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把那孩子生下了》厂泉木子

4、悔恨泪

　　我母亲有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表面镌刻着繁杂的花纹和一双因油漆褪掉而斑驳不堪的红喜字，看上去古香古色，年代久远。她视若珍宝地拿手绢层层包裹着，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我本以为那是我外公外婆的遗物，直到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好奇打开，却发现竟都是我父亲留下的。匣子里面有厚厚的一沓已经泛黄的书信，写自他们相恋的各个时段，大约被母亲翻阅过太多次，纷纷都卷起了毛边。
　　压在书信的下面是一个玉吊坠，未经雕琢过的形状，只是在正反面粗糙地分别刻了两个字“海”“灵”。最上面的一份书信，有着凹凸不平的手感，显然是母亲哭着看了太多遍，眼泪浸的整个纸张都变了形。还未等我完全展开它，便从里面掉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两个稚嫩的青年男子，望着我，青涩地笑着。照片背面有蓝色钢笔写下的情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其在朝朝暮暮。”落款是简简单单地一个“海”字。
　　我母亲从来不谈论父亲的任何，甚至连姓名都不曾提及。所有关于我父亲的一切，都是我偷偷查看那些书信以及从乡邻们的流言蜚语中，一点点得知和想象来的。
　　我父亲叫庄德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面貌英俊、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只是身世和家庭条件都不好，我奶奶是城里姑娘，知青下乡的时候结识了我的爷爷，后来便有了我的父亲。可是，她终究难敌城市的种种诱惑，知青返乡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回了省城。
　　而我爷爷顽固地要守着土地，靠双手吃饭，所以两人遗憾却也必然地未能相伴终老。爷爷终生未再娶，一个人带着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地呵护着父亲长大。但无处排解的郁闷和忧愁，导致他嗜烟严重。最终也因吸烟过多，患上了肺癌，逝世于34岁，而那一年，我父亲12岁。从此，父亲便开始了吃百家饭的生活。
　　照片上的父亲，眉目清秀，却也陌生得很。但他身边的青年男子却有着几分眼熟，长久回忆，才勉强记起他是周慕寒的父亲——周长庆。辗转很久，才得知他父亲在北城一中教书。
　　一向生活散漫、功课不积极的我，终于也找到了努力奋进的目标——考北城一中。目标清楚，而目的也极为简单，我想知道父亲是谁，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想知道他为什么抛弃我们母女，想知道太多这么多年都想不通答案的问题。
　　当然，托了亲戚去联系他父亲或许更为直接简便，但一旦传出去，却也只能让我们母女处境更加难堪。所以这一切的开始，都只能是考去北城一中，去见他父亲，去解开这么多年的谜团。
　　回忆的思绪，尚未完全展开，老于和老于媳妇就推门而入了。老于提着保温盒，笑得一脸憨厚，走到床前，熟稔地把饭盒放在床头柜子上。
　　我撑手准备起身，老于媳妇眼疾手快地帮我在后背垫了枕头，我向她道谢，她摇摇头，一脸慈爱。
　　“你身体可也好些了？”，老于问。
　　我笑道，“嗯，本来也没啥大事，倒是让你们跟着吓了一跳。”
　　“身体好就好，以后可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一个人......”，他话没说完，竟有些呜咽。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母亲，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手足无措间，老于媳妇救场道，“也都别提伤心的事了，我给你做了鲫鱼汤，快趁热尝尝”，边说边将老于挤离了病床。
　　她才将保温盒刚一打开，香味就直接扑鼻而来，我打趣道，“李姨，你这不会是从饭店买来的吧？只闻这香味，就肚子咕咕叫了。”
　　她大笑起来，说“既然这么香，那你可就要全喝完。”我笑着拿起勺子，低头吃了起来。
　　在医院待了两天，我就再也待不住了。虽然有些病理报告还没出来，但想来二十几岁的年纪，也不会有大事。
　　况且老于和老于媳妇，也忙着伺候正读高中的儿子，来回奔波照顾我，也实在过于辛苦。我自己结完医药账单，便出院回了家。
　　说是家，但却也陌生得很。我走的时候，还都是旧房子，拆迁改造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因此现在这个新房我一次也没住过。房间被母亲收拾的极为干净，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一室改成了书房，一室她居住，而还有一室显然是留给我的，屋子里的家具摆件还都是我当年的那些，甚至连摆向位置都一模一样。
　　墙上挂满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和奖状，一尘不染地好像时光停留在了这里，停留在了我的19岁。我一张张地翻看这些过往，一直翻到最后，才发现我竟连一张与母亲的合影都没有，情绪在压抑这么多天之后，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应该知道的，应该知道你的辛苦，你的孤独和你的坚强。
　　可我一直以为会有机会的，会有机会告诉你我错了，会有机会告诉你我后悔，会有机会让你原谅我。但却从未想过光阴易逝、生命脆弱，从未想过与你的母女缘分竟如此短。
　　我曾一直认为我恨你，就像我离家的最后一次争吵，我哭着跟你闹，说宁可死都不要给你做女儿，说所有的屈辱都是你带给我的，说希望你从来没生过我。但等我把一切都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你有多爱我，而我又有多么怕失去你，可我却始终不够勇敢，没能正大光明地来见你一面。
　　太多太多话，想说该说，却也未来得及说，而如今压得我喘不过气。
　　天色渐黑的时候，我才把家里整理妥当。整理衣柜时，又在里面重新翻到了那个红木匣子。刚一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衣着洋气地小女孩背影，不过显然是偷偷拍的。但仔细辨认之后，我内心骇然，竟是我的女儿暖暖。