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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乌龙山(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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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入了三更,烛光盈盈,夏虫乱飞,恼得白霜娘掀翻了凉亭中茶台,指着周围一圈的侍婢奴仆大叫:“把这些啰里八嗦的烛台全端下去!你们,去把周围的虫子全杀了,一只都不能留,若让我再瞧见一只虫,就把你们全拿去试毒!”
众侍婢奴仆听了连连磕头称是,急急忙忙端起周围的数十盏烛台退了下去。
有几个小厮退得慢了几步,只听见白霜娘又叫道:“剩下的几个,你们去后房看看那个黄衣小子聊得如何了,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不信堂堂柳自摇会心平气和听人劝!”
几人低着头快步也退了下去,整个别院的人都能感受到今日少小姐的脾气格外地差,火气比夏夜的闷热更甚,谁都抿着嘴,就怕说错了话惹怒了她。
没过多久,几个小厮就把一个黄衣服的人带到了白霜娘面前,他低着头,作了个礼,轻着嗓子道:“少小姐,柳自摇已经答应从了少小姐了。”
白霜娘一听,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答:“不假。”
白霜娘原本恼火的脸,早已经成了一副娇滴滴的美娇娘,但喜了没过三秒,却脸色一变,往前走了一步,柳自摇穿了离渊的衣服,原本已经放下了心,却见白霜娘靠近了自己,把头垂得更低了。
白霜娘问:“你的嗓子怎么了?”
柳自摇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说:“可能是夜风吹得染了风寒,不打紧,现在柳自摇正在后房等着少小姐呢,少小姐还是尽快过去得好。”
幸亏烛台都撤了下去,夜很黑,只留了一轮明月落下一抹清光,白霜娘不语,就这么站在柳自摇面前。
柳自摇心想莫不是已经被看出来了?心里直打鼓,若是真被看出来了,他如今少了九刀绫罗扇,根本不是白霜娘的对手,想要出去恐怕难上加难了。
但是白霜娘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停在面前的人身上,片刻之后,便叫上了几个小厮往后房走去。
柳自摇轻舒了一口气,等白霜娘走远了,四处一望,便起身去了南边的几处阁楼。
对于这座后山别院,柳自摇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而换来这种熟悉的代价则是他的受到的一次又一次的耻辱。他第一次进这座别院时,正是他十岁那年,在这个地方被白霜娘废去了五年的内力。
寒柳画庄的武学皆脉承寒柳画剑诀,讲求的乃是执笔练气,由气入天,天道合一,道生阴阳,万物调合。此派武功一共有九道,又称九合阴阳道,前三道为入阶,主看人天赋,天赋高者十年练完入阶已是少数,而天赋低者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入第三道;中三道为生阶,主看人勤奋,不骄不躁,无喜无忧,再二十年,生阶自然成;后三道灵阶,主看人运气,如何才能进阶更是无人可循良法。练至九道之时,则万物皆为剑,画墨如挥刀,心中有天道。
当年柳自摇的父亲柳广桥在三十岁之时,已经练至灵阶第七道,便一举夺得武林盟主之位,江湖之中无人不惧,这寒柳画剑诀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但是由于寒柳画庄少收弟子,又行迹隐蔽,招式阴柔暧昧,为传统正派所不齿,在江湖中的名声也并不太好。
柳自摇是柳广桥的长子,自小天资聪慧,十岁之时已练至入阶第三道,这般速度自是无人超越,但是柳自摇唯一的弱点则是他的孤僻性凉,此次还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出寒柳画庄。
他已被白霜娘变着法子耍了无数次,却依旧次次中招,十年前被白霜娘废了内力,三道全废,靠着他的天资,至今不过八年,又已练至生阶第五道。
要说这个白霜娘,和柳自摇完全是一邪一正,一黑一白。白霜娘的母亲乃是武林第一大邪派广暗门的配毒师,人称毒妹天娇,年轻时风姿绰约,面清容秀,叫人看了只会想着和她春宵红帐,哪里晓得她会是一个用毒杀人的邪派高人,她配的毒只她一人可解,若她不拿出解药,量他是阎王爷也救不回天。
当年广暗门与天赦门分别称霸邪正两派,广暗门的招式至毒至阴,擅用喂毒暗器,江湖甚至流传着“天赦十年修剑气,不敌广暗一毒镖”的说法。其作风更是诡异隐蔽,很为侠人不齿,江湖之中也甚少有人知晓广暗门中人的相貌,更不用说其宗门在何处了。
但是毒妹天娇在二十年多年前突然退出了广暗门,并嫁给了半客山庄的庄主白无牙,从此销声匿迹,也不是没有人想去找她麻烦,但都碍于半客山庄的脸面,没有人真敢去叫嚣。
白霜娘几乎继承了她母亲的所有阴邪毒辣,美人娇软,暗器难防。若是光明正大的招式比拼,她自然是比不上柳自摇,但是柳自摇根本不懂任何的暗箭毒器,也不耻懂,每每中招,也就不在话下。
可是这个白霜娘却又能每次保他无事,所以柳自摇虽然不喜欢她,也甚是无奈,若问他想不想杀了白霜娘,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定是摇头。
因为他根本不懂如何去恨一个人。
他十八年的人生,在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无人不羡,无人不妒,但只有他一人知道他活的仿佛没有生命,每日除了练功,便是练画,他可以呆在练功室中整整一个月不踏出房门,因为即便是踏出去了,他也不知他还能做什么。
他时常一个人苦笑,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叹气。
没有人会发现。
他有的时候甚至有些感谢白霜娘,因为至少她没有用世人那些贪婪又或是鄙夷的眼光看他,即便白霜娘带给他的只有痛苦,但这种痛让他觉得他还活着,甚至有一些开心和兴奋。
他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恨不得一拳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其实,他也有过一段快乐的童年,至少在他六岁之前,他认为他是快乐的,这种快乐都来源于一个人。
柳自摇已经不记得他第一次见水三弓是在什么时候了,因为从他有记忆开始,这个比他只大了两岁的小男孩就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们一起练剑,一起玩耍,一起吃睡,几乎形影不离。寒柳画庄几十名弟子,柳自摇只认水三弓一个师兄,他觉得水三弓舞的剑是最好看的,他觉得水三弓的容貌是最俊俏的,他觉得水三弓是对他最温柔的,在他眼里,水三弓是完美的。
柳自摇六岁那年,寒柳画庄举办画龙会,邀天下画武派高手齐聚柳林居。画龙会是一场画武派之间的比试,明为切磋武艺,实为互相探底,每一场比试由两人站上擂台,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块砖墙,若有一方率先在对方的砖墙上刻成一条龙,且没死,则获胜。
比试场上刀剑无情,谁死谁伤本该心服口服,但是那一次的画龙会却不欢而散,原因是鬼手四妖的老大牛一头竟然被人下了毒,在擂台上口吐白沫,倒地时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鬼手四妖作为江湖四大画派之一,老大牛一头的名号更是响彻整个武林,他长了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没有人能确切地定义他的脸是一个什么形状,但是没有人敢去嘲笑他,曾经有一户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不过是因为他家一个五岁的小娃子指着牛一头说了句“好丑”,当夜这几十人口的家族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江湖上都震惊于鬼手四妖的心狠手辣,又惧怕于他们高深的武功,谁都不敢去得罪他们。但是那次画龙会,牛一头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毒死了,叫他们怎么能甘心。鬼手四妖的另外三人——马二面、狐三仙、龙四女,悲痛之下更是要寒柳画庄给出一个交代。
柳自摇躲在帘子后面看向大堂,密密麻麻全是人,他看到水三弓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无表情,他的父亲柳广桥手里拿着一把青光寒剑,一剑刺穿了水三弓的背脊。
红色的鲜血从水三弓脊背上的一道狭长、可怖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柳自摇惊吓地大哭,他想要冲上去,他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伤害他的水师兄,但是他的手正被几双手擒住,嘴巴正被几双手捂住,他动不了。
一个同门师兄看见柳自摇这般模样,说道:“柳师弟!水师弟现在是在代你受罚,你如果冲出去,一切都白费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明白什么?柳自摇不明白,他睁大眼睛,感觉自己透不气来。
同门的师兄又对他道:“那鬼手四妖指认就是你下的毒,害死了那个牛一头,要师父把你交出去,任他们处置,但是你是师父唯一的儿子,他不忍心,也只有水师弟和你年纪相仿,容貌也俊俏,所以让他出去顶了你的罪……”
柳自摇拼命摇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道:“我没有下毒害人。”
同门师兄道:“你有没有下毒根本不重要,他们指认是你,人又是在我们寒柳画庄出的事,我们只能给出一个交代。”
原来这个世道是这么讲究道理的,这件事之后,柳自摇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觉得恶心,反胃,他开始不信任这个世界。
他厌恶所有人客客气气谈话时候的表情,他觉得这些表情很假,很恶毒,恨不得去撕烂所有人的嘴脸。但是他没有,他选择了忍受,忍得自己心如死灰,忍得自己也开始变得和世人一副嘴脸。
每当他面对着人客客气气说话的时候,他觉得那一刻,他已经死了。
那一年画龙会结束之后,柳自摇再也没能见到水三弓,有人跟他说水三弓武功全废,被庄主送出了寒柳画庄,也有人说水三弓伤得太重,最后没能救回来,连尸体都已经扔了。
柳自摇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的师兄离开他了,是他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