一个钱囊给他。宦官颠颠，分量不轻，喜笑颜开，离开了。
　　叶桓受封得赏的消息传回叶家，最欢喜的莫过于叶五小姐。她自诩是她一语中的，预言成真，叶桓虽不是入皇室为妃嫔，但救了小太子也是天大的喜事好事，叶家也因此被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叶老太爷，叶老爷与叶二爷明显没有为此而感到多少喜悦，叶三爷不知是个什么想法。
　　叶老爷没有宫内职务，不可擅自在内逗留，未时便离开皇宫。叶桓身子还未好，在两日前便得到特许，可在宫内御医院养病到恢复为止。因此，叶二爷也一直在宫内陪着她，连日来都在当宫直，连沐休也与同僚换了。直到半月后，叶桓回去叶家。
　　叶桓回来后，第一位来的不是叶老爷，也不是叶老太爷，而是她的姑姑叶五小姐。叶二爷在从前就看出来自家小妹的那点心思，此次风风火火来这么快，原由也不难猜。
　　“桓儿，来让姑姑好好看看。瞧这遭的罪，你原本就体弱身量轻，这回又瘦了一大圈儿，今晚后厨做的药膳你可得多吃些，好好补补。”叶五小姐拉着叶桓的手在桌边坐下，心疼万分地看着她。
　　叶桓点点头。
　　叶二爷在叶桓旁边的圆凳坐下，品了一口丫鬟端上来的茶水，问道：“小妹，爹与大哥还有三弟呢？”
　　叶五小姐道：“二哥，爹去赴友人的茶会，大哥在医馆里看诊，三哥也一同去了。”
　　叶二爷点点头，又道：“桓儿大病初愈，还需多多休息，若是无事，你我二人便一同离开吧。”
　　叶五小姐一听这话，有些急了，怕叶二爷真的拉着她走，赶紧对叶桓道：“桓儿啊，你救了小太子一命，如今被封为妙华郡主，咱家也算是与皇室沾亲带故了。”
　　叶桓有些不明白自己姑姑是何意，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二叔，只见叶二爷的眉头微促，似是有些不悦。
　　“姑姑那的话儿。当今圣上为仁君，亦是明主，赏罚分明。咱们在天子脚下，受圣上庇护，自是要尽心为圣上分忧的。”叶桓在说这番话时神色愈发认真，渐有兴奋之势，把叶五小姐都说愣住了。
　　“叶家世代为医者，爷爷、父亲、二叔、三叔，还有姑姑您的医术都令我艳羡不已。我求爷爷、父亲还有二叔教导我病理药理，为的便是想如各位长辈与列位先人一样，有朝一日能济世救人。”
　　叶五小姐来此的目的，先是关怀一番叶桓的身子，再者是想让叶桓同叶老太爷说说，好举家搬入郡主府。一来搬新居，二来这老宅子变卖了可得不少钱财。若是不卖，也大有用处。可现在自己侄女说的，又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并非不想了，而是不好意思让叶桓去说了。
　　“桓儿，如今回了家，那就好好调养了，把这小脸蛋儿养回来。若是一直这模样，小心把心上人都吓跑了。”叶五小姐轻轻捏了捏叶桓憔悴苍白的脸颊。一旁的叶二爷一直盯着自己，叶五小姐也知趣地没再多说什么，与叶二爷一道走了。
　　叶桓的院子在叶宅较为僻静清幽之处，出了门走几步便到了一处小湖，有一八角茅草小亭在其中。这茅草小亭与叶家现在的宅院其实并不相配，倒不是说叶宅有多富丽堂皇，但内里院落景别也是文雅别致的。这茅草小亭，据说在叶家先祖还在世时便一直在，祖上不让拆，留着有个念想，牢记叶家到如今并不易。
　　兄妹二人走到这处，叶二爷让跟着的仆人离开，叶五小姐明白自己二哥的意思，也让自己的丫鬟先去别处。
　　“二哥想与小妹嘱咐什么？”叶五小姐开门见山道。
　　叶二爷背对着她，道：“小妹如今的样子，二哥都记不起你孩童时天真的模样了。”
　　叶五小姐轻咬红唇，讪笑一声，道：“我早已不是芳华少女，二哥这么说是在嫌弃小妹年老了吗？”
　　叶二爷摇摇头，转过身来：“你知道我并非此意。自从四妹故了，你便成了这精明计较的样子，而你也不愿与我等兄长说为何。”
　　叶五小姐听到叶二爷口中“四妹”后，脸色突然煞白，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我原本便是现在这般无二，只是兄长们太不了解我了。”
　　“二哥知道你想的，你虽是庶出，但照样是叶家的孩子，该给你不会少分毫。日后若是分家出去了，你若是有难处，二哥也一定帮你。但是，桓儿那儿你就别去叨扰了。若是被大哥知道，恐要伤了家人和气。”叶二爷也是乏了，也不再绕弯子。
　　不错，叶五小姐并非像是在她之前的四位兄姊，是嫡房所生。她的生母曾是叶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年轻的叶老太爷与其共处过一晚，过了个发现月有了孩子。叶老夫人心善怜悯她与其腹中孩儿，让叶老太爷抬进门做了姨娘。可是叶老太爷与她娘并没有任何情意，他二人只同床共枕过两晚，一晚便是那夜，一晚便是洞房花烛。叶五小姐出生后，叶老太爷倒是偶有来此，对她关爱有加，可是对她娘冷若冰霜。多半是不甘寂寞了吧，她娘后来与一下人有染，被人发现带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而她过继到了叶老夫人房里。虽然三位兄长与一位姐姐待她不分嫡庶，可是她自己心里明白那条界线，她娘也说过长幼有序，庶出的总不如嫡出的。
　　叶五小姐整顿了心绪，道：“桓儿是家里上下的宝，我自是知道。倒是二哥你，桓儿是大哥之女，并非你的亲女儿，你对她如此这般爱护，真是耐人寻味。”
　　叶二爷听她话里有话，登时冷下脸色，道：“休要胡言！”
　　叶五小姐被这声不响的训斥，吓得瑟缩了一下。叶二爷温文尔雅，常常是笑着的，可要是真的生气了也是不同寻常。叶五小姐直觉她不可再多嘴，但是她心有不甘，非要去碰她二哥的逆鳞。
　　“桓儿和她已故的娘是一个模子刻得。当年的苏氏，可是让你与大哥二人差点手足相残。如今，二哥莫不是睹人思人？”
　　叶五小姐看她二哥脸色愈发不好，心里也是慌得厉害，可嘴上却越说越欢，被叶二爷反手一巴掌打得噤声。
　　从小到大，这是她二哥第一次打她，也是叶五小姐第一次见到如此怒发冲冠的叶二爷。
　　叶二爷居高临下道：“慎言。”之后拂袖离去。
　　叶五小姐拿出绣帕抹去嘴角的血，拂去裙摆上的尘土，理好有些乱的鬓角，又是那位仪态端庄的叶家五小姐。
　　姐姐，你说得对，叶家上上下下都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