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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城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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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寿春
时值寒冬,夜得深了。袁术的大帐却依旧和暖如春,壁悬绒毡、角燃铜炉,用至通天的明烛照出暧昧的橘红,渲染满帐风流。
他持一只七宝五彩银壶斜倚中央权座,醉眼迷蒙的看一众美姬向醉态横陈的将士劝酒,满意的自饮了一口。他自当得意的,不是么?——刘备被吕布用计赚得徐州;又被自己半路劫杀,最终流落小沛,僵持了一月的战局至此结束,所谓英雄不过如此!
用力一抛,那酒壶便砸上壁毡,再滚将下来跌落于地,因为毡垫厚软半点声音也无,袁术哈哈大笑,只这般靡丽豪奢方合他淮南袁公路嫡系四世三公的正统身家。
“听闻主公欲用兵伐陆康?”张勋问。
“哼,皓首匹夫竟拒援我粮,差点铸成大祸!”一想起他,袁术依然恼怒,呆呆顿了顿又笑着接下去,“老贼寡薄,当初孙策求助,他不念孙坚之恩反倒难中折辱,让孙策去消磨这老骨头最是合适。”
袁术却没想到,在孙策亲自引兵围城数重之下,陆康仍抵住层层压力,坚守不出亦坚决不降,不觉两下僵持有月。
听大旗在雪风中掣动的声响,孙策伸手拨了拨灯花,帐内更亮了些。
在孙河脸上投下的明暗光影也轻轻一晃,打破了沉寂:“少君,袁术这次真会践诺把庐江郡给我们吗?”停下整理书简的双手,吞吐再三,他还是犹疑着问了出来。
觉察到他近来越结越深的眉纹,“你说呢?”倒转手中的簪子,孙策抬起头。
“我说不好,”他抿住唇,眉间倒攒得更紧,“只是,今次所到的粮草只得报备的一半,而且袁术侵暴,专事劫掠,早失了扬州民心。”偷眼一看,感觉到孙策并没有不悦的意思,他继续说:“刘繇夺去丹杨,因吴景大人退败,我们也没有了最后的依凭。张紘先生亦自曲阿来信劝说少君益早图打算。要是能趁机会握有庐江……”
拂开垂落额边的发,孙策缓缓摇头:“庐江虽好,然袁术反复。但即便我自领了城池,手中兵力也无法支持。且形势所迫我无法进退,眼下庐江是必破的,只不过,”轻蔑的一撇嘴,似讥似诮,他的语气突然凉薄了起来,“自此世人眼中,孙伯符乃衔恨报复的一介小人。”
帐中沉默下来。
孙策似想到什么,突然闭了口,只微微的恍惚。一身白衣在昏明暧昧的灯光下显出一种旧色,是那种纯净的阳光经年收藏过后的味道,虽然孙河也在,但他却觉得孙策把自己一个人孤立在了帐中,那一双眼睛也流露出零零碎碎的寂寞。
孙河住了声,原以为他的少君似乎偏只该临风笑语、意气峥嵘的,在他心底,本来这般幽冷自伤的语气都是不适合孙策的;而此刻偶见的这一星半点,却让他觉得隐隐触到了什么,恍若当日伯阳墙头的一瞥。伤人之前便已自伤,他知道庐江是孙策也曾住过的,希望故人再莫要怪他,这家族无依、数度流离的险恶时局里,面对众人滔滔浊口、甚至轻贱鄙视都敛容不语的少君啊,他在心底悠悠一叹。
庐江……
“庐江有县名舒,弟自幼所居,兄长若迁家于此,我必推墙扫榻以待。”不过十四的少年说起这话时的神情已俨然家长了,他却没有怀疑,立时答应下来。于是有了后来徙居舒县,日读书访友,夜依墙看花的日子。
孙策转向墙角,那里摆着深红无花的草木,却是只孤零零的一株。明艳的燎凰被他永远留在了伯阳,而那月夜之下,整圃朱赤几可乘光流动的胜景他可还能看得见?
轻悄的整完书札,孙河拉好褡裢,退了出去。
“公瑾。”孙策撑住额头,叹息说。
一出帐外,他就打了个寒噤,被寒气一激,脑中清醒许多,远远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拖着个人过来。“陈武大人,你这又是?”
“喏,还是在城根发现的,”他无奈看着那人的紧身劲装,顿觉头痛“也不知道是城内逃出的奸细,还是……”似不豫他的猜测,被缚的人猛力一挣,滑出他的手。
“呸!”他狠狠吐一口唾沫,愤然喝骂:“无耻术贼!老子……”孙河一惊,揪住衣襟,一拳将他击倒在地,捂住了嘴。“这是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响起,孙河知道他还是被惊动了。
外面雾凉水冷,孙策仍是帐内穿的白夹棉衫,倒在地上的人支起胳膊,见他打量自己,梗着脖子依旧狠狠瞪回去。
“你也是赶着回去的?”孙策淡淡的问,语气却很肯定。
那人倒愣了,半晌,迎着孙策清冷无波的双眼,豁出一切直起嗓子喊道:“照,老子就是要回去。你这小混账歹毒,帮着老术贼逼死庐江,老子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他又出秽言,陈武孙河两人连忙来拉,却被孙策挡住,直听到末尾,孙策的眼角微微一跳,孙河只觉得就似有黑色风暴自他眼中展开。“好,好,好。死了也要回去陪着他么?既然这样,陈武,放了他。连同前些天抓回来的一起通通放了,给他们绳索。”
压抑着怒火的的声音陡然转冷——“一月之内,破城。”
孙策停止了弓弩石砲的强攻,也不再用派兵士运土筑山,竖云梯或架飞桥,平静得诡异。陆康站在城门左的城阙上,坐立难安,却又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咚——咚——”耳朵附在的缸瓮上的地听们震恐地读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当伴那庞然大物伴着骑兵阵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陆康的脸色变了,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惊嚎起来。
——云梁!竟是先秦时代曾主宰九州古战场的巨型战车云梁。它是占绝对强大地位的攻城利器,至秦皇伐赵,邯郸城一役使它登上辉煌一时的荣耀舞台。只是自汉武大力培养骑兵以来,因形体笨重受地形限制,难发挥威力,也因此并不常见。
但它此时突现庐江,对困守了数月的守城军却有不可比拟的威慑力。
“车起楼数层,内藏士兵,外蔽皮革,出其不意至城下,因与城高,可越城墙与敌战,下载撞木,亦可破墙。竖旗立鼓,则军旗蔽空,擂鼓彻云,且以重骑奔袭支援,烟尘漫野。”这是孙河后来的描述。
“孙策!你我之怨与百姓何辜,居然以如此器物迫我庐江百姓。”陆康疾声厉色,须发皆张。
“若只私怨,孙策未必肯来。你不过欲全一人之清名而拖累一郡耳,如今百姓饥寒如何?你城中豪族名士饮宴又如何!”孙策一身玄铁重铠,也是自汉开朝以来少见的式样,沉重而威武,扬起手中长枪,他一拉面甲:“杀。”
玄甲的重骑兵武士们驱驰起彪悍的奔马,行伍之间五骑一排行动整齐,巨大的冲撞力令城内的突出的轻骑兵束手无策,彻底丧失在这场城池之战中的主动。攻城车在鼓声中逼近城墙,此后近一月,厚重的擂门声时时在皖县城头盘旋。
当最后一记强震带着城门倾倒时,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时出现的轰响终于消失了,整座庐江郡城都随之发出一声载着倦意的沉重叹息。
攻城军以不可遏止的势头欢呼着涌了进去,内城的守军大半扔下了兵器,有的依旧握紧了兵刃,只是曾经坚决的抵抗已然无力,轻松便被压制下来。
围困三月而无援,庐江的易手早已是既定事实,或早或晚,悬念的不过是时间。所以,及破城,街面上也是安静的,没有惊慌嚎哭,也不见喜悦欢呼。迅速控制了太守府,孙策抱臂站在一旁,看卫兵们清查陆氏族人。
陆康年高,早被破城的消息激得晕厥,他躺在榻上须发纠结,眼窝深深沉下,一群妇人孩子正围着他嘤嘤哭泣。他被旷日持久的困守磨尽了精气,面部像枯槁的落叶般皱缩,再不复当日城头的坚逾顽石,此刻的他也只是一名历经沧桑的老者,孙策心下有些惆怅。
“将军,陆府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袁术派来的监军说。
太守府的厅堂之上,一群人被推搡着聚集起来,他们神情木然,迈步迟缓,都已是十分虚弱。
孙策手持名册,陆氏当为望族,而现在到的人不过数十。
即便是陆康早屯有粮草,被困数月,城中粮食也应耗尽,事实上在半月之前,他就再没有见到过庐江的战马了。而以陆康的性情,饥饿来临之时,怕是先把所有食物发放给兵士百姓了吧。
孙策沉默着点头,过了半晌道:“让辎重营留下随军口粮,其余的,给平民分发了,务必善待陆府。”
“汉室臣,不屑术贼怜悯。”底气犹有不足,语意却坚决,一个中年士人挣扎提气说。衰弱的他始终昂首站在最前面,俨然是家主了。
倒是像陆康。对那毫不掩饰怨恨的目光,孙策并不理会,冷笑一声抬脚出门。
孙策治军一向严明,令行禁止之下,放粮的行动已经展开,面带饥色的百姓络绎而至,纷纷捏紧了手中的粮物,步履拖沓而蹒跚。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他们规整地排好队,并不生出一点儿喧闹,顶着枯槁憔悴的形容,淡定漠然的表情底下蕴藏的全是对生活的坚韧无畏,否则也不会忍受住恐慌和饥饿,活到现在。
战争永远只有你死我活,而战后呢?这次攻城虽远不及昔日秦围邯郸造成的折骨为炊、易子而食,但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却显而易见。
夺城时的孙策勇猛无畏,而得城后他却一直性意阑珊。
抛下杂物,由皖县向舒。一路上只光影无声的流动,整座城,除掉人,怕已是少有活物了。穿行在树木茂密的老街,孙策只觉得连它们投下的影都荒凉而苍老,在这人气稀薄的新春,将他冻彻。
这里枯寂,荒芜,并没有半点记忆中的鲜活亲近。心猛然一腾,孙策用尽全力奔跑起来,什么都不想,只是要敲开那道为他而设的门,那里始终是温软的地方。
路线是早记熟了的——过上北街,转悬鱼亭,再进南巷,在巷口望到了重重碧树掩映下的一方宅檐,他停下来,一边平顺气息,一边贴着堤岸新柳靠过去。门口近街的地面积有一层灰黄,他大步踏散了它们,低低扬起粘尘的软絮,拾起门环,握环的手掌沾染了褐黄的锈渍,敲门的声音响起却不见人应门。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手指划过门面,起了腻腻的一层灰,他后退几步,更加拼命地沿着大宅飞跑起来。穿过层层软绒嫩黄的柳絮,拐过两重屋角,一抬头,依然是那块“崔巍”的薄石匾,下边黛墨色大门敞开,而门前正靠着一辆整洁的青缎蓝边马车。
有马车!看来并没有搬走,孙策突然松下一口气,笑开来。
“公瑾,公瑾。”他冲进门内,像个普通少年般高兴的大声呼叫。不过片刻,周瑜扶着老夫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仆妇。
他也长大了啊,欣赏着公瑾俊雅傲人的身姿,孙策深切感慨起来,如今的他怕是比自己还高了吧。
“太夫人、义弟,你们可好,自从别后我一直很是想念。”孙策正为相逢大喜,霎时,方才的挣扎痛苦都被通通抛却了。他心急地大步迎上去,一只手伸向周瑜的织锦绿袖,眼波灿然,仿佛有亿万星辰正在闪动。
“我们很好,伯符挂心了。”微笑的老夫人依然慈爱。而周瑜却把手臂向后一撤,避过了。孙策一时呆懵,只管疑惑的看着,耳中听他说:“义兄,今日瑜护送母亲另有要事,且容他日再续。”言罢,也不看他,拥着太夫人便走。
清醒过来,孙策追出门外,周瑜将母亲安顿于车内,也上了车。“公瑾!”孙策仍是惶惑的叫。
这次不等周瑜说什么,那驾驶马车的人已斜睨着他,拱手说:“恐太夫人受惊,周尚太守欲请老夫人前去丹扬休养,出城时还望孙将军放行。”
被句句讥讽夹枪带棒的击中弱点,孙策心底阵阵发虚,连忙仓惶的望向周瑜,而他的表情淡然如一,既无恼怒也没有喜悦,温润的眉间始终云遮雾绕,再不见往日的醇和真挚,只是世家子弟一贯的雍容矜持。
即使两人矛盾,这般的冷漠疏离也是他不曾给过的。
似被狠狠一击,孙策再说不出话来,一挂青帘垂下,隔断了视线。
早春的日光穿透层层白云扑落下来,再被密密的柳条一筛,就软绵得混不着力了,道道轻白的光线,倒像被寒冷的水露所浸满,柔柔打在孙策身上。
舒县是公瑾家乡,我攻打庐江他要生气是应该的。可是,为什么不理我,他是再也不愿见我了么?不,这不可能。我别无法选择,公瑾该是懂的。但那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孙策道定是自己做错了事,可是周瑜要这么不声不响地不睬他,他又觉委屈得过分。一时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难受。浑浑噩噩半晌,最后恨不得把那个让他揪心的始作俑者也从车上拖下来好好教训,让他也知道什么叫煎熬!
他紧紧咬牙,视线迷离中,那车渐渐远了。
周瑜闭目靠在马车上,回想着孙策的奋力奔跑和急切呼唤,这一刻的他只是寻觅着自己的人,然后气喘嘘嘘的少年发现了他,欣喜难耐地伸出手来。孙策的双眼闪耀,孙策的两颊微红,黑亮的头发上还粘着绒绒的柳絮鹅黄,那些细细软软的绒黄通通扎进了周瑜心底。
车轮碾过地面咕噜噜响,过几日,便可到达丹扬。
孙策闷闷回营,令陈武等大感诧异,但周瑜不睬他他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推说并没见到义弟。之后无论吕范如何劝诱,也再不愿入庐江县城,只在兵营一边和诸人决议,一边等待着袁术新派的太守。
果然,数天之后,刘勋怀揣敕书赶来。
当日,皖县城头,尚未修葺得当的城楼之上又披得数丈新鲜颜色的红纱迎风,掩去刀剑刻痕。士族大户列车马相迎接,纷纷拿出贺仪以敬“徐州伯下之高洁名士”,聚于街道两侧的人们也不由欣笑,露出期盼的神色。
劫难之后的百姓,最需要的或许不是食物,而是一点希望吧;只为那微薄的一点希望,便又可支持他们在血泪遍地的道上,再踽踽行过那么一段。
在郡中各豪族大户的带头活跃下,庐江城还未来得及洗尽灰暗,苍白枯槁的旧容之上便被又添覆一抹鲜妍,如同重病中被抹上浓浓胭脂的姑娘。孙策站在城墙外,缓缓吐气,就好像一用力,那点微薄的希望也会被吹灭。咬舌压抑住翻滚不休的酸涩,因为他知道,就是这抹鲜妍也俱是按门阀所好来定制铺陈,于百姓却没有任何关系。
胯下骏马在春寒中喷出一小团水雾,孙策率领三部军队举目向前,从盛春到隆冬之后又是一春,攻城的道路走过一条又一条,他却依旧在寻寻觅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方领地。
《后汉书》载
“时术屯兵寿春,部曲饥饿,遣使求委输兵甲。康以其叛逆,闭门不通,内修战备,将以御之。术大怒,遣其将孙策政康,围城数重。康固守,吏士有先受休假者,皆遁伏还赴,暮夜缘城而入。受敌二年,城陷。月余,发病卒,年七十。宗族百余人,遭离饥厄,死者将半。朝廷愍其守节,拜子俊为郎中。”
与《庐江府志》相合,故《桓王传》全引此条。
而《皖城志怪》尚添加有关于此事的后续,一向为时人所乐道:孙策在吴,奉张昭、张纮、秦松为上宾,坐于林,共论四海,忽有一人遥大声驳之,策甚异焉,问之。曰:“庐江陆绩,知君英杰,特来相投。”策怪之:“陆郎思母而怀橘,今岂忘令尊陆康乎?”绩复言:“家父义烈,而府君自有霸王之风,然庐江之事始末庞杂,绩自蠢蠹,而今行事唯从本心耳。”
策抚其臂,笑叹:“善哉!‘唯从本心耳’。如我卿狂,何嫉他人毁颂?”遂引为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