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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篇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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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顾了这一年来我所纪录的每一字每一句。
我想我爱他。
直到前天我已经满三十三岁,和母亲离开时的年纪差不多,但时至今日,我依然需要向她寻求帮助。
我只能想像母亲就坐在我面前,挂着她容颜不衰的笑容,她或许在个人情感上并不为人称赞,但她作为一个母亲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我会问她:「爱情是否重要?」
她必然会回答:『如果你是指狭义的爱,那可能不一定;如果你指的是广泛的、包罗万象的爱,那麽答案会是肯定的。』
我又问:「那麽,爱,会是最重要的吗?」
『人类都是自私的,查理斯,我会说对人而言最重要的,都是包含个人情感的事物或目标。』她会思考良久,然后字字斟酌地回答我:『我的孩子,你愿意和我说说你遇到什麽事了吗?或许你应该针对你的问题,而不是将问题放大到哲学层面之上。』
「这样不好吗?我在试图找出问题本源的症结点。」
『你是指一些穷极一生都不见得能得到答案的本源问题』她微微一笑:『亲爱的,如果你真的想这麽做,那麽你就该转行当哲学家了。』
「好吧,我爱上了一个人。」我说:「但我必须在我的实验和他中间选一个。」
母亲问:『为什麽?』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我想到这裡也颇有疑惑:「我没告诉过他我在做些什麽,当然不排除他能够打听到,只不过我目前也找不出他抗拒这个实验的原因。」
『那我们先不去探讨他的心理。』她说:『回到你身上,查理斯。你爱他,对吗?』
「是的。」
『是什麽让你如此笃定?』
「我也说不太清楚。」我抬手轻碰胸口:「但我可以感觉到。」
『试着说说看,是什麽样的感觉?』
「我不需要去想他,他就会在我的脑海裡。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不完全是喜乐的,还有包含了……苦楚和自我奉献。我会因为他突然激动,也可以因为他安定长久。」我摸着我的心脏,细细去体会底下流淌的热流:「我想知道他的一切,而我也努力接受他的一切,我也愿意接受他保有秘密。我愿意为了他改变,我愿意为了他压抑我的慾望。我想让他变成我一个人的,但我知道,他生来就该是耀眼众人的存在。」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体现的都是爱最美好的一面。』她说:『他必定是个很好的人,才能让你激发出这些东西。』
「他是。」我微微一笑:「我真希望妳能亲自见一见他。」
『我已经见过了,在你们呼吸的空气,和你们站立的土地上。』她安抚我,然后又问:『那麽实验呢?实验对你而言是什麽?』
「我的志业。」我回答:「在遇到他之前,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但现在——」
她朝我眨眨眼:『你遇上了你的真命天子。』
我把话接完:「——我了解了爱情。」
『不,你本来就懂爱。』她不认同我的话:『就像我说的,对人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或目标,都含有个人情感,无论是寄託或是投射。如果从这个角度去分析,实验对你而言是什麽?』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得不去回忆我当初与费德曼老师的相识,以及在对谈中他给予我了全新的、惊艳的想法。我并不是立刻就被他说服,而是在多个不眠的夜晚,看着桌上那本我已经写好的植物能源开发专题计画,它象徵了安逸和平,我或许无法有名流千史的机会,但我可以日日在花树和泥土中沉淀,成为我母亲想要我成为的样子;而费德曼老师植入我脑中的不过是一颗种子,却已经具备了激烈的因子,这个计画不需要一个文字或符号去呈现,就足以使人看见宏大。
「妳知道,我一直认为我会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但费德曼老师让我看到了改变的希望。」
『什麽样的希望?』
「改变、控制……跳脱世俗框架和规范……我不知道该怎麽描述,但我知道我在努力让这个社会变得不同,或许有一天能够到达真正的齐头式平等。我们的价值决定于个人本身,而不是性别种族或家世出身。我在创造一个可以自我掌握的自我!如果成功了,人人都能够有选择的权利!」我想起了亚度尼斯惧于被标记的神情,又说:「Omega有选择成为或不成为家庭照顾者的权利;Alpha亦同,他们不会再被要求绝对的强势;而Beta不再被视作工蚁,彷彿天生就该奉献劳动力而不求回报。」
『所以,你在寻求的是平等?』
「和自由。」
『就算实验一点都不符合人道主义?』
「就算实验一点都不符合人道主义,是的。」
母亲站了起来,张开手拥抱我:『你已经找到答案了,查理斯。』
我一愣:「妳是指我要放弃爱情?」
『不,我是让你绝对不要放弃你的志业。』她摇头:『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又为之努力了这麽久,为什麽要放弃?』
「我不懂。」我问她:「但我需要做出决定。」
『你知道与人相知相爱是一件多麽困难的事吗?如今你有幸能遇到这样的人,你甘愿放弃?』她又说:『你的实验需要你跳脱世俗的框架,那麽你的生命中遇上问题时,不妨也试着跳脱框架。』
我又陷入沉默,我在思考她所说的话。
她叹了一口气:『人类是自私的,同时也是贪心的。』
「自私和贪心听起来都不是好品质。」
『但这是天性,有时候我们得承认它。没有人是圣人。』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追根究底,我们都是人类。』
我低头看她,她柔美的面孔像是蒙了一层珍珠白的面纱,像是个新娘,又像是个修女。当我注视她的时候,想起的尽是带着温柔微光的美好词彙。
我忍不住问她:「我该怎麽做?」
『思考,查理斯,思考。』她只这样告诉我:『这是你的课题,你的人生。』
我低喃:「妳总是不直接给我答案。」
『我不能也永远不会给你答案的。』
我想她会这麽回答我。
就像我独自生活二十七年来,她每次给我的回应。
我在思考的时间裡,外头的时光过得很快,亏得琳赛帮我安排了军用的治疗仪器,让我在一个月内外伤恢復到可以回实验室工作的程度。
纵使我现在为烦恼所困,但实验依旧不等人。
那具过于强健的母比嘉,在我养病期间,由老比博主刀,成功稳定住生命指数,并移植了人类Alpha的组织到她身上,目前一切待观察。
只要我能出现在实验室,我就几乎一刻也没有对她移开过视线。我大半心绪随之起伏,我在等待,等待着有什麽奇妙的融合,或者激烈的冲突。科学研究就是这样,我们从来不要一潭死水,我们要火花,无论是异物的交融或冲突,我们靠这点变化活着,野心勃勃的追求着这点火花带来的能量将撼动全世界。
而现在,她细胞内的火花似乎也象徵着我内心的激盪、我情感的拉扯。
我注视着母比嘉,不知不觉把她和亚度尼斯放在了一起作比较。
爱丽丝几乎成了我的贴身秘书,我虽然不太愿意,但是无可否认我现在行动尚未完全恢復。雪莉被我派去处理其他事,米勒得留在庄园维持秩序,老比博更别提了——他在实验上比照顾人有用得太多了。
我没有说我是如何受伤的,但是爱丽丝和老比博可不是瞎子,多少能从我的受伤的位置和状况判断出绝不是寻常的意外。老比博在这种时候非常识时务,一句不提,但爱丽丝控制不住。
她在我回到实验室的第三天,在只有我们两个独处时,突然蹲在我的脚边,双手搭上我的膝盖。
「爱丽丝。」我平静且隐含警告地开口:「妳在做什麽?」
「查理斯。」她皱着眉,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痛吗?」
我的声音十分冷淡:「不需要担心,一切还在我忍受范围。」
「查理斯!」她急急地喊了声,但还知道压低声音:「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不需要说,我都知道。」.
「爱丽丝,我没有妳想的那些难处。」
她一点也不相信:「别说谎,我们认识那麽久了,你不需要对我说谎。」
「既然我们都认识那麽久了,那麽妳应该可以看出来,我并没有在说谎。」
「但是,查理斯,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这副样子,谁会相信你没有被迫?」她固执地摇头:「你和我,虽然都没办法反抗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但是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
她沉默下来,想听到我的附和或是我犹豫的表情,但我没有表现出这些。
她依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麽,和我真正困扰的是什麽。
我问她:「有什麽办法?」
「我们、我们可以远走高飞,远离这一切!」她双眼放光,显然这一番话压抑很久了:「我们可以找个安全稳定的星球待着,休息几年,等你身体好一点了再回到首都星也不迟!」
「妳要我放弃实验?」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连忙打量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但查理斯,你得承认,这个实验太容易出问题了,我们很容易被推到风尖浪口。我只是觉得离开这裡,休息几年未尝不是个好选择。你想,或许休息一阵子,你的思维可能也会有所突破……」
「爱丽丝,离开首都星,就是放弃实验。我不可能再找到同样等级的实验机械还有经费贊助,更别提这些珍贵的实验体,要不是在这样动盪的时节,妳以为我们是怎麽有源源不绝的实验体?这个实验,事实上就是只能倚赖位高权重的人才能继续下去。」
她的脸色发白:「我不是那个意思……」
「专注在实验上吧,爱丽丝。」我放缓口气:「我是不可能回应妳的希望的。」
「好吧,我很抱歉。」爱丽丝站起身,她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好好休息,查理斯,我去整理昨天的数据……」
她转身就要离开,我坐在原地对她说:「放弃吧,爱丽丝。」
她没有回头:「你是指什麽?」
「我不会喜欢妳的。」我想了想,又说:「对不起。」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哭了,但她依然没有回过头:「你就真的那麽喜欢他吗?」
我不只喜欢他,我爱他。
「对不起。」我只能这麽说。
爱丽丝离开了,她接下来好几天都和我避而不见,这很正常,但她对实验仍旧尽忠职守,这点我非常感谢。
除了我凝固纠结的心绪之外,看起来一切皆在缓慢地按部就班前进着。
而那具躺了多日毫无动静的母比嘉,终于起了一点变化。
查理斯·强森 于3036年12月16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