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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征途(终) ...

  •   细小的石子在马蹄下翻滚不停,连通南北的旷野小道上奔驰着一支队伍,骑士们表情严整,在经历了长时间奔袭之后依旧不见丝毫懈怠。孙策伏下脊背冲在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便是黄忠等人。
      寻回了救兵,他却不敢揣度在紧紧包围下小县城的境况,只是牢牢抓稳了缰绳,一心向南,向南,向南。穿过这片树林便是丹杨地面了,他刻意回避的心,忐忑起来。视线慢慢脱离了一片青绿,透过渐渐稀疏的树冠,孙策向外极力看去,悚然一惊,突然被抽空了满怀希冀。
      伯阳城外已没有了山贼的踪影,并不高大的土墙下堆满了石器、残箭还有并不鲜艳的血迹,任谁都看得出这里的人经历了怎样一场苦战。
      双眼凝滞处,伯阳,伯阳的城门,——已经开了。
      不,不,不应该,舅舅,先生,陈武,他的守民们……他在心底喊了起来,不应该扔下他们!满怀悲怆,毫不吝惜的击打马股,四周的景色飞舞起来,延绵成一片。
      黄忠等人出得树林时只见到一个疾驰的背影,他已经入城了。

      伯阳城中一片混乱,不大的小县城里四下间或传来搏斗的响动,街面上并没有多少死伤,随后而至的老将相视一眼,还好是破城未久的迹象。
      孙策猛的抽出长枪,不断的挥舞着虚晃而过,四处找寻吕范陈武的踪迹,将沿途遇到的喽啰交给兵士。冷汗濡湿了握在手中的马缰,他努力分辨,向着山贼们彼此的呼应的中心赶去,一片仓惶——莫要来不及,他们怎么样了,千万,千万莫要来不及。

      力气在不断流失,耳边是越来越大的呼吸声,人人都到了极限,战士们紧紧靠在一起,筑起最后的防线,护卫着由吕范带领的数十妇孺平民。
      陈武积蓄最后的力量横剑当胸与逼近的黑衣对视。已经弃去了双斧,祖郎轻巧的拨弄着猎弓,催马靠近,看着泥地上一团深深的斑驳,向陈武一挑眉,似讥诮又似嘲讽。
      殷红的血溅上赤色的战袍并不显色,若不是流丹的披风真的落下一滴滴艳红,他还不知这个人已伤得如此之重。
      寒气自受伤的后背和左肩冻结开来,陈武觉得身体如同陷入冰窟,慢慢冷了下去。眼前一阵黑蒙,尖锐的痛楚向他袭来,咬着牙,反手连血带肉的拔出射入腿上的箭,血与汗模糊了他的眼睛,此刻脑中想的竟是,这强盗头子要一箭箭将他射死来报那血仇么?
      而祖郎却不再举弓,陈武这一恍神间,山贼喽啰们已袭过来,砍杀之中,不断响起的是锋刃刺入骨肉的沉闷声音。不消片刻,士兵组成的屏障已经打破,惊恐之下的百姓四散奔逃了开去,倒在血泊之中 。
      孙策弗一转过街角,见到的便是闪着寒芒的柄柄利器,四方都是落单的妇孺,要救也是来不及,又急又怒,万般焦虑便都融进一声大喝:“祖郎!”
      祖郎冷厉的目光一转,警惕的回头,只见一名少年纵马而来。他长枪在手,一点孤忿凝于眉心,左冲右突深入重围,仗器横扫挥洒之间,分明是军中大开大阖的架势,枪枪逼命,已连连斩杀好些缠斗中的山贼。
      守军们抬起头,在最为危急的时刻,看他卷着一路风尘自长街尽头打马而来,气势奔腾,手中银亮的枪头折射出耀日明光,驱散横亘在前的阴霾,也照亮了双双希冀的眼。
      “少君……”看着突现丹杨的孙策,陈武颤抖着双唇,却是讷讷发不出声。
      除了那一声呼喝,孙策始终没别的话,只是展开双臂,搏杀之中,以一柄长枪坚定无比的挡在了吕范等人身前。
      这神秘的少年如此强横!祖郎惊疑,而他身后蹄声不止,尚有在不断集结的士兵投入战事。须臾之间,境况开始逆转。
      祖郎再也不敢耽搁,果断避开孙策,一把抛下猎弓,求生的本能将那深入骨血的悍勇再度激发,马鞭所指处领着山贼们劈开一条血路。而分散的居民在刀锋下哭喊奔跑,隔断了援兵和逃亡的山贼。
      历经苦战,空熬数日血汗,这样收场显然不甘,逃逸中的祖郎突然折身后仰,腰几乎贴在马背上,而眼中煞气乍现。他反手在长靴中一拔,大袖挥扬,几点寒芒袭向虚弱的陈武。
      “此番盛情,他日定当厚报!”他连连桀笑,话音不绝,而人却于招展的袖风中,已然不见了。

      看着破空的锋刃在他眼前渐渐清晰,已经没有了截下它们的力气和准头,他身后是幼小孱弱的妇孺。原来就这么死了呢,陈武疲惫的闭上眼睛。
      孙策和他隔着一人的距离,九寸的枪尖抖得再开也仅仅挡下一只小匕,将另一只斜斜砸开,还有两只呼啸依旧,周围的空气被它们割裂得扭曲。
      绝不能眼看他这样死去!
      孙策顾不得许多,揉身扑上,双臂合围将他抱住,推下马去。锐利的锋刃自脊背擦过,立时染红灰白的衣衫,凝成鲜明的血痕,却只是一道。
      一时间觉察不出痛楚,孙策觉得软软的身体贴住了他,然后便是一震。他双手撑住身体,转过来搂住身上的人。
      怀中人的肩膀只有那么窄窄的一点点,抬起头看着他,粘着尘土的脸上突然绽放一抹明澈的笑容,极欣喜的笑开了。
      微微一滞,似乎害怕被这样明朗的表情灼伤。仓促间看不出伤在哪里,孙策只能急切的握住她的手。她的腕骨圆圆突出,手掌与腕骨连接的地方深深凹下去,手腕幼细如孩子。其实,她也不过是一个大孩子罢了,否则一个卖花人又怎会拒绝她的客人呢,孙策想。
      圆润的大眼睛弯成一个弧度,兴奋的光彩掩盖掉大半虚弱和憔悴。
      “咳咳,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们的。”她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指尖小骨微微上翘,一点冰凉轻触,想要抹散孙策眉间那深埋的惶惑。
      她唇角的笑意枯白。
      “我会保护你。”横亘于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半晌,孙策的头顺着她的手指低下去,轻轻点了一点。
      陈武被七手八脚扶起,转过身来看他,少年低垂的目光明明淡薄平静,却又有些不同,让人觉得只要再看一眼,那便会溢出浓浓的忧伤。

      春盘,春饵,春饼。县府门前挤满了前来劳军的乡邻。
      拍开缸缸封藏的老酒,香味浓烈得深吸一口气都会醉倒,年轻的守兵晕红了双颊,骄傲的挺起胸膛,包扎得当的伤口昭示着守护的荣誉。户主们感激的看着士兵们修葺房屋,时不时送上茶水。
      经过一场危难的丹杨在一片繁忙中重新迎来春盛。
      一壁斑驳的土褐隔断了生机焕发的县城,他两手环抱双膝,倚靠着已算得部分残垣的城墙,收回目光看那辽远苍青色的天。
      这一刻,孙氏、淮南、袁术,他什么都不愿理,只那么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悠远包容的蓝渐渐褪去了,她理直气壮的追讨、惊讶羞赧的低头、明澈信任的笑,最后灰白干涸的唇角在他眼前跑动起来。不一会儿又换成陈武苍白虚弱、挺立依旧的身姿;然后是一脸憔悴、满身尘土的吕范和四处奔散的乡民……
      伸手压住胸口,一种悲怆难言的情绪在翻滚汹涌,心脏被堵得生生发痛。他大口的喘息,迫切的想要发泄,他将脸深深埋入掌心,眼睛也只是干涩的疼,并流不出一点泪。
      跨上战马的他豪气纵横地闯入这片奇诡的土地,如江东幼狮一般咆哮着他的理想,他远大的报负尚未实现,一回首,却发现奔跑飞驰的马蹄下已重重踏上了弱者的尸骨。
      原来,即使是那么几个人,也不是他展开臂膀就能够护得住的。
      他慢慢收拢了双臂,虚弱的抱紧自己,脚边放着一盆火赤的花。

      当是军民同庆的时候,总是韧拔如刀锋的人,却选择了这样脆弱的姿态。
      站在墙梯的转角,孙河心底轻轻一抽,他们常常都忘记了——他的主公还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
      警觉于到自己的怅然,吕范停下羽扇,摇头,若只是个少年又怎能够成为独力支撑孙氏的少君。
      拉住他袖子一拽,“少君不是吩咐你去照看着陈武么?”
      孙河点头,跟着吕范悄悄向城内走,想到重伤的陈武不禁加快了脚步。
      吕范却慢慢放下了双脚,停在梯上,以高出墙面半胸的位置,愀然回头,——纵使战略被规划得如何铁血冰凉,若是没有用心经历过,恐怕未必知道什么是王图。
      他的身量随着脚步,一梯梯慢慢隐了下去,最后一抬头,转角墙垣突起,不见了孙策,满目黄沙裂隙中,只有那艳红的一簇。

      安定下来之后,孙河在随身的《孙氏家谱》记录下了这件事,若干年后始编《吴书·桓王传》的一位年轻校书偶然查得,他在草卷中述到:
      “兴平元年,雩风,王诣丹阳。所辖人百,逢泾县大帅祖郎袭,几至危殆。逸见术,始得烈帝遗部千余,方幸免。王扶臂久坐于野,哀恸。”
      然编撰者以为“桓王猛锐冠世,未起之时尚令张氏子纲等驱驰一生,况乎重得帝兵,当少年雄发,岂效怯弱稚子而泣?”故,不纳。
      没有人想到,之后几年内席卷六郡,吴国疆土的真正开拓者桓王孙策曾在那样一个方寸小县残破的墙头上,抱臂哀伤。在淮南袁术正与之后另一位雄起的国主刘备争夺着徐州,连带着搅起政局上风云变幻的时刻,尚未成年的江东幼狮在豪强界限分明的南地,正奋力独自挺过他残酷而激烈的青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征途(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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