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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方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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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
院里有几处假山,山脚依着些点星般的小花,四角拥院的是青竹,直直向天,不曾低头。
有个男子,长发高束,银冠红缨,英气逼人。
手里是柄长.枪,一阵带风起,地上的枯竹叶纷纷然。
方策这枪舞得干净利落,脚步的凌乱却出卖了他的心乱。
方策忽然收了手,挑起地上一块碎石,一个转身抓在手中,用力甩腕,石头向院外那棵树上飞去。
一石入林,惊起的不是飞鸟,而是一个蒙面男子。
男子眼角似是带了笑意,几步腾空离去。
被盯上了。
方策深深望了一眼天际,转身进屋,将长.枪靠墙放好,坐下端起了盖碗。
茶入口中,满是苦涩,方策忍耐无果,最终是一口吐在了地上,地色便深了一块。
这茶,是方秦那天亲手泡给他这大哥的诀别茶,皇位之争已经落幕,他这茶壶里仍是那天的茶,他那弟弟,已是生死不见。
茶放久了,便不能再入口。
可他仍守着凉茶,痴等不归人。
那天。
“大哥,胜者为王,败者尸凉。我若输了,都没有,为寇,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方秦以茶代酒,敬方策一杯,算是辞别。
方策迟迟没有出声,只是死死盯着方秦,良久,方策拿起茶杯,品也不品,一饮而尽,他垂着头,只是压抑地道了一句:“我不死,方家不亡。”
方秦笑了声,将快要涌出眼底的那些难过压回到脚底,不许它们再冒上来。
方秦站起身,神色凛然,一撩衣袍,半跪下,一字比一字沉重道:“大哥,保重。”
他起身,没再看半点这早已烂熟在心中的方家模样,大步出了方府。
踏出大门的刹那,“方府”二字牌匾正悬头上,方秦没去看,他轻勾起嘴角,慢动作般缓缓合上眼——方家,保重。
再睁开眼,一个眨眼间,那几步迈了出去,余下的路和尽头便已注定。
方秦有预感,或许当真不归,一去不回。
一道圣旨宣方策入宫,皇帝给方策的,是难得的好消息——方秦活着,你可以见他。
“小秦!”
方策死也没有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气度不凡的方二郎,也有成为阶下囚的今天。
被绑在刑架上,双脚锁着铁链,那么风雅白净的一个人,如今脚指甲里都是黑色的泥土。
“大哥...方家...被我毁了吧....”
方秦蓬发垢面,双目已被血痂结得睁不开。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轻笑,方秦双唇干裂,喉结上下动了动,终是攒足气力,发出了一点声音,崩溃道:“杀我,保方家!”
那双眼已经太久没下过雨,早已经忘记了苦涩的滋味。
方秦用力向后一仰,头狠狠撞向身后的刑架。
“小秦!”
方策扑过来,扳正他的肩,却看见那双眼流下的是血泪。
方秦似是睁了眼,他带着哭腔唤道:“大哥...”
方策握紧了拳头,却是决绝地后退一步,背过了身:“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救你...救方家....”
身后的人许久没有声响,方策猛地回过头去,方秦头歪向一边,嘴角还滴着血,已然咬舌自尽。
他很安静,仿佛睡了般。
纵使这世道不见天日啊,他也永远是眉清目秀。
死寂中,忽然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掌声,唐词从暗处走出,欣赏道:“方策大义灭亲,一心为国,深得朕心啊。”
“你放心,你只有效忠我朕,这一个选择了。”
方策看过来,那眼神是世上再寻不到第二把的利剑。
他从皇宫出来,怀里抱着那渐寒的方秦。
小秦瘦了...他太瘦了,太轻了。
好像一阵风都能从自己怀中把他抢走。
即使方策整个人浑浑噩噩,也察觉到旁人异样的眼光,而那些细碎的议论声,他努力去听,却更加模糊,索性不再去理会。
方染灯就站在方府门前,身后齐齐站了两排仆人,兴师问罪般,声势浩大。
远望见方策走来,她咬牙,抽刀而上。
方策收敛好情绪,一个转碗,“当啷”一声,刀从方染灯手中脱落,她闷哼一声,咬牙接上了脱臼的手腕,朝方策大笑一声:“方策,方家这二十五年待你不薄吧。”
方策猜到,唐词已经将他大义灭亲的壮举昭告天下了。
只是他尚未想好,如何面对方秦生前最疼爱的小妹。
方染灯这才瞧清他怀里的是什么....
她睁大了眼,着了风,忽得清泪两行:“方策...你这个...”
“把方秦葬了,不必告诉我葬在何处。”
方策低下头,看着再也不会醒过来的时候方秦,眉目如初,一眼便已遍体鳞伤,再望当真伤断肠。
“你那心里,当真没有一丝愧吗!”
“方染灯,”
方策阴沉道:“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死了,才是皆大欢喜?”
方染灯素来与方策不合,方策没有解释也无法看方秦一片苦心因自己一时冲动,被浪费。
没了方秦,这小妹与大哥之间,连最后一点伪装的手足情深都不需要有了。
方染灯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道:“是!只有你不得好死,永不超生,才称我心意!”
方策似是笑了,几步走近她,将方秦小心地递到她怀里,在方染灯满目错愕中,开口缓缓道:“可我答应了小秦,拿命守着方家。”
他就这样直直望进方染灯的眼底,后者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方策大义灭亲,其忠尽显,其情意升华,念其恩义两全不易,大赦方家,特准方策任康靖大将军之职。
费尽心机,从“养子”这缝隙使劲猛撬,将方策从方家挖出来,让其无处可依,纵然再恨皇上,但,他只有和皇上一条心这唯一的选择。
为何?
因为天下早已传遍,皇帝应了方策好处,使得本就阴鸷的狼性养子更加六亲不认,残害手足,痴疯皇帝欣赏至极,视为心腹。
立他于众矢之的,让他一心念着的方家再也容不下他,让他在这人情冷暖的世间流浪,多么狠毒的一个阴谋。
不过于方策来说,背上一个大逆不道的骂名,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田地,换方家一个无恙,换方秦一个瞑目,这场交易还算公平虽则谈不上公正。
闻人青行了礼,客气地笑道:“恭迎将军多时。”
他起身让路,将军府的大门徐徐打开,为了挖得彻底,皇帝甚至亲命人为他建了一座将军府,更是让方策将外头疯传的那些罪名坐了个实。
“将军可还满意?”
闻人青转身,不动声色换到了方策的右侧。
方策看他一眼,闻人青轻声解释道:“天生右耳失聪,还请将军莫见怪。”
方策收回目光,忽得出声道:“我要去方府一趟。”
闻人青会意,抬手示意备轿。
闻人青静立在方府门前,浅烟青色衣袍,衣上绣着金云纹,帽带上嵌着块朱红色的活玉,似贪泉般波光粼粼,却也有诡异的诱惑感。
良久,院里突然传出打斗声,还有女子的咆哮声:“你根本不配!”
方策不过带出来了一张石桌。
额头上紫了一块,正微微渗着血。
那张石桌摆在了将军府的偏院,方策微微俯下身伸手,五指伸展,一块也不愿错过得一点一点抚过这张石桌,目光轻柔,神情哀痛。
他不是会寻死觅活的女人,也厌恶睹物思人的庸俗,可是,如果没点念想,余生漫漫怎么撑得下去。
忽得额头一痛,方策反手一抓,抓到了一个一脸惊讶的闻人青。
两人四目相对,方策手心里还抓着闻人青的手,而闻人青白皙的手里抓着一块药浸的纱布。
“将军伤了。”
闻人青笑得很轻,方策松开手,别开了视线。
“这石桌,意义非凡?”
闻人青伸出食指,点了点石桌,琉璃石的料子,触及便觉凉意。
“值得将军不管不顾也要带回来?”
方策似是出了神,迟疑道:“....小秦在时,常喜与我在此桌上比腕力。”
闻人青心中了然,一个铁血男儿背着深仇大恨,却露出那般神情。
方策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对他说了太多。
方策眸中泛上阴狠,阴鸷的性子犯了上来,他一个箭步上来,一手扼住闻人青的喉咙,发狠道:“谁派你来的。”
闻人青目光淡然,认真地对上方策的视线,脸色苍白:“方..秦...”
“什么?!”
方策惊愕间力道松了些。
闻人青喘息间,轻笑道:“人世沧桑,白首不过百年,他一定希望这世上还有人陪着将军,还有人疼将军。”
方策松了手,声音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动:“你叫什么?”
闻人青正了正衣领,拱手回道:“闻人青。”
他穿着青色衣袍,名姓闻人青,八笔一个“青”字,就这么入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