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难安》翡乙

43、娶你可好

　　晃眼入了冬月，金泽城迎来庆熙九年的第一场雪，蚕豆般大小的雪绒飘飘荡荡，一夜的时间就把大街小巷覆盖得满满当当。

　　今日是百行会考的最后一天，私塾学堂里，应试者座无虚席，既有为赏银也有为“有识书”这份荣誉，皆奋笔疾书不遗余力，都希望自己半年的学习能争得一个好结果。

　　方寸轻咬笔头，望着窗外残阳照雪的温柔景色，迟迟没有动笔。这“异常”的举动立马引起了监考官的注意。牢记着太傅大人私下的交代，监考官不得不反复经过她旁边“友好”提醒，以为她不会拟题，靠近后露出袖中题头，甚至还直接丢了一幅答卷在她脚下……

　　方寸神在九天，压根没注意到考官的一系列小动作，枉顾了人家的一片苦心。

　　“赵先生，您再如此失防考纪诱人舞弊，鄙人考完就要向太学监上书了！”一考生眼明心细，无情戳破该考官的“阴谋”。

　　其余考生纷纷投来视线，方寸终于回神。

　　“方姑娘，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赵考官涨红脸直朝方寸使眼色。

　　方寸抬起眼皮，便撞见这位年轻考官窘迫中带点英勇的神情。日暮将沉的余晖就像烛光洒在他脸上，隐约有些熟悉的影子。

　　“赵先生，麻烦再给我十张画页。”

　　她不再理会赵考官诧异的神色，落笔生花。她知道画什么了。

　　**

　　“寸姐，寸姐！”

　　方寸随人流走出考堂大门：“怎么是你们？”

　　方尺碰着方寸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太姥姥病了，姨妈姨父回了方宅。”

　　自从那晚真相大白，太姥姥得知左凝同入赘方家的真正原因，得知方瀚海不是自己的亲外孙后，一病不起。在方寸疗伤的一个多月里，太姥姥的病情如同坊间议论方家的谣言一样急转直下。

　　太姥姥病危的消息是凌晨传来的，她知道今天爹娘肯定都会回去，自然没时间给她接风。

　　她好奇的不是他们没来 。

　　方寸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下去，拂掉粘在脸上的雪绒：“回吧。”

　　赵染心里明镜似的，笑道：“寸姐，姐夫还在朝廷当官呢，阅卷的差事逃不掉嘛，体谅体谅……”

　　方寸还在回味“姐夫”这个称谓，方尺倒先语气不悦：“瞎说什么？”

　　“尺哥哥，俺哪里瞎说了？”赵染挤眉弄眼，轻轻朝方尺身上靠一下。

　　“离我远点。”方尺嫌弃。

　　“近点暖和。”赵染嬉皮笑脸，趁其不备抓住他的手，“啊呀！”她惊怪道，“尺哥哥的手这样凉，俺给你暖暖吧！”

　　然后赵染把方尺的手当面团似地揉搓起来。

　　“你……”方尺松怔半晌，碰见方寸瞧热闹的眼神，瞬间勃然大怒，“松开！”

　　赵染力气大，方尺大病初愈没什么劲，拉扯两下不成功，急得他扬起另一只手。

　　“尺哥哥？”赵染顿住，眼睛瞪得圆圆的，转瞬又咧嘴笑起来，“俺皮糙肉厚不怕你打，但是俺心疼你会打得手疼。”她扬起脸，笑得更腻人。

　　方尺气得脸红脖子粗，扬起的手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放下来。别开脸，不再理会赵染。

　　方寸看赵染的样子，不由想起自己先前对百里琸的痴缠。那时她对自己不切实际的迷恋信心满满，如今恢复记忆，又早已从他月余的照顾中得知他的心意，她却反而惴惴不安。

　　或许，她心里更希望没有那天与百里琸在破庙的相遇 。

　　她知道，百里琸之所以对她“执着如斯”，只是因为当年他偷走的那副画里，有他追查他父亲暴死的线索。

　　自己给了他查明真相的希望，他感激她。

　　左凝同死后，他对自己温柔备至，让她体会到他是多么重恩情的一个人。

　　一日必有三次探望，给她熬药、换药，守在她床边，半夜为她煮食……

　　一次午夜饥饿难耐，她醒了，瞧见他眼底的淤青，心疼地劝他回去。他却淡然一笑，转头就端来一碗鲜美的混沌。

　　“大人，你不用这样……”

　　“再生父母，让我死都是愿意。”他如是说。

　　从那以后，她心里就有一个疙瘩 。

　　“寸姐，好冷哟！桃李园的折桂宴快要开始了，俺们快过去吧！”

　　赵染仍紧抓方尺的手，也不顾他如何表情，笑得眼睛发亮。

　　真像最开始的自己。

　　**

　　为拉拢未来朝廷名士，桃李园再次狠下血本，搞了一场结考接风宴。金泽城的考生几乎悉数前来，整个酒楼都快装不下。

　　方寸三人来得稍晚，蜿蜒的队伍让人却步。她看了眼乌泱泱的人群，眉毛皱起来：“我们换个地方。”

　　“寸姐！”赵染拦住她，“今晚的菜都是桃李园的招牌，千载难逢！”

　　方尺冷笑一声，露出鄙夷的神色：“没见识的丫头。”

　　“对对，俺确实没见识，”赵染朝方尺眨眼，可怜巴巴，“尺哥哥，俺天生贪嘴，可是家里穷，平时肉都没吃几次，更别说第一楼的菜……很想长长见识呢！”她摇摇方寸的袖子，“寸姐……”

　　方寸本身没胃口，无所谓吃与不吃，见赵染兴致高昂，不忍扫她的兴。刚点头，就见褚林朝他们走来。

　　“方姑娘，欢迎欢迎！”褚林撑开一把伞举在方寸头顶，喜笑颜开，“褚某眼拙，令姑娘久等了，勿怪勿怪。”

　　于是，方寸一行借绿色通道，直接走进顶楼的贵宾雅席。桌上佳肴恭候多时，赵染眼睛发光，拽住方尺坐下来，忙不迭要开动。这举动又让方尺鄙夷一番。两人斗嘴期间，褚林给方寸递热帕子、烫果酒……等到他把温好的莲子一颗一颗剥了皮，放进小碟推到她跟前，方寸才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

　　“褚公子不必客气，我们自己来就好。”

　　“方姑娘惊才绝艳，莅临小店蓬荜生辉，能服侍方姑娘是褚某的荣幸！”褚林端起果酒，“褚某先敬方姑娘一杯。”

　　方寸知道褚林自恃高贵，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就算是看在百里琸的面子上对她客气，也不至于突然扣一顶大帽子。

　　无事献殷勤……

　　方寸放下酒杯，严肃道，“褚公子，有一点我得提前声明，我跟百里大人并非外面谣传的那种关系，我们不熟，我在他面前说不上任何话。”

　　褚林半晌反应过来，笑道：“方姑娘误会了！褚某仅想结交姑娘，希望姑娘以后能做桃李园的常客！”

　　这时，小二递来一张字契，内容是方寸承诺每月至少一次来桃李园就餐，光顾次数不限，随行就餐人数不限，酒食茶位一律全免。简单说，就是一张免费餐券，只需要方寸签个字就行。

　　分明是亏本的买卖。

　　方寸有点懵：“这……”

　　“这是褚某的诚意。”褚林笑道。

　　方寸不觉得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赵染却凑过来，照直捉住她的手，签定。

　　“寸姐，俺下半辈子的温饱就靠你啦！”说完，她又去对付酒肉。

　　方寸见褚林笑得像捡了大便宜似的，心里直捣鼓。忍不住追问：“要是我每月不来如何？”

　　褚林折纸的手一顿，抬头笑道：“那恐怕，百里大人要遭殃了。”

　　“什么意思？”

　　褚林把叠好的纸展开，翻转背面递给她——

　　[否则，须由百里琸亲自出面，荟萃群英，召集群贤，宴请天下名士于桃李园，并承担宴请所有费用。]

　　难怪褚林大方，原来她不知不觉把百里琸“卖”了。

　　方寸正在琢磨这字契究竟谁的隐藏损失更大一些，窗外忽然“砰”得一声，火光闪烁。

　　“寸姐快看！烟火唉！”

　　窗外已是夜幕，红、蓝、黄、紫各色火光在夜空齐放，花、楼、人、物交相辉映，变幻万千。流星阵雨骤降稍歇，赤金锦鲤跃然腾飞。满目璀璨，明艳闪耀。

　　方寸从小就喜欢看烟火，第一次见这么壮观的烟火阵，楼顶高位离得又近，仿佛身处星光梦海，伸手就可以把那些璀璨的火光摘下来，握在手里。

　　“放榜了！”

　　“什么？魁首居然是个女的！”

　　“方寸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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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的考生们忽然起了嘈杂的议论。方寸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扒着窗户想往下瞅一瞅，刚探出半个脑袋，腰间便缠上一道力量，随后整个后背贴上了一堵温暖的“墙”。

　　有人在她脸侧蹭了蹭，轻轻吻她的耳垂：“想我么？”

　　方寸发现雅间里早已没了赵染他们的人影，心跳立时加快：“你……忙完了？”

　　“再不忙完，你就真把我卖了。”

　　方寸想要解释字契的原委，百里琸却给了她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自己看。”

　　方寸慢慢展开明黄玉轴，一眼扫完，惊得目瞪口呆。

　　“你、我——”

　　圣上手谕里写着两件事，一是这次百行会考中，她意外折桂，成为百行魁星；二是百里琸求娶她，皇上准了。

　　“圣上颇喜爱你的‘叶纹反勾’，故而钦点提名，令你做了百行魁首，你不必怀疑是我放的水。”百里琸摸了摸她的脸颊，让她面对自己，笑道，“至于婚事……”

　　他莞尔，饱含深情：“方姑娘，鄙人百里琸，娶你可好？”

　　话音刚落，窗外一束烟火轰然散开，星光点点落进百里琸的眸子里，化作星河梦海，令人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