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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征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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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卯时分,星辉渐隐,有风自西北来,呼呼然卷走了流连月余的温热,一改入春以来的软绵轻暖,给淮南之地换上一团薄凉的气息。
孙策呼出口悠长的气息,四野尚自昏暗,在露水中裹了大半夜的身子,四肢早已俱是寒浸浸的凉。他却固执的不想移动,恍惚间觉得似乎像这样伏在土夯的城墙头上,独处于昏暗沉静的夜里,就能化身壁垒,抵御隐伏于四下的桩桩诡秘。
“来袭的是谁?”
“并没有旗号,不过像是来自泾县。”他皱起眉头,重复着今日斥候的陈述。
“祖郎?……所以,太守决定命孙贲大人前往迎敌?”听完孙策的转述,吕范轻摇折扇,缓步走近城台。
“不错。”抿起双唇,孙策点头。
蛰伏于泾县山林的祖郎,是传闻里凶狠奸诈的山贼,朝廷数次围剿而未能尽功。为防止其一路劫掠至丹杨,太守吴景已部署出战的兵力,孙贲也握紧了腰间的大夏龙雀,午时一过,便已出发。孙策初到,又不熟丹杨地理,故留守本阵。
“要在野外迎战山贼啊。”和着清露,吕范的尾音拖拽得有些倦倦感叹的味道。
与枭啸山林的山贼近郊作战,确失先利,但目前确已别无他法,孙策想说,但猛一触到吕范的神情,他激动了原本压低的声音:“先生是有良方!”
吕范拢扇一笑:“难不成少君忘了那盘棋?”
棋?孙策凝眉不语。
“——弃数子,而不失一先,强求周全不若相机舍弃,”见人迟疑,他又轻轻吐出几个字——“以求,来势”。
舍弃?舍弃什么呢,野战是己短,那么己长是……攻城?可对方哪里有城池可攻呢——难道!明白了他的意思,纵是鲜少疑惧的孙策也不由地目光一凛——他竟敢如此,然而,尚可如此……
吕范举扇挡开他亮如寒雪的目光:“少君,这是最好不过的方法。”
一方面示弱诱敌围城,一方面想袁术借兵夹击,既能解围又可得回孙坚部署。
兵力,在乱世生存的护身符,目前,他最渴望的东西。
算是好算,棋是妙招,沉思之中,孙策清亮的眸子神采变幻——然而,将丹杨一郡推上棋台后,直面深浅未知的敌人,背后却是并不怎么忠实的盟友,已落下的棋子,他可还控制得住?声名昭著的祖郎携众攻城,若不积极迎敌,丹杨郡城又如何保全得住?
垂下眼眸,收敛了目光。纵然利益诱人,这还是他输不起的战役。
“呼。”紧密注视着他的吕范倒像松了一口气,“看来,少君并不赞同。”
孙策明白他的想法,自嘲一笑,摇头自解:“先生的计谋自然是好的,孙策既然起兵,便非自命良善的迂腐之辈。若非吾实力不彰,把握太小,我又岂能放弃?”
露出扇面后的脸,吕范微笑:“此亦乃少君之仁也。”
献计是谋士之责,而能不用计却是真正私心所向。只是,没想到……再看一眼依旧沉思的少年,吕范如释重负一般,向着来路挥袖行去。
群星既没,正是天将黎明的一刻,阴翳了整夜的天空愈加沉寂。孙策安静地隐在墙头,听呜呜的风里间或带来一两声断续的沉闷杂响,偶向女墙外一瞥。那蛰伏在昏茫暗夜下的大片黑影也有了渐失了沉寂,泛起些微晃动,仿佛有什么正从混沌中悄然苏醒。
城郊野道上纷纷扬扬的细尘夹杂起被踢踏翻飞的碎草,和着阴晕清寒的水汽一裹,便把个丹杨僵在了一团土色之中。
孙策却无暇管这些,只是轻拍着眼前的土墙头,反反复复。揉捻着簌簌的沙土,青白色修长的手指紧紧屈起,再一点点伸长着展平,在指尖用力的刨划下,墙垛已留下浅浅印记。
——祖郎,终究还是来了。
眼见浓黑渗蓝的天际中慢慢参入月白,缓缓直起身来收敛纷乱的情绪,嘴角勾起一点自嘲,大事当前,怎地忽然软弱起来。当他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时,却发现两颊肌肉紧绷过度,已是一片酸痛。
深深吸上一口气,再绽开笑容,说服自己,虽不甘愿,这就是唯一的路。
此时,多进一步,退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再不耽搁,他转头下了围墙,满面尘土之下的表情依旧悦目。
天色越来越透亮,外墙的尘埃灰土也都渐渐沉淀下来,密密攒动的身影被勾勒得渐至清晰。
站在城头向下一瞰,守门的小兵被吓得一个激灵,女墙外那双双瞳孔中闪烁着的却是一致的兴奋莫名,奸狠执著得像是噬人的兽。
不由惊呼,山贼!
天,已破晓。
仿佛一滴清水坠入温油之中,本是家家闭户,巷巷冷清的晨间却霎时喧沸躁动起来,被丹阳围城的消息炸出无数声响。
县府一改往日的闲然,在院子里洒扫的仆童都收敛了动作,小心翼翼不惊动到内室。
除去了满面霜尘,孙策推开铜镜,唇色微红,眉目挺秀。
他已换上白色的箭袖短袍。尚没有冠戴,孙策只把丝绦分做五色绦珞,一一在颔下结好,最后将佩剑悬于腰间,在纯色锦衫外裹上鲜艳的披风,满身便都被映成了跳脱张扬的红。
出门,几名亲选的兵长簇拥着太守,已披挂整齐地站在廊下。
“丹阳父老的安危,就拜托各位了。”抬起双臂稳稳一托手,孙策明亮的眼中似有星辰闪动。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当中的吴景目光沉稳地看着他。只有单独立在门边的吕范若有所思地半眯着眼,羽扇挥动间,举止悠然又似有疑虑,转头看着孙策出了府,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县府外青石板路面上,被惊醒的百姓邋遢着形容,相互诉说询问,原本已有些窄窘的通道更显拥堵。即使不能从彼此口中多了解些什么,也无法停下这无用的交流。或许怎样都好,只是不想单独面对这倾覆在即的恐惧。
所以,当闭了一夜的大门訇然而开,英武俊挺的都尉迎着晨日,折箭一呼之后,仿佛风中残焰重燃希望般,人群也随之爆发出坚决的呐喊。
听着音质不一,却满含希冀的呼喊,孙策缓和下一脸凝重,若是这样坚定的话,应该就能等到那时候吧。
先时围聚的人群一点点散出道来,由他领着一小支轻骑缓缓向城门行去。
“呀”——
虽然一路上并不安静,还是被他听到一声低呼,转头看,那是一个青稚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只盯着他,满眼的不敢相信。
想起那燎凰不卖两盆的话来,孙策不禁起了促狭之心,向她眨眨眼,嘴角眉间透露点微弱的笑意,再回首时忐忑的心情莫名已地放松了些。
春日的阳光吃力穿过他墨色飞扬的发丝,再投入地面时,就柔软得不着力度了,然而,性子爽利的姑娘仍是被这浅浅的清柔熏红了脸,敢望着他鲜红的背影低下头去。
赭黄带黑的城墙,横断了内外风物,却割不断城外挑衅的呼喝。不宽的墙头上,盔铠醒目的陈武领着数十兵士持弓而立,直面墙外的刀光闪闪,见了孙策,交代几句走下城头。
孙策抿唇站在座骑之前,眉间渐有波澜凝起,负手等他走近。陈武尚未站定,忽然眼前流红,滑过大片赤色,惊异之间,孙策已将那眩目的披风覆在他的盔甲之上。被这举动惊得一浑身一震,舔舔被潮气润得沁湿的双唇,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祖大帅有令,快快开门送死!”“那孙子可是怕了?”
墙外的呼喝声连连,不断地撩拨着城中的情绪,陈武感到肩上猛地一沉,孙策双手牢牢扣住了他右肩。
感到置于肩上的手不断加力,陈武抬头一望,见那狭长的眼角果然已不若往常那般飞扬,倒是染上了他所不熟悉的神情,凝重中竟带上些许歉意。刚要张嘴说些什么,那扣牢了他的手又极沉稳地紧了紧,再突然放开。
一下,两下……风中传来缓而规律的鼓声,强敌在前,他肩上的手一握,一松,就仿佛完成了交托一般。而这种相托一切的坦荡与信任只让他眼眶一热,咬紧牙,已再不用说什么了,脸颊上凸现出强韧的肌肉,握惯刀剑的十指微微颤动着,笨拙地拿住系带,把披风系好。
声势洪大,听来怕不下千人,正合着昨夜的暗影数目;孙策环视四周,墙上、城内的兵士相加起来也总不过双百之数,还几乎都是未经历过战场的新手,若是正面相对,难有侥幸。而丹阳不过边界小县,存粮、武器都不能持久,被动防守虽是唯一的办法,却也是个无法取胜的局面……
然而,这赭褐色的土墙虽不耐看,倒是前代郡丞特令人采来黏土和着米汤捣铸而成,当然不比那些名池重镇的精夯细构,好歹遇敌也能抵挡一阵子了吧?
朝阳最盛之时,丹阳城门洞开,斜冲出的守兵混着数十灰白衣衫的轻骑,打破了祖郎的预计,而城头上那个神情威重,披风醒目的战将却牵制了他的部属。抵御着箭矢落雨间,闻名山野的贼帅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