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咫尺（十二国记同人）》穆吟诗

13、白圭夜语（上）

　　秋天了。
　　白圭宫仁重殿附近的露台上，一名十六七岁外貌的少年倚着白汉玉的栏杆，放眼望向云海下方隐隐约约的鸿基城。他有着一头及腰的如黑金刚石般的长发，还有那双黑珍珠般璀璨的眼眸。俊秀的面容，温和真诚的微笑，以及那一身裁剪得体的华丽却不失朴素的长衫，让看的人不由沉醉于他的优雅。
　　他便是戴国的至宝，人称祥瑞的黑麒麟——泰麒蒿里。结束了下午瑞州州务的处理，他独自出来散心。秋天了，马上将迎来寒冷的冬季，不过粮食煤炭什么的都已准备到位，下界的百姓可以安然度过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心地笑了。泰麒的主上骁宗复位八十九年了，现在的戴国是个富庶的国家，身为民意体现的麒麟自然十分开心。
　　“台甫，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泰麒转身一看，来人是他的贴身女官雪洳。
　　“是雪洳啊。我只是来看看风景。”泰麒温和一笑，解释说。
　　“又在看鸿基城么？”雪洳是名外表三十来岁的温文稳重的女官，见识颇多，又细心机敏，是泰麒为数不多的随从中最贴心的一个。
　　“嗯，马上就要冬天了，鸿基城又会变成一片白色了。”泰麒将目光投向云海。
　　雪洳打量了他片刻，这才微笑着问：“主上是不是又答应您什么条件了？”
　　泰麒开心一笑：“主上说今年冬天会带我去城里看灯会，李斋也去。”
　　过上了好日子，百姓自然感激王的恩典，于是鸿基城内渐渐出现歌功颂德的声音，冰灯会由此而来，之后渐渐发展成了冬日一大盛事，冰雕的灯饰，缀以金银玉石，成了精美的工艺品，去年冬官府呈上的两盏冰灯便得到百官的一致好评。泰麒早就想见识一下民间的灯会，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主上还真宠您呢。”雪洳笑道，泰麒已经成兽，而且他拥有的强大的意志与力量让人不敢小觑，作为唯一折服饕餮、同时拥有最少六只大型使令的麒麟他当之无愧为十二国史上最强大的麒麟。只是这样的泰麒仍是被众人宠爱着，雪洳也好，其他官员也好，甚至泰王骁宗本人也不例外，“不过，没想到将军也会一起啊，是台甫您要求的么？”
　　“最近李斋忙得都不见人影，好几天没一起吃晚饭了，我跟骁宗抱怨说他给李斋太多工作了。白圭宫有一个工作狂就够了。”泰麒一脸不满，惹得雪洳又一阵笑。
　　泰麒是在蓬莱长大的，有许多古古怪怪的词汇，“工作狂”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当年骁宗复位后忙着恢复民生，整顿朝纲，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于是被泰麒称为“工作狂”，得知其含义的骁宗及一帮近臣当时就笑翻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拼命工作的人就被称为“工作狂”了。
　　“将军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卧信将军他们恐怕会吃醋哦。前些日子还听霜元将军他们一脸嫉妒地说您偏心呢。”
　　“是吗？可我不觉得什么不对劲啊，骁宗也没说什么呢。”
　　“王师那几位将军都说您把将军当成母亲，然后就在那边感叹当女子真好。”其实泰麒亲近李斋在白圭宫是出了名的，照理麒麟恋主，不过泰麒对李斋的喜爱不亚于骁宗，不仅一起吃饭，还常常由李斋陪着去下界玩。
　　“李斋对我真的很好啊，雪洳你不这么认为吗？”泰麒歪着头，好奇地问。
　　“这倒是，不过将军本来就对人很好啦。”雪洳如实回答。她本是李斋军中的两司马，因为温柔细心及忠诚被调来服侍泰麒，原本是作为大仆负责泰麒的安全，后来因表现出色而受到骁宗赏识，被提拔为贴身女官，总理泰麒的一切事务。即使现在身为天官，但雪洳仍习惯称呼李斋为将军。
　　“李斋人这么好，就没有追求的人吗？”听说最近卧信似乎在追求一名女官，听到这消息的泰麒第一反应就是怎么没人追李斋，身为最高武将的她不仅武艺出众，声望也高，更是个大美人，即使不爱打扮也掩盖不了这一事实。
　　雪洳先是一怔，接着才苦笑：“怎么会没有呢？单在军中爱慕将军的人就有一大堆，只是将军的个性您也知道的啦，遇上追求者总以公务繁忙为推脱，实在纠缠得烦人就比武打发。现在朝中打得过将军的就只有卧信、霜元两位将军了，所以要追求将军的人全在苦练武艺，将军也乐得清闲。”关于这，李斋手下的几名女将全明示暗示过，可惜李斋反应实在迟钝，大家也只好不了了之。
　　“这样？难怪她从没提起过。”泰麒笑了。作为一名臣子，李斋无疑是出色的，忠诚、勇敢，还有优秀的工作能力，但同时身为女子，她是不合格的，虽然在教育照顾泰麒一事上丝毫没有马虎，可涉及到自己那就……
　　“台甫您莫非希望将军有人追么？”雪洳玩味地看着泰麒。
　　泰麒忙摇手：“不是啦不是啦，只是我很奇怪而已，因为在蓬莱那边很少有女子不结婚的，而且像李斋这么厉害的女强人也很少见。”
　　“女……强人？”雪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词的含义。
　　“就是指很厉害的女子啊。”
　　“这词倒很贴合将军呢。”
　　开心地笑着的两人被突然传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蒿里，又偷懒了啊？”
　　泰麒扭头一看，他银发的君王出现在了他身后，身旁跟着一脸苦笑的李斋。泰麒轻巧地走到骁宗面前：“瑞州的州务都处理完了。”然后再探头看向李斋：“李斋你终于有时间休息了啊？”
　　“台甫，臣万分感谢您对臣的关心，只是……”李斋这样说着，无奈苦笑。泰麒和雪洳刚才的对话可全被她和骁宗听到了，特别关于她应付追求者那段，骁宗都频频看了她好多次，似乎颇觉好笑。
　　“主上，将军。”雪洳依惯例行礼毕，这才微笑着看向满脸无奈的李斋。她自然知道李斋在无奈些什么，不过这可是大实话，而熟悉李斋的人也都清楚她不会当真生气，因而也没有什么畏惧之意。
　　“骁宗主上，政务处理完了？文州那边没事了么？”
　　文州向来不是很太平，最近柳国的部分百姓进入文州，引发了不小的麻烦，兼之文州侯处理不当，有扩大事端的危险。不久前禁军左将军李斋奉骁宗之命率军前去处理，四日前方回朝，那以后为了解决遗留问题，骁宗和李斋、卧信几个王师将军商议了数晚，也因此泰麒才会有抱怨骁宗“给李斋太多工作”的言论出来。
　　“嗯，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就看文州侯的了。”骁宗温和地看着他的麒麟。
　　“也就是说终于可以松口气喽？”泰麒小心求证。
　　骁宗挑了挑眉：“想出去玩了？”
　　“主上……”泰麒轻轻扯着骁宗的袖子。
　　骁宗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已经长大，但在他的眼里，泰麒始终是那个在蓬山可爱羞涩的小男孩，尽管现在能帮他处理政务，却仍是喜欢跟着他。因为出生在蓬莱的关系，所以会觉得整天呆在白圭宫有些无聊，深知这一点的骁宗特地七天放他一日的假期，因而不需上朝的那日泰麒几乎都会去下界。偶尔泰麒也会去蓬莱转转，或去金波宫、玄英宫拜访。联想到其他三位著名的胎果，大家都笑说是否爱私访是胎果的通性。不过官员们都承认，比起延王、延台甫和景王来，他们的台甫算是十分安分了，毕竟从没出现过不打一声招呼就失踪的事。
　　“那么，台甫这回又想去哪里呢？”骁宗笑问。
　　泰麒歪头看着李斋道：“我想和李斋一起去城里转转。”
　　“雪洳可以陪台甫您一起去的啊。”这么说着的李斋不免有些奇怪。刚结束了文州的事，她还要去夏官府一趟。现任夏官长暮灀年老体弱，性格懦弱，而李斋是骁宗最信任的臣子，能力出众，又深得下属的爱戴，夏官府中的很多工作暮灀都需要依靠李斋来完成，所以李斋实际上是夏官府的掌权者。
　　“不行哦，李斋你都忙了这么多天了，黑眼圈都出来了，再不好好休息的话莫非要大家说骁宗虐待你啊？”泰麒不同意。
　　“可……夏官府那边……”李斋犹豫了。
　　“不是还有霜元和卧信他们吗？李斋，去吧，我们也很久没一起去城里了，听说有家小吃店的东西很好吃呢。”泰麒用最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李斋，看得大家心软。其实只要他露出这种眼神，就没有人会忍心拒绝他的要求。泰麒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对付最疼爱他的李斋和骁宗时，这招更是屡试不爽。
　　果然李斋无奈地看向骁宗，想征求骁宗的意见。骁宗拍了拍李斋的肩：“去吧，蒿里也好久没去下界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被冠上‘虐待臣子’的恶名啊。”
　　被骁宗这么一说，李斋也只能答应了泰麒的请求。泰麒高兴地拉着李斋的手就要往兽厩走去，看着两人的骁宗无奈一笑，喊着：“蒿里，记得早些回来。”
　　“知道了~~”这么说着的泰麒已拉着李斋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入夜，白圭宫沉浸在一片静谧中，长廊上三三两两的琉璃吊灯晕染出柔和的光团，偶尔走过的宫人的脚步声回荡，仿如夜之歌。骁宗复位初为了恢复民生，曾变卖宫中珍宝，关闭了许多闲置的宫殿，直到十年前在百官的执意要求下方才逐步开始修缮宫廷。如今戴国的富庶在十二国中都是有名的，但尽管如此，除了服侍骁宗和泰麒的为数不多的侍从外，天官的人数被减至最低。不比玄英宫为了扣住王和台甫而一直未曾减少官员，也不比金波宫众臣的固执而始终保留一定的人数，白圭宫的宫人坚持着“人尽其职”的原则。
　　从泰麒的住所走出一个高挑的人影，驻足在庭外的水塘前，低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月色下，身上那强硬的气势也柔和了不少。
　　“李斋。”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那人吃惊不小。回头一看，戴国的主上正平静地站在她身后。
　　“主上。”略微惊讶的声音显示出李斋此刻的心情。
　　似乎能读懂眼前女子目光中的意思，骁宗将头微微扭向身后的宫殿：“蒿里睡了么？”
　　李斋点了点头：“玩得有点累，所以回来晚了。”
　　“由他去吧，这些日子他也为文州的事操心不少。”这么说着的骁宗眼中满是怜爱。当年的那场叛变看来泰麒还是记忆犹新，每每有某处不稳的传言出现，他都会莫名紧张。
　　李斋也是微微苦笑。正是知道这一点，她才从不推却泰麒的邀请，这个孩子在蓬莱所受的苦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只是他不愿说，他们也不好多问，偶尔他脸上露出的忧郁让大家心疼不已。
　　气氛瞬间有些凝重。
　　“李斋。”骁宗的轻声呼唤把李斋从记忆中拉了出来。
　　对上她询问的目光，骁宗笑了笑：“很久没有比划过了，现在有力气么？”
　　“啊？”然而李斋顿时明白了骁宗的意思，洒脱一笑，“这些小事还不至于把我累垮。”
　　“那么……”骁宗已迈腿走向正殿附近的一块少有人问津的空地。
　　那是一块被树林包围着的空地，一直被闲置着，骁宗无意中发现了这里，之后便常在这里练剑。左手抽出佩剑，李斋选好位置，小心迎战。见到自己这位女将军严肃认真的模样，骁宗淡然一笑，随手拔出剑来，不假犹豫便挺剑直刺。
　　剑气如虹，只一瞬间天地间便只余白色的剑影，若有旁人在此观看，定会叹息：“不愧是主上啊。”即便在他国亦是赫赫有名的剑客，骁宗的剑法更胜当年，甚至可与延王比肩。
　　然而李斋却没有丝毫畏惧，左手一抖，便混入剑光之中。很快便分不出两人的身影，只有不间断传来的剑刃相撞击的叮咚声，在这月夜下竟有种奇怪的和谐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声剑器落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也因此停住。骁宗的剑已被他收回，李斋的剑则掉落地上，而她的手背上，隐约多了条血丝。
　　“没事吧？”骁宗推剑入鞘，走上前低头看着李斋的手背。隐隐渗出的血迹若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她酒红色的发丝。
　　“啊，刚才一时分了神。”手毫不在意地在衣摆上一擦，李斋表现得似乎只是被虫子叮了一口。
　　看着这样表现的李斋，骁宗突然想起了卧信某次的戏言：“有时候女子太坚强也不是件好事，不然在她身边的男人就没有办法表现出自己的英勇不凡了。”这话，似乎正对应着李斋。
　　“不是累了吧？似乎蒿里说得没错啊。”
　　“没这回事。”李斋辩驳道。
　　“你的左手剑，有些懈怠了。”骁宗轻声的话语却在李斋心里泛起涟漪，“最近文州的事也劳烦你了。”
　　“这是臣的职责所在，无所谓劳烦不劳烦。”说罢，李斋俯身拾起剑。
　　“看来今天只能到这里了，别太逞强。”仔细看着李斋脸上遮掩不住的淡淡的疲惫，骁宗明白她的劳累，淡然的语气表示出了他的强硬——今天的比试到此为止了。
　　深知骁宗脾性的李斋只有苦笑，跟在骁宗身后离开了空地。正殿附近被水围绕着，骄王是个爱享受的人，据说常爱在水边宴请众臣，同时在水中的亭榭中会有歌女的表演，隔着水面传来的歌声多了丝缥缈，更添迷醉。这点是李斋偶然听骁宗提起的，骄王时代她还只是个州侯的将军，朝廷的情况几乎不怎么关心。
　　拣了处傍水的露台坐下，骁宗叫住一个路过的女官，让送些酒水来。一旁的李斋并不多言，她知道骁宗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要和她比试剑术。每次与骁宗比试，她都是用左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只有在这时，她才会重新使用左手剑。看着自己的右手，她总会觉得当初的一切都是场梦。
　　下界的百姓常说，戴国的复兴就像个奇迹。是的，寻到骁宗是个奇迹，推翻阿选是个奇迹，失去灵力之源的角而又再度长出的泰麒是个奇迹，连自己的断臂能再次拥有都是个奇迹。李斋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他们的台甫，若非他苦苦哀求西王母，恐怕到现在她李斋都还只能用左手领兵打仗。只是，重新拥有右手时所遭遇的痛苦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又怎忍心告诉善良的泰麒当时的疼痛让她差点失去性命，连骁宗她都未曾告诉过，不过精明的骁宗恐怕早已猜出，至少从蓬山回来时她的虚弱是他是看在眼里的。
　　那以后，她便不再使用左手握剑。那些年的苦难，似乎能随着左手剑的弃用而被尘封。云上有传言她的左手剑多厉害，但她只是淡然一笑，用性命拼搏来的剑法如何不高明？只是她已不愿再用，正如朝臣们都不愿再回想起那个叫阿选的男子一样。
　　但骁宗是个例外。从第一次要求与她比试起，骁宗就明确表示希望她用左手迎战，当时的李斋怎么也无法明白他的深意，只是碍于王命不得不从。但，七十年下来，她已能感受到他的用心。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医治过往的创伤。可有些东西，永远都不能忘却。繁盛的戴国，再也不会有人对骁宗提起当年那个与他并称“禁军双璧”的男子，歌舞升平的背后是崩溃的前奏。所以骁宗不能忘却当年如地狱的戴国，只有牢记，才能在王的路上走更远而不至于迷失。她的左手剑，可以让他牢记一切。
　　“你的剑告诉我，我曾经犯下过多少几乎无法挽回的错误。”一次骁宗这么对李斋说道，当时的他似醉非醉，然而身上的落寞却让李斋心痛。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比试，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