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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征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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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色轻白,晓雾散漫,斑驳夯实的朱门紧闭,城墙外已经积聚了不少人。
油污犊裤,圆滑扁担,他们都是近郊的走卒商贩,即使离乱困苦,也仍是能顽强地支撑下去的,不过挣得背再弯几分,唇角的苦纹多添几道。
听得他们用混着乡土气息的语调熟敛地招呼,相互抱怨着日益繁重的征敛,孙策用手触了触被水汽润湿的头发,这样的气候到还真当得“九江”这个名字。
雾气渐薄,在他们纷乱粗糙的呼喝声中,关了一夜的城开了,淮南重城寿春,这个在图纸上抚摸过无数遍的地方,终于在孙策面前缓缓展开。
脱离了山川河脉的标识,黄淮平原的寿春也不过是繁华一点的城市罢了,再看不出控扼淮颖,襟带江沱,堪为西北之要枢,东南之屏蔽的重大作用。
“寿春此城自古即为淮西重镇。战国末,楚失鄢郢之地后,东徙淮南,也曾一度以之为都。”谋士吕范曾经告诉他。
孙策打量着城区,却还想着早已熟知的纵横山河,补充着吕范的观点:淮、泗水路自古为南北交通要道,山阳和盱眙即在寿春附近,控制着泗水方向的来路。在这一方向,若取更积极的态势,还可经营彭城以图北方。
只可惜,这次他来的目的却只是因为江淮袁术的势力主要分布在这里。
站在青墙石狮的大宅之前,孙策抬起头来看那门楣。
浓重华丽的红艳上撒着靡丽的金,繁复如画的题字,并不是任何一种常见的笔法,而是笔笔寰转灵动地绞做了一团。不由皱眉,如此分辨再三,最终看出那写的是“袁公将军府”。
虽然早在舒城就听人说过,这最是高门贵族看重的身份象征,但是他偏偏不喜欢。
明日渐高,盛日的晖华明亮得刺眼,锋芒如同迫人的钢枪将靴底牢牢钉在地上,而宅边繁翠的柳树也撒下条条索状浓荫,重重绞缚在素白的衣袍上。
没有预约、没有名荐,眼前的华屋就是袁术端整威严的将府,周围行人过往匆匆,而背后,连一直跟随着的小队骑卫都已离开。想到就要单独面见主宰一方杀伐的事主,些许不安伴着隐约的兴奋情绪在心头翻滚,饶是坚定如他,也有些呼吸不稳。
天气还只是繁春,他却已满身热意,紧握的双手十指纠结,指尖处仍一抹冰凉,视野被覆上了一层眩目的白光,孙策只听得见胸腔中燥动的轰鸣。
树影渐凝。终于,轻白的衣衫一振,搅碎了一身斑驳,晕黄的地面上墨枝轻晃,浮影分光,人已向着那涂朱的翘角飞檐走去。
折腰,低首。领路的家人潜身退开。
孙策食指轻触着自滚热渐变得温凉的茶盏,却不入口,在无人的客厅中只是等待。并膝展袖地垂坐下首,透过室内遥缈的香线浅痕慢慢打量着厅内豪奢的陈设。
尽管是白天,四角的青铜鹦嘴雕花灯依然折散柔和清明的光辉,紫檀描金的巨幅绢绡被室内的流香杳杳一熏,于轻细转折处蒸腾出一种精致的华艳,繁丽得令他不太习惯。
罩展云纹,地铺织锦,窗扫浮镂,钩悬冰绡……每一件摆设都品质不凡,彰显名门风韵,然而聚在一起,却稍嫌拥挤。
五色的串珠流彩结缨挂帘被厚白的手指微微挑开,隐于其后的袁术斜眼瞥了一眼,虽然宽敞的客厅中陈列繁复,但透过狭缝,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因为他的服色、他的气质实在和此间的环境相异太多。
从袁术的方向望去,他正是微微的侧坐,稍稍埋下了头,并不宽阔的腰背挺得笔直,利落的素净衣衫掩不住双肩清峭的线条,虽然看不清脸,但这韧薄的身形和坐姿明显当是属于少年。
荒谬。厚重的眉峰团起,袁术禁不住有些烦躁,那通传的卫兵竟如此容易唬弄,他何来如斯稚龄的“故人”!
薄怒地一声轻哼,就要不耐地摔手离开。
那坐着的人却突然抬起了头,一双说不上大,却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他看过来。
伸出的食指僵在了半空。
只是一眼,袁术也不由一怔——那透明眼波下仿佛流转着明亮的焰色……的确是“故人” ——他一定曾经见过这双眼的,可是究竟再哪里,却一时也想不起来。
作势一声轻咳,袁术推开珠帘,抬脚踱入房中。分明感受到少年投注的视线,还是先压下了梗在心头的好奇,维持着仪态,缓缓坐定主席,熟练而缓慢地整理起袍绣云山草木章纹和代表着职位的长青绶带,双目亦沉静得仿佛心思不曾稍移。
孙策收起直视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轻移,心绪反而渐渐平定下来。
悠悠吐气,袁术终于整理完衣饰。而坐下的少年已经泣涕哀诉:“闻使君高名播越,近远怀归,夕亡父与使君结好南阳,不幸蒙难而勋业不终,孙策感惟旧恩,欲自凭结,愿使君垂查其诚。”
……南阳,……孙策。
越过少年低伏请拜的肩背,被岁月层层覆盖的记忆渐渐清晰,袁术如长梦初醒——是了,是了,当年和自己南阳结盟的那个人果然也有着这样的眼眸。只可惜,那跃马神州、千里追击的仗剑豪情,……已经不在了。
“孙破虏佳人,不幸罹难,孤素感心怀,贤侄忠壮内发,必可声闻招募,不堕先候声威。”袁术放下白净的双手,想了一会儿,方叹惜出声。
话虽说得情真意切,却是敷衍——当初结盟募兵是以诛董扶汉的名义,以至各地呼应纷纷,而今他料定孙策为求孙坚遗部,反而以话挤兑要没有袭承侯爵的他自行招兵,这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孙策咬唇垂首,依旧哽咽:“策虽暗稚,窃有微志,愿承先君遗愿,以报使君之恩。”
“然奈何此间战事繁扰,孤亦是心济而力有未殆。幸喜始用贵舅为丹杨太守,贤从伯阳为都尉,可从此精兵之地依招。”
抬眼看了看他指间转动把玩的指环,孙策纵使如何心怀不甘,还是咽下了多余的话语,僵着身躯慢慢顿首。
精美的地毡在眼前渐次放大,地上的重重织锦红绣渲染开来,浓艳的红色化作模糊一片,仿佛将人吞噬一般霸住了双眼,直至低沉的一声轻响,额上清晰的痛楚唤出现实的尴尬处境。
一切终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未来的一切仍旧混沌难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