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难安》翡乙

42、今言往事

　　金泽城郊外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在鬼怪传闻和大人们的恐吓下，没有小孩子敢靠近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盛夏的雨夜，为了躲避恶霸的欺负，瘦弱的小女孩闯进废弃的寺庙，躲在残破的佛像下，缩瑟无助地低声呜咽。雨水从屋顶倾泻而下，愤怒地砸在她身上。风搅动破旧的幡布摇曳不定，嘈杂的雨声似乎掩盖住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当门口突然冒出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时，女孩快速捡起铜炉狠狠砸去。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捆住，快不能呼吸的时候，四周陡然亮起，一个淋湿的少年映入眼帘……

　　方寸脸涨得通红，紧紧扒住脖子上的一双手。她不明白，为什么死到临头，脑海中却蹦出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她知道那个女孩是自己，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那座破庙。至于那个少年……

　　“咳咳……”

　　方寸力量不敌，此刻分神去回忆，更觉头痛欲裂。

　　“爹，住手！”传来一阵破门而入的声音。

　　方寸感觉脖子力道稍微松懈，余光瞥见方瀚海急切奔来，才要庆幸自己得救，就见他脸色一变：“爹！——”

　　方寸看见利刃瞬间没入腰侧，她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甚至还想打量伤势深浅。这时，左凝同忽然一顿，握剑的手掌被短箭贯穿，他似有些疑惑，手刚微微举起，第二支贯穿了他的脖子。

　　“啊——”方渺渺失声尖叫，冲向房外。

　　堆积在门口的人群开始骚动。阿栖拦住疯跑的方渺渺，给她罩上衣服；方尺想要往里面走却被赵染拉住；朱济明趁乱把手搭在了秦花瘦的腰上；高石信匆忙指挥衙役们围护现场……

　　方寸不明白自己家里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受伤的地方开始发痛，她感觉力气在渐渐流失，想叫人扶一扶自己，可离她最近的方瀚海像是离魂一般，怔怔地盯着左凝同的尸体，一动不动……

　　她大概要与杀人凶手同归于尽了。不巧，她好像记起了寺庙雨夜灯亮之后的事情。

　　“让开！”

　　蓦地，众人的喧闹声里冒出一阵低沉的怒喝，一个墨青色的身影大步走过来。

　　方寸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不过她知道来人是谁。

　　“你……”后面的话像她的身子一般无力滑下去。百里琸快跑两步，及时搂住了她。

　　“李太医！”

　　百里琸触及到伤口处的温热，不禁发抖，再喊：“李太医！李令辛！”

　　然而李太医不及他走得快，还在来的路上。自然听不见这位太傅大人的急唤。

　　方寸眨了眨眼，看见百里琸紧张的神色，一张俊脸不出意外地与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合。

　　她痛着，却笑了：“……小贼。”

　　那天她揣着父亲的一张画想去换银子，半路遇上秦花瘦，躲到破庙时却碰上年少进京的百里琸。
　　不打不相识，一晚避雨的缘分，临别时却被他偷走那张画。

　　百里琸望着她，知道她终于认出了自己。本该值得高兴。然而，这种相认是多么不合时宜！她苍白的嘴唇和逐渐冰凉的身体，狠狠攥住他的心，他不由收紧臂弯，强装镇定：“方姑娘慎言，高大人在场，可不能胡乱栽赃。”

　　“你……”方寸想与他争辩，却不住地咳起来。鲜血因此流速加剧。

　　百里琸赶紧护住匕首不让它移位，再也绷不住：“好，我是贼，我偷了你的画，我任你处置。”

　　听到这话，方寸想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可惜她实在没有力气，嘴角刚刚扬起，就昏死过去。

　　“李令辛何在！”

　　能杀人的声音。一向温和有礼的太傅大人何曾这般动怒？众人愣怔片刻，都感到寒意环绕。

　　好在，李太医终于赶来了。气都顾不上喘一口，挤过人群颤巍巍地跑到跟前。

　　“幸哉幸哉！伤势不深，未及脏器……”

　　太医又忙不迭把方寸带下去疗伤。百里琸本来跟在后面，经过阿栖身边时，他突然停下来。

　　极其缓慢的一个眼神，毫不掩饰其中的深意。

　　阿栖打了个哆嗦，当即跪在地上，以头触地：“恳请大人饶命！”

　　旁人莫名其妙，不明白坊间流传深得太傅大人欢心的南音楼小倌，何以做出这幅姿态。

　　只有阿栖自己能读懂百里琸眼中的杀意。

　　激怒左凝同、揭露他杀人面目的任务本该由自己执行。左凝同利用她顺利接近方寸，已经说明他至今也没有发现自己与百里琸的真实关系。她依然被左凝同信任，完全有能力完成任务。

　　可是，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者是想瞧瞧那个老色鬼对方寸企图到什么程度，或者纯属无聊想逗逗那个小丫头。她最终找了方寸做替代。

　　就算方寸撞破了他的丑事，在杀她之前，肯定会想先吃了她。何况还有自己和暗卫守着，除了会受点惊吓，小丫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阿栖开始是这么想的。

　　然而千算万算，她不知道的是，左凝同对方寸的杀意比企图更强烈，且这种杀意无关她是否知情他与方渺渺的丑事。

　　不过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她竟不知道，方寸对百里琸而言并不普通。

　　当年与百里琸相识，她假戏真做动了真心，然而百里琸却告诉她，心中早已有一个曾在暗夜为他指点迷津的“荒庙少女”。一面之缘便倾心相付，且他自言永远不会爱上别人。

　　她曾以为，百里琸心头少女该是泥鸿寺的净缘法师。可就在刚刚听他与那个叫方寸小丫头的谈话，她才明白，方寸才应该是真正的“荒庙少女”。

　　她与百里琸同受左凝同养育之恩，又同受他控制，为他在坊间朝廷敛财多年。后来百里琸查出左凝同与他父亲惨死有关，她便剖白心迹，站到了百里琸的一边。

　　百里琸信任她，自此对她知无不言。

　　她本以为这个世间，她对百里琸的所有了如指掌，乔装成他也无人看出破绽。他们之间早已没有秘密可言。

　　谁能料到，百里琸唯独没有把方寸真正介绍给她。

　　也无怪乎他会发这么大的火。

　　阿栖心绪翻涌，只觉滋味酸苦，可人前戏还是要做足：“阿栖是救人心切，才失手杀了左老爷，求大人明察！”

　　百里琸看她半晌，眼风扫过旁侧，静待一旁的高石信立马会意：“是，大人！下官这就把人抓回去，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衙役们掏出锁板把阿栖铐起来，推推搡搡要把她带去官府。

　　临走时，阿栖下意识地朝身后张望。

　　只可惜，那人只顾着赶往另一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