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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城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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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尘旧志·吴书·卷舞天下》之二 城池
夫王霸者,攻城拔营自有雄风,然能心怀系属士民,何乏立锥之地耶。
——《桓王传·注评》
战争永远只有你死我活,而战后呢?
咬舌压抑住翻滚不休的酸涩,因为他知道,就是这抹鲜妍也俱是按门阀所好来铺陈,于百姓却没有任何关系。
城池(一)
麦月,太傅马日磾杖节安集关东,以礼辟桓王,表拜怀义校尉,兼王既得帝遗部,术乃召自丹杨还。
——《吴书·桓王传》
在天空中最后一丝光明被吞没前,孙策在马背上望到了袁术的寿春大营。
大营依山靠水而建,左依草泽,右临流泉,后有山峦险峻,前通平野大道。六面约八尺宽的大旗笔直招展,平滑如镜。
双腿猛拍马肚,任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他墨黑的发,孙策注视着那如同沉睡的巨龙般盘踞于山水间的营寨,不肯转眼。
一声令下,为队伍开道的前哨双骑高高扬起两面深蓝的令旗,行进中的兵士都止住了脚步,安静的立在原地,瞬时,原野间只有呼呼风声灌入两耳。
不可抑制的握牢手,第一次来到大营,对这样的营寨,孙策却是那么的熟悉——三年来,他在灯下抚摸着父亲留下的手书卷册时,曾无数次的在心中描绘着它们。
落日垂下,他的身影被铸成一幅冷硬的骑士立马图,再拉成一道铅色的斜线,慢慢的,那线与渐暗的地面氤氲在一起,分辨不出。孙策始终凝望一处,在风声呼啸中,那座营寨却变得亲近起来。
抵达主营时,寨中已架起火盆、火把,而夜间的巡哨尚未开始。
四盏半人多高的琉璃灯下帅帐被照得纤毫毕现,袁术今日换戴了顶紫金冠,其左、右下方各设有一席。
孙策向他们略看了几眼,即向袁术行礼。居左者白面削腮,着青衫,作文士打扮;居右者体格魁梧,披玄色铁甲,为一壮年将领。两人也不时打量孙策。
袁术受孙策拜礼后,微一点头,手指二人道:“杨弘、张勋。”
早知二人身份,孙策忙拱手为礼,笑说:“今日得见长吏、大将军风采,实属有幸。”
两人答礼,连说客气。
袁术伸手整顿蔽膝,不耐烦地微咳一声:“我欲攻九江,然大将军乔蕤尚在江津与刘繇对峙;张勋须得镇兵寿春。其余各将,恐怕难以当此大任。”
他面上露出一脸难色,两眼却只瞅着孙策。
孙策闻言已知其意,连忙躬身说:“孙策齿稚,蒙徐州伯不弃,愿领兵袭取九江,以为立身之资本。”
袁术嘴角显出隐隐笑意,倒还捻须蹙眉,故作沉吟。
张勋见状也起身劝道:“观小将军大有乃父之风,主公何不遣他一战?”
袁术再思索片刻即欣然应之:“既如此,今日且先安顿兵士,待明日,你领兵启程。若克九江,卿则为郡丞。”
当晚,袁术帐下嫡系翼营二曲即得到了助怀义校尉攻打九江的调令,一时间,孙策这个新人的名字流转于众人之口,当然,被提及更多的却是孙文台遗子这个称谓。
(东汉一曲即五百人,两曲成一部,曲下有屯,三十人)
慢慢拉紧白缎银扣的箭袖的短袍,一一捻平衣褶,手臂舒展到身后,再环转回来,银色的束腰袍带绕上一个半圈,轻轻系紧。流苏的璎珞垂坠下来,外罩上艳红地子暗云纹的簇新披风,不曾冠带,把束发的丝绦分做五色,一一在颔下结成,最终将佩刀与滚着蓝碧海浪绘的绶带系于腰间。
后退一步,孙策去看铜镜。那袍子上缀着的流苏正掐着少年柔韧的腰身,结好的绦络衬着他的挺鼻墨眉,正是十分英武清俊的武官模样。
不由轻轻扬起唇角。
陈武和吕范、孙河已等在帐外。
孙策掀开门含笑看着他的脸,经过半月的悉心调养,这个勇敢的战士也恢复过来。
想到今日便可以再次上阵自是高兴,但少见孙策如此细致服饰,陈武略显疑惑的看着他被衬得越发精致的眉眼——真要穿成这样去打仗么?
孙策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隐士一般的吕范反倒是挡住脸暗笑起来。——陈武这二楞子,他哪里知道要慑服那帮见惯了公门袁氏车马衣服奢僭的翼营子弟,容色气度自然是万不可轻慢的,这样的衣饰只是普通罢了。
不过……对着孙策再看两眼,他笑意也是慢慢闪动起来。
那些点头慨叹,孙策只得当作没看见,大步向营西走去。
锋锐秀拔。
寅卯之交,当红白身影出现在点校台的时候,待命诸人不由在心里一赞。不过,还是太过年轻了啊,心底仍隐隐有个念头。
众人的反应了然于心,并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只命翼营和黄忠、韩当、陈武所领三曲练习奔袭合围之势。观察着各部的配合,孙策一点点推敲阵势,变换收拢全阵,势必令闯人的敌人束手就擒,只在偶尔不经意间的眼神流动,光亮如电。
随着各色令旗挥舞,校场中马蹄声渐渐错落起伏,却忽然被打乱成延绵杂乱的一片。
孙策怫然凝眉令左右拿下惊马之人。
那人露出臂上暗紫翼英屯长标志,见令兵走进大声道:“黄口稚子何知兵事!分明是去攻城,却练这无用阵势作甚。”
他的话正中不少人的疑惑,孙策不理会众人灼灼的目光,盯着他面沉如水,并没有半点宽怀的意思。
咬牙上马,他突然向袁术中军营地奔去。几名令兵回头为难的看着新晋的怀义校尉,旁边的孙河已利落地上马追去。
孙策立于高台的身影不变,先前直直盯视的人却纷纷收敛目光。而黄盖韩当等见他初来寿春竟能严明不避袁术之锋,俱是心头一喜。
不消片刻,孙河缚着那人回来了。他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像只麻袋般,身体软垂。翼营的士兵已是人人屏气,再无丝毫不豫。将他交给袁公即可,黄盖捋着胡须,看向孙策的眼神越加欣慰和骄傲。
然,手起刀落,点校台突然绽开一大捧血花。猩红的血沿着刀刃点点滴滴落了下来,他扬起头,雪亮带红的刀锋映得眸中光华寒彻。
环顾四合,只有孙策泠然含威的声音伴着轻微风响传开:“凡犯我号令者,刹其血壮我形色、扬我军威!”
三鼓过去,最后瞥一眼气势雄壮的寿春大营,孙策拨转马头,踏上着孙坚亦曾走过多次的那条路,在朝阳灿烂的光辉中,西进九江,再不回头。
九江郡
看着那个急急赶回的探马,太守周济立刻找来所有守城将领,听他用嘶哑变调的声音描述着城南四十里外拔起的万人大寨。
“终是动手了。”周济低叹。
受不住他期盼的眼光,将领都羞愧地低下头:九江不过六千兵士,不善征战,如何抗击袁术过万的军队?不想众人如此窝囊,老将王当疾声厉喝:“万人又有何惧!来的不过是孙策,”他走动几步,“竖子竟敢屯兵在落枫谷!该处草木繁茂最易火攻,诸位随我骑兵夜袭,必可大胜。”
一番话震醒了尚在发蒙的人——不错,落枫谷地处低凹,草木充荣,一旦遇火,被围困其中,军队必伤亡惨重,众将纷纷点头。
周济大喜:“如此,仰仗将军全功。”
夜了,朦胧残月伴着为生计辛劳整天的人们酣然入睡。而周济还在等侯——黄昏之时,王当就去了落枫谷也不知战况如何,此行勿论成败,身为郡守自然是无眠的。
等得久了,他聊赖的看那月亮,虽说月圆缺无常,却是乱世中少有的公允。如水月光均匀流淌到街道和屋顶上,并不会因为权势高低就多得一分或少上那么一点。
由远及近,原本静谧的郊外,响起连串脚步声,回首一看,整齐的队伍已临近城下。
回来了!周济心底一松,正叫人开门。十余道火把聚拢在队伍中部,映出一个瘦硬的身形和一面张牙舞爪的大旗——孙!
白马四蹄狂躁的拍打地面,左手一提马缰,孙策自坐得安稳,眼光透过浓浓夜色,直直看向被兵士簇拥的周济。
周济僵住了,手无争霸之兵的郡守,这样兵临城下的情况,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孙策怎么就到了这里,那王当呢?
孙策仿佛察觉到他的疑惑,双眸闪亮,右手一扬暗红的披风,在飘飞的火焰旁笑得狂放又自信:“我费心在落枫谷造了个那么大的营寨,正等王当带着松油、火折赶去,方便赏他几支火箭。谁知他竟丢下逃跑,不得已,只好亲自拦下他。这披风原本是鲜红的,今天倒被染坏了些。”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周济彻底变了颜色,他视之如暗夜嗜血的修罗,似有团团暗红的血雾自孙策的披风流出,飘散出脓腥的甜气,借着寒冷的月光,在空中腾腾漫开。
解下腰间的绶印,周济回头向九江郡看去。
月夜下的九江一片静好,春秋时即有“吴头楚尾”的九江城可谓扬州最古的名城,车骑大将军灌婴在此凿井筑城戍守,故又称灌婴城。曾留驻秦皇汉武的身影,千百年岁月风华之下,自然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如此佳处,他怎愿舍弃?但他不过皇家任命的地方父母罢了,并无称霸的实力,全部身家仅仅一纸诏书。他吃吃而笑,皇权,在这个乱世中最苍白可笑的东西。
只能守护到这里了,周济失了力气,艰难开口:“九江,愿降。”又飞快的加上一句,“但求将军善待城中百姓。”
“自然。”孙策颔首一笑,眉目和煦得仿佛那披风上的血色不曾出现。
悄悄握住右臂,方才那番话说得轻巧却是为威慑周济,其实,在那场火攻混战中,他已带伤,虽不重,但几个跃马的动作还是做得暗自生痛。
在千余火把汇成的辉煌明光中,九江城门缓缓洞开。
不急于入城,孙策只是伫马城头,看那三部士兵列队,一点点焰色整齐地流入城内。
当周围再度幽暗下来时,……第一座,他轻轻对自己说,嘴角不可抑地上扬。
“你们知道吗?这是第一座由我攻下的城!”他想狠狠地叫,大声地闹,却不想再去细数那些高坐云端,鄙夷地俯视自己的“你们”究竟是谁。真正的微笑尚未舒展绽放,在人前总是挺秀飞扬的眉尖却已垂了下来。
他终是做到了,不知为何,心底倒酸的难受,他埋下头,漆黑的长发拂过肩膀,挡住了脸。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胜利,也是我第一次竟不知道是哭或是笑。后来想,破城是值得高兴的事,我其实当笑的。”
在静谧安宁的长夜,与其连床夜话的周瑜听他用朦胧低缓、略带迷茫的声音回忆说。
——不,可以哭的;我在,你可以哭的。
感到身侧微微一动,他的眼睛被周瑜伸手覆住,觉得很暖。
得知九江破城的当夜,长吏杨弘曾往见袁术,被《桓王传》中这样记载着:
……王既破九江郡。杨弘夜谒术,言(王)孙氏子,志存高远;若得驻九江郡,并招抚钱马,必不为小患。 术深以为然,即遣旧吏丹扬陈纪赴九江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