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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征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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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丹杨设县于秦,旧称“丹阳”,原是丹凤朝阳之意,可又因此地多植红杨,远望丛丛树叶彤红似火,遂随了丹杨这个名儿。
层层叠叠的红杨叶掩映之下,点点清脆的敲击声断续传出,入眼处,只是白衣垂地的一角。
陈武放轻脚步,慢慢推近。视线随着角度的转换渐渐开阔,白底滚边的衣衫上延绵着腰间结成的红绦缨络,再一点点现出伏于脊背的黑发。发丝披散,显然,背对他的这人未佩冠带,而对面的青年却是乌衣玉簪,羽扇轻摇间,端的风仪成熟,只不过苍白文雅的脸颊竟莫名带有几道轻重不一的伤痕,两种气质一混,整个人便显得难测了。果然是名士,陈武不知道少次在心里赞叹道。
待再转过一个回廊,陈武自己便走进方才那红杨的树叶下,素裳执白,乌衣掌黑,眼前的两人正在对弈。
一方棋盘,数子黑白,纵横方寸间,百态错杂。
修硕的手,拈起一枚白子,良久,一声脆响,手中棋子落了棋枰,直指一片纯黑。
对面之人沉吟稍许,手中扇柄微动,轻叩盘弦:“少君,这一手,弃守强攻,打入太急。”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流转:“仗攻以守,亦非无理强行。先生待要如何呢?”
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陈武还看得不甚分明,男子微显细瘦的手指已轻轻点了点棋盘,一枚黑子突入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
本以为抛却了后边两方厮杀的混杂纷繁局面,却没料到,交睫之间,已是存亡翻覆。“哦?我输了,先生妙着。”孙策先是一愣,继而爽朗地笑出声来。
——宁弃数子,不失一先,强求周全不若相机舍弃。
捻动颔下长须,吕范含谑浅笑,左颊上微红结痂的半新刀痕也舒展:“弈道可为天道,少君既然输了,那便依约暂代了我的任务,快快体察民情去罢。”
孙策闻言想了想,嘴角不由轻轻上挑,转头看一眼不知何时到来的陈武,摇手放下掌中棋子,带着这新晋的近卫转出院门。
继续轻柔晃动着羽扇,吕范长嘘一口气。
他随孙策到任丹杨历时已近一月,原本担心初次涉世的孙策在求兵被拒后会有所消沉。却不料,在这期间,受挫的孙策仿佛害怕时间不够用似的,忙着招募编制、训练新兵,连剩下的点滴空余也都用来读书习武,一头扎进繁忙之中,看得人忧心不已,这才约他下了这个彩头。
吕范知他心切,但过刚易折,信念满怀的人总是难以明白这个道理。
春日回暖,惠风和畅,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耳际传来絮絮叨叨的乡调俚语,眼前是平和忙碌的县城一隅,陈武平板的脸上不由浮出一丝欢欣雀跃的神色,左右探看间连孙策曾回了好几次头都没有注意到。
“虽说当初是看中了他的沉稳果敢,才要这么个人做自己的护卫,但这些日子里怕是闷坏他了。”双手环臂,孙策低下头闲闲地想,略显狭长的眼眸透出点滴柔和的浅笑,也是,这些日子持续的潜心劳神,连吕范先生都沉不住气了呢。
从春花始绽,草色遥绿到花弄娇紫,柳分鹅黄,丹杨郡已是一派春盛。
积粮,联姻,盟好……在周遭景色的悄然变换中,有志于分据江淮的各方势力已经纷纷积蓄实力、蠢蠢欲动。
袁术必定很快就会开战,只有尽早地在这场混战中显露异才,以博得袁术信任、收纳兵力,才能真正做到锋起淮南,也因此,伴着书案上越积越厚的近况文书,孙策近来愈加忙碌得无暇顾及其他。
——好在,牵扯得众人心思浮动的风暴就快来了。在这场渗透着野心的淮隅争盟中,他要做的,便只是实力的展示。
下意识地拳起左手,再度扬起头来的时候,下巴的线条描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而眼中的笑意也盛上了深切的自信,流连顾盼中满是勃勃英气。
孙策的手指轻轻抚上唇角,稍薄的唇型向右斜勾出属于少年的,特有的张扬。
再回头,不出所料,身后依旧是那种纯粹又有点憨直的笑,陈武仍沉浸在久违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平凡欢腾中。
“你既是此处的人就想想这里可有什么好去处?”
猛然被原本熟悉此刻却稍带悠然的声音硬扯回神,陈武不由一惊,继而面皮涨红地看着面带揶揄的孙策,讪讪转身指着各个街道方向:“县南有‘五芳斋’的糕点甜软适口,西南的林家铺子食料筋道,现在正是‘咬春’时节,生意也是极好,还有晨间的春阳花街……”
青年本还在絮絮叨叨地列数着,一转头只看见孙策大步离开的背影,匆忙跟上,最终停在了街边的花摊前。
走过一片娇妍的姹紫嫣红,停驻于一棵丹赤色的无花草木,孙策慢慢俯下身去,任绯红的齿状叶缘轻轻挠刮着指尖,眉眼舒展,温暖笑开:“深雪燃红。”
“这名字真好听”,盆盆花草之后传来清脆的嗓音,一脸青稚的摊主微微歪着头说:“不过,我们叫它‘绝咽草’。”
绝艳?孙策愣了一下,抬头注视女孩儿纯真的笑靥,恍惚中又想起一墙之隔的大花园,下意识摇头。——水银月光沁润下,那一圃恣意朱华的潋滟流转岂是单就一种丽色能够概括的?倒是“深雪燃红”这个名目经得仔细赏玩。
他其实也好奇这无花独叶的片片丹赤怎就被唤做了“深雪”?然而,当问起的时候,起名的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不若往常的亲近熟捻,倒让人隐隐觉察到一种淡漠的寡欢。默默无语间,孙策转头见月光清柔,笼住了他清致的容颜,凉风轻抚,衣缘也如水般流动起来,飘飘然间玉人如仙,仿佛要就此飞上重霄。如临大敌般的紧张,孙策心里一慌,连忙抓了对方的手。不料,一抓之下双手却是如置焰上,反射性地,慌忙丢开,然后立刻懊悔。周瑜脸上的表情,他心虚地移开眼睛不敢察看,自是早忘了向他追寻答案。
那日的气氛太过诡异,以致孙策在后来几天都没有再和他直接见面,倒不是别扭生气,而是那感觉委实太过尴尬,冥冥中,心底仿佛有个声音警斥着,阻止他进一步去触碰。
现下想起来,他对那晚的行为仍然不解,明明想要忘记反倒时时被刻意的遗忘提醒,孙策有些懊恼,习惯性的搓搓双手,将手心贴近脸颊,渐渐安定下来。
“公子若是不喜‘绝咽’,何不再看看这些花呢?”
殷勤的花主目光闪闪地注视着他,怕孙策不爱这些粉紫鹅黄还特意指出一种焰色的花儿:“这花叫‘燎凰’”,忽地抿唇一笑,眼中尽是机灵——“最适合送予公子心仪的姑娘。”
“花确是好花。”孙策听一个小姑娘调侃自己,倒大方地笑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选定两盆,鲜亮跳动的红色正是他的喜好,虽没有送花的打算,自己留下也是好的。
身后的陈武抱起花盆正要付钱,却被闪身过来的摊主伸臂一阻,圆圆的脸上收敛笑容,回头再打量孙策,不俞道:“花虽美,却还是只合一支的好。”
青涩的容貌竭力想要展现认真的神情,让人啼笑皆非。“但这样直率的较真劲儿倒是和家里的仲谋绝类”,孙策突然想到。纵使有些尴尬,还是从陈武手中拿过一盆燎凰放了回去,想了想,又拾起最初的深雪燃红,对着腮帮微鼓的女孩儿露出习惯的安抚笑容,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个小心眼的男人,何况是对着个可爱的小姑娘。
陈武就这样抱着两盆火红的花木领着孙策逛了大半县城,回去的时候已是近正午,一进门恰好赶上曲阿来的家人。
孙策笑道,正巧。连把今晨买好的各色乡土玩意儿共为母亲备好的家书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细细嘱咐分配,待看到绚烂开放的植物却停了下来,明明花有两盆,临到要脱手了,他却固执地想留下一种。
深雪燃红,在寂静月色下怒放舒展的片片朱红……
于自己不单是那样殊丽的景色,更是惺惺相惜的一种相照,抑或别的一点儿什么。那是一种让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每逢暮夜月明,他总是和另一人登上高墙,就那么挨着坐了,对着满地火色延绵,就着口中的天下扰攘,心潮澎湃,思绪起伏,而怀抱中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彼时,花正好,友长伴,家变亦不曾相逢,却有满腔壮志,英达夙成,声誉浩浩,去了今朝还有明日,最潇洒不过桃花满梢春风忙。
眉头轻皱,如何是好,留下一盆?可单一盆燎凰,侍妾两人正如牡丹白莲,又该送予谁呢?
踌躇间,却注意到走廊下有人低首相待,珠灰麻衫正是斥候服色。孙策右手一摆,在心中微叹一口气,还是自留了罢,疾步向书房走去。
凝朱的叶缘,红艳的花瓣,和风里,两种花木,一色殷红,虽在一处,却各自舒展,引逗牵动着流散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