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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圭夜语(下) ...

  •   女官端来一壶酒便退下了,骁宗一看,不禁眉头微皱。是范国的梨花酒,还是五十年前先氾王吴蓝涤到访时所赠。当时的氾王是个事事讲究的人,把花影给弄得愁云惨雾的。范国的梨花酒精选清晨薄雾未散之时浸染着露珠的将开未开的花苞,经过多道复杂的工艺制成,最后还要在冬至之日封在翡翠瓶中埋藏在梨树下,于次年春分之时取出,饮用时也需用精雕细琢的翡翠杯方有其味。骁宗是个武人,对这些向来不在意,总认为喝个酒还要如此麻烦,那连酒兴都扫了,因而虽是上等美酒,却一直被封在酒房,未曾饮用过。今日的女官怕是方进宫未久,不知怎的竟会被她找出。
      骁宗看着梨花酒颇有些无奈,这女官倒也知晓饮梨花酒须用翡翠杯,还特地配了一对。但若再让人换酒又太过麻烦,现在已是夜深,宫中的官员们不少都歇息了。但喝梨花酒未免有些娇柔,他又不是很舒服。
      在旁看着他皱眉的李斋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掩不住唇边的笑意。戴人生性豪爽,喜爱喝酒,但却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骁宗自然不例外。“既然都端来了,要尝尝么?”她笑着问,一边已为他满上一杯。
      有些不情愿,但骁宗还是端起酒杯尝了口。味道有些淡,清澈的汁液入喉,滑滑的,很是凉爽,细品似乎还有一丝梨花的香味留在齿间。虽然不似戴国的烈酒般让人火热,喝着倒也舒坦。再一口,酒味渐渐出来了。细细的,柔柔的感觉,适合现在的谈话。
      “氾王的确是个会享受的人啊。”骁宗感慨着。
      李斋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先氾王,骁宗认同的为数不多的王之一。现任氾王是个有些矜持又自傲的人,两年前为了两国玉石买卖问题曾来拜访过一次,当时他带来的官员的态度惹恼了骁宗,随同的那位虎贲氏居然心高气傲地要求与李斋比试,结果李斋自然没有给他好颜色看。直到现在与范国恢复国交的事还被骁宗扣着,臣子们多少明白些他的心情也都不再提起。
      骁宗也为李斋满了杯酒,李斋端起小呷一口,便不再多喝。虽说是用梨花酿成的酒,但毕竟保存了五十多年,喝多了酒的劲道怕会上涌,她自知是个不太会喝酒的人,所以很有分寸。现在的情况,恐怕骁宗有要事和自己商量吧。在骁宗身边九十年,她向来都能清晰地分辨公私,只要牵扯到公事,无论是何种场合她都会认真思考,她的警惕性亦十分得骁宗的赏识。
      “文州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把玩着酒杯,骁宗淡然开口。
      李斋保持沉默。这次是她去文州处理问题的,原本大臣们颇有异议,文州的事虽有些棘手,到底还是文州侯分内的事,不会影响到其他八州,却派遣了禁军左将军亲自前去,不免有些小题大做,何况王师六位将军中,尚有曾领兵去过文州的霜元在,怎么说也不需要李斋亲自出马。骁宗并没有多作什么解释,但其中的原因,李斋自己懂得。文州的事由来已久,自从阿选的事后就一直没有彻底解决,以往常是靠军队维持治安,但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文州就像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爆炸。
      “虽然这次那边的百姓安心了下来,也对主上十分感激,但难保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禁军……没办法解决根本。”李斋微微叹息。文州的事她也曾考虑良久,却一直没有妥善的解决方法。
      “如果更换文州侯,你觉得怎么样?”
      “主上准备派谁前去接任呢?”更换没有什么大问题,问题就在于继任者的人选上。
      “你觉得,雪洳怎么样?”
      李斋猛地抬头看向骁宗。雪洳本是她的下官,现在负责泰麒的起居安全,虽然也曾经历过不少事情,但毕竟只是个下官,突然让她去接手文州这个摊子,恐怕不怎么容易。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文州那里问题复杂,需要一个细心却又能狠下心来的人,雪洳毕竟曾是个军人,这些年跟着蒿里也处理了不少事务,目前来看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到底是你的手下,你比我更了解她,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建议。”骁宗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淡淡的,有些让人摸不透。
      李斋细思片刻,才道:“若是让雪洳担任文州侯,那么恐怕还需要给她派遣两名昔日的手下。以她的个性,未必能压制得住文州的麻烦。”
      “那么人选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
      李斋只顾思考人选的问题,丝毫没有发觉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酒细细流出,湿了手,也湿了衣袖,直到骁宗攥住她的手,拿走酒杯,她才发觉。
      “抱歉……”突然被抓住手,李斋有些手足无措,更要命的是衣袖已湿了一大块,沾在身上黏糊糊的很不好受。
      看着李斋拧紧的眉头,骁宗无奈摇头,替她把袖子卷起,再用自己的袖口为她擦拭手臂上的酒渍。想起泰麒曾说李斋对自己的事十分不在乎,这回他终于信了。
      虽然也知道骁宗是个细心温柔的男人,但习惯了他霸气的李斋半天才回过神来,之后顿时颊生红晕。骁宗的手轻抚她臂膊的触感清晰传来,麻麻的,让她有些坐立难安。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似乎有股淡淡的气味自骁宗身上传来,是男子独有的气味。这么想着的她一阵慌乱,忙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看来,这酒的劲道不小,以后还是少碰为妙。这么想着的李斋垂下了头,暗自懊恼。
      骁宗一手抓着李斋的手,一手为她擦去酒渍,本也没什么不对劲,以往卧信几个喝醉什么的都是他帮忙料后的,习惯了。只是突然,他感觉到了握着的手传来的紧张,不免好奇,抬头一看,却见到了李斋脸红的模样,一时痴了。温馨的月光下,她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仿若戴国冬天白雪中缀着的点点红梅,清雅动人。掌中传来的温暖让他忘了,其实秋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淡淡的清香不知从何处传来,闻着只觉浑身舒坦,这味道,似乎是从李斋手上传来的。
      忽然明白自己在发怔的骁宗有些尴尬,就这么抓着李斋的手臂停住了动作,直到李斋觉得奇怪抬起头来,他才故作镇定地完成动作,然后放开了她的手,端起酒杯抿了口。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表情,所以李斋没有发觉,骁宗脸上转瞬即逝的那抹狼狈。
      “要是被蒿里知道我们两个躲在这里偷偷喝酒,恐怕他不会饶了我们吧。”为了转移话题,骁宗开口道。
      “您应该不会不打自招的吧?”李斋回复以往的从容,笑道。
      骁宗回头看着她,见到这笑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这才记起了泰麒不久前对雪洳说的话——李斋是个绝美的女子。这么说来,自己也从未将她当作女子看待,蓬山初识时她是承州的州师将军,自己登基后她是瑞州师的中军将军,再后来是他的禁军左将军,拯救戴国的英雄。这一连串的事件中,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女子”的身份。但为何今天,自己的认知一再提醒他这个事实?
      难得见到骁宗失神,李斋觉得有些稀奇,不免轻轻唤了声:“骁宗?”
      再次回神,骁宗耸耸肩,用微笑来搪塞李斋的询问,心中却想着,这梨花酒后劲挺大,果然自己有些小瞧了,看来下次和李斋谈话时还是喝茶比较妥当。
      公事谈完,接着就是私事了。想起最近官员私下传说的话语,骁宗带着玩味地表情看了眼正悠闲品酒的李斋:“听说最近卧信都往你左军奔?”
      被骁宗突然冒出的话语给吓得呛住的李斋忙放下酒杯,拍了拍胸口,才满脸哀怨地看着他:“拜托您能不能别什么都知道似的?”
      禁军右将军卧信,是自骄王时代起便追随骁宗的人才,善于用计,但在训练士兵方面却不怎么在行,也是十分少有的从当年那场劫难中生还的骁宗的老部下。泰麒曾形容他像蓬莱那个世界里提到过的“骑士”,虽然除了景王没有其他人了解这含义。
      “啊啊,这件事宫里都传遍了,我怎能还不知道呢?”骁宗笑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湘叶虽然是我的师帅,可她的私事我又不能随便干涉。”李斋无奈道。
      不知何时起卧信似乎对她的师帅湘叶起了兴趣,最近便总借着军务的理由往左军跑,偏巧文州不太平,他的这个理由正大光明,而他又精于用计,所以李斋许多方面都需要他的帮助。湘叶是王师六将军的三十位师帅中仅有的女性,以细心敏锐出名,因为李斋不少时间花在夏官府中,所以便帮助李斋管理军中文案什么的,是她的左膀右臂,平日里也常跟在她身边。
      “是么?我好像听谁说你是湘叶的救命恩人啊。”骁宗的消息向来灵通。
      李斋耸耸肩:“但也不能因为这样而擅自决定她的事情吧?”
      其实湘叶是五十年前李斋去委州拜访老友时无意救下的女孩,当时的湘叶只有六岁,父母双亡,冰天雪地里被舅舅一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好不可怜。正巧李斋路过,见她可怜,便带她去了家客栈让她吃饱喝足,再为她买了些保暖的衣服,之后更是亲自带着她去找县正,将她安排在了里家,这才离去。对李斋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因而也没记挂在心,直到后来因为湘叶工作能力出色被提拔为她的师帅后,一次两人闲聊时,她才知道自这位新任师帅就是自己曾经救下的女孩。原来湘叶对这件事感恩在心,本想报答她,之后无意中听说救下自己的人居然是传说中的禁军左将军时,感恩便成了崇拜,于是苦练武艺,投奔禁军,最后如愿以偿成了她的部下。
      这段经历军中本没有多少人知晓,是一次几位将军师帅一齐聚会时湘叶醉酒后透露的,所以卧信等人也都知道了这一秘密。没料到骁宗居然也知道了。
      “那就不能帮帮卧信吗?”对于自己的这位老部下,骁宗实在是太过了解了。往常虽然大家也都拿他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但这次卧信的确是动了真心,尽管他擅长用计,但一碰到自己的事那就什么计策都没了。偏生湘叶的个性和李斋相差无几,对感情的事过分迟钝,闹得最近卧信整个一没什么精神。
      李斋苦笑:“这种事是说帮就帮的么?”她倒是很同情卧信,可毕竟湘叶拿她当唯一的亲人,先别说她本身对感情的事没啥认知,卧信苦恼,湘叶更苦恼,总在那跟她抱怨卧信来左军影响了她的日常工作,到最后其实最苦恼的人是李斋,夹在卧信和湘叶之间左右为难。
      “那就不能劝说湘叶考虑考虑卧信么?”这点李斋总该做得到的吧?
      “我说,卧信是不是找您抱怨什么了?”虽然骁宗关心属下是出了名的,不过很少会这么主动。
      “那倒不是,只是前些日子他拉着我喝酒,喝着喝着醉了就什么都说出来了。”看着卧信醉酒的样子,骁宗才体会到“可怜天下痴情人”这话。
      “您不觉得这种事我们旁人再怎么帮忙也是瞎掺和么?”李斋哀怨地问,天晓得她有多少事情要忙,感情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妙。
      骁宗无奈一笑,确实,这种两人都无任何经验的事情,他们还是少掺和为妙。
      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在月色下静静品酒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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