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糖》沣芝

59、第 59 章

　　在大门口一见随我一起下车的小钱，程岚眼光发直。我连忙让小钱找地方停车在车里等我，拉着程岚进门诊楼：“别多想，人家老公，人家老公。”
　　“人家老公陪你来看乳腺，这也太刺激了。”
　　“他老婆非要让他陪我，我也没有办法，却之不恭啊。”
　　程岚笑着摇头：“太复杂了，太复杂了。”
　　“回音均匀，没事，是良性的，不过，这个结节太大，最好做手术拿掉，省得以后病变，很小的手术，不用害怕。”医生终于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那我前段时间老是头晕，心慌，恶心，是怎么回事？”
　　“你的肝不太好，肝火旺，以后不要生气，不要喝酒，多锻炼身体，你有点贫血。”刘医生扒开我的眼皮看一眼，“你天天坐电脑前，颈椎肯定不好，你最好也去查下颈椎。子宫也有两个肌瘤，大部分女人都有，不用手术，等你闭经会自动萎缩。”
　　我一缩脖子。我就知道，一进医院，想出去就没那么容易。在医生的火眼真睛下，我这具用了四十年的躯壳，已经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太好了，我就知道没事。”程岚站在我身后，激动地抓着我肩膀，把我晃得东倒西歪。
　　“现在床位紧张，如果想手术提前联系，我先给你开点药。”刘医生在电脑上打了半天字，估计开的药不少。
　　“谢谢了哦，我回头请你吃饭哈。”程岚也不废话，拉起我就走。
　　出得门诊楼，她看看表：“时间刚刚好，老大今天放暑假回来，我去机场接她，我走了。”
　　“这么忙，还让你来陪我。”
　　“我不忙，我原打算，如果你今天不顺利，就让她自己坐大巴回来，不是个事呢。”程岚摆手，径自去找她的车。
　　小钱一看我的脸色，连问几声：没事吧，没事吧。
　　我把单子拿给他看：“没事，医生说是良性。”
　　小钱连忙给晓晨打电话：“没事，别担心了，我这就回去。”
　　小钱把我送到家，谢绝上楼吃饭喝茶的邀请，开车走了。
　　我在电梯里又是一阵心慌，捂着胸口打开门，只见客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嫂子估计带着小明下楼买菜还没回来。我换鞋洗手，推开了唐妈卧室的门。唐妈平躺在床上，薄被下的身体，瘦小得象一个孩子。
　　我轻轻叫她：“妈妈，我回来了。”
　　唐妈缓缓睁开眼睛，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细细地看了我一眼，轻轻一笑，指了指墙角：“梅梅，你爸爸在等我呢，妈妈要走了，我放心不下小明......”
　　我握着她的手：“我会照顾他的，妈妈。”
　　唐妈微微颔首，想再笑笑，表情却慢慢扭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头一歪，陷入昏迷。
　　我从未有过的冷静。拿出电话，打肿瘤医院的120叫急救车，又给嫂子打电话，让她回来，又给老齐打电话，让他也赶快来，最后才打给傅。
　　“你尽快回来，妈妈已经昏迷。”
　　“我已经在机场，下午回。”
　　做完该做的一切，我才瘫坐在唐妈床前，浑身控制不住地一直抖......
　　嫂子抱小明进门，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把我拉出去，将小明放我怀里，自己进去快速地收拾了东西，又打开大门，让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进来，将唐妈放进担架，又把小明抱走，把包塞我手里推我：“我在家看孩子，你跟去医院。”
　　“包里是什么？”
　　“寿衣，一定要在身子没凉前穿上，切记。”
　　“我刚给我哥打过电话，让他来了。”
　　“我让他直接去医院。”
　　我脑子一片空白地跟着一队医生护士上了车。医生护士手脚不停地做着急救，我只盯着唐妈散落在担架边上的一缕灰白的头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病人心脏衰竭，已不能自主呼吸，要不要抢救？”一位姓常的医生满头是汗地过来讯问。
　　“怎么抢救？”
　　“上呼吸机。”
　　“我，我做不了主。”我又急出眼泪。我记得唐妈和唐爸在生病之初，就曾说过，他们不化疗，不切管，不进ICU，让他们平静有尊严地走。可是眼看她现在命悬一线，我竟无法取舍。
　　“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我是儿媳妇。”
　　“病人的直系亲属呢。”
　　“在天上，在飞机上。”
　　“是在天上，还是在飞机上？”常医生竟然听出我话里的意思。
　　“有的在天上，有的在飞机上。”
　　“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做决定，但你必须做了。”见惯生死的常医生语气平静，但眼里仍有悲悯。
　　“如果不上呼吸机会怎么样？”
　　“半个小时。”
　　“上了呢？”
　　“说不好，你也知道，病人是癌症患者，各个器官都已经衰竭，也许三五天，也许一星期。”
　　我打傅的电话，电话那头始终是冰冷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我六神无主。
　　身后一个男声响起：“还是让老人安静地走吧。”是老齐。
　　“哥。”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痛哭失声。
　　“请在这里签个字。”常医生递过单子。
　　我颤抖着手，艰难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扔下笔，跪倒在地。
　　只见床头的心电图，从不断跳动的曲线，渐渐微弱，吱地长长一声，拉成了一条直线。
　　老齐把我拉起来：“快给老人穿寿衣，等身子硬了就穿不上了。”
　　自始至终，唐妈没有再睁开眼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她也再没有象往常那样，亲呢地叫我名字。她永远地走了。
　　我顾不得悲伤，我还有许多的后事要做。
　　老齐一直陪着我，在空调一直保持在二十度左右的医院走廊上，他一直流汗，时不时地咳上两声。
　　从急救室出来的常医生快步从我们身边经过，又倒回来，指着老齐：“你最好也做个检查。”
　　“做什么检查？”
　　“肺部检查。”
　　我和老齐同时看向对方，又一起变了脸。
　　我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出来，难道又轮到我的亲哥哥了吗？要知道如此，我今天无论如何不会打电话让他来给我帮忙的。
　　我追着常医生，随他疾走：“你是不是职业病，看谁都象有病？”
　　“怎么会，象你，就挺正常的，放心，生病了就看医生，总不能当驼鸟吧，小病不治熬成大病就后悔了。”常医生进了护士站。
　　我走回去，拉着老齐：“我在这等着，你下去挂个号，挂个内科，去检查。”
　　老齐被我的严肃吓到，听话地下了楼。
　　窗外乌云层层压了下来，雷声滚滚，狂风骤起，咔地一声闪电，暴雨倾至。
　　傅湿淋淋地进来。
　　我领着他去太平间，他进去，我留在外面。
　　迅疾的雨被风吹过来，又横吹着斜过去，鞋子被打得透湿。雨落在地面，很快汇成水流，夹带着落叶，淌向低洼地带。
　　唐妈在话犹在耳边：梅梅，你看这雨滴，从大海里蒸发，又变成雨水，一点点汇集成河，再最终流进大海，无声无息，象每一个人的一生，和世上每一个生命，向死而生，生生死死，不断循环......
　　傅红着眼从太平间出来，问我：“妈最后走得痛苦吗？”
　　“一直昏迷，走得很平静。”
　　他点点头，看着眼前的雨幕，略带哽咽地说：“从小在别处长大，我以为我不想她，血缘真是奇妙，当我看到妈妈那一刻，我就后悔没有早点与她相认，她与我梦中见到的样子一模一样，我很后悔......谢谢你。”
　　我往旁边横跨了一步，离他远一点，语气冰冷：“不客气。”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请听我解释。”
　　“没必要，反正你和我结婚只是为了哄老人开心，现在所有人都不在了，你也不用再假装，咱们可以去办离婚手续了。”
　　“婚姻不是儿戏，我是真心的，梅梅。”
　　“真心？心隔着一层皮，谁能看得到？我最怕口蜜腹剑的人。”我欲往雨里冲。
　　傅拉着我：“你别走，还有小明，小明怎么办？你答应要照顾他的。”
　　大雨哗哗地下，雷声隆隆，一个闪电在头顶劈响，照亮他深如潭水的眸子，我和他直视，不带一丝感情：“哦，你还不知道呢，小明的姥姥姥爷从西藏回来了，他们没了女儿，坚持要抚养小明，在这件事上，你我都不姓唐，你我都是外人，做不得主。”
　　傅颓然松手，我冲进冰冷的大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